解圍
晨會上的氣氛異常凝重。
郁宛肉眼可見她周遭的氣壓低了許多,倘說前幾次得寵嬪妃們還能一笑而過,可昨晚上的「截胡」卻實打實地犯了忌諱。
宮裡爭寵不打緊,各個旗的內鬥更是常事,可多貴人剛來就敢公然攔截其他宮的恩寵,且是在皇帝已經翻了牌子的情況下,這便不是蒙古內部的問題了。
推己及人,誰能保證這種事往後不會發生在她們身上?不能侍寢倒罷,關鍵是從此會淪為闔宮笑柄。
沒看伊貴人羞得不敢出門了么?
多寶格邊上本來是伊貴人的座序,如今卻明顯空出一截,據說伊貴人哭了半宿,今早上心慌氣短,差點厥了過去,她貼身的侍女撐不住已經去請太醫了。
坐在上首的穎嬪實在忍無可忍,重重一拍茶案,「多貴人,你沒什麼話好說么?」
她費盡口舌,好容易才勸得萬歲翻了伊貴人的牌子,晌午皇帝還答應得好好的,哪知黃昏卻變了卦——倘說郁宛沒在裡頭做手腳,打死她也不信。
舒妃往常看不起穎嬪這個籍籍無名的,但這會子卻難得同仇敵愾起來,吹了口茶麵上的綠沫子道:「可不是,我也是頭一遭見這種事,多貴人剛進宮就敢這樣膽大妄為,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太宗皇帝時,闔宮都姓博爾濟吉特呢。」
慶嬪挑了挑眉,「看來舒妃姐姐記性不好,我怎麼覺得這種事常有?以前淑嘉皇貴妃在時陛下便常舍了姐姐去她宮裡,姐姐竟渾忘了。」
她倒不是跟郁宛交情多好,奈何先前到底受了人家的幫,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再則,也實在不願見舒妃這麼落井下石,瞧把她能的!
舒妃立刻漲紅了臉,她最恨的便是淑嘉皇貴妃,仗著一副狐媚子般的相貌與妖嬈身段每每迷惑了皇帝去,淑嘉死了,舒妃簡直額手稱慶,覺得人生都變得明亮起來——雖然她的恩寵並未因此多出多少。
如今見慶嬪舊事重提,舒妃憤恨難言,卻又做聲不得,誰叫人家說的實話?
好在有忻嬪這個打手替她出氣,「慶嬪這話未免也太抬舉多貴人了,她一個小小貴人豈能與皇貴妃相提並論?也不怕笑掉大牙。」
忻嬪自個兒懷著身孕不能侍寢,她倒也不在乎誰來頂她的缺,不過郁宛相貌嬌嬈嫵媚,總歸比伊貴人更值得提防——從長遠角度看,趁早消滅這個勁敵也好。
可慶嬪豈會令她如願?當即扭過頭來,輕嗤一聲,「她不能跟淑嘉皇貴妃相比,忻嬪你就可以了?說人之前先照照鏡子,烏鴉還敢笑豬黑呢!」
言下之意,忻嬪幾次借著地利之便奪她恩寵還沒算賬呢。
郁宛幾乎想為她鼓掌叫好,這慶嬪娘娘的口齒果然無人能出其右,以一敵三都不落下風,就連俚語俗諺都信手拈來,可見不是死讀書的獃子。
不過那個比喻是何意?為什麼說她像豬啊?郁宛窘著臉,覺得自己最近是不是吃太多了,身材圓潤了點?
眼看殿內吵得不可開交,那拉氏不得不出來主持公道,「行了,都住嘴!一點小事爭執不休,難道這翊坤宮是叫你們聽戲的?」
眾人方才安安靜靜各歸其位,忻嬪惱火地瞪了慶嬪一眼,慶嬪照樣瞪回去——想拿身孕嚇唬她?好歹生出個真龍天子再說罷。
一片闃靜中,不知哪個角落響起怯怯的聲音,「皇後娘娘,臣妾以為此風不可長。」
這自然是在座嬪妃共有的想法,不管其錯在誰,可關乎切身利益,怎麼也不能置身事外。
那拉氏不置可否,卻轉向始終沉默的令妃,「令妃,你怎麼看?」
純貴妃咯血的舊疾又犯了,這段時日頻頻傳召御醫,那拉氏便乾脆免了請安讓其靜養。
餘下的嬪妾裡頭,令妃乃眾妃之首,又身懷六甲,更是地位卓然,那拉氏詢問她的意見也是應當。
郁宛的心不禁提到嗓子眼,她雖不知這位娘娘的秉性,可能爬上帝母之位的人心機豈有淺的,令妃會否覺得她是個威脅並進而扼殺在搖籃里呢?
其餘人則懷著渴盼的心情,看來皇後娘娘有意讓令妃來當這個惡人,不過她自個兒也是樂意的——令妃素來以孝賢皇後為表率,孝賢皇后又以公正嚴明著稱,難道能不顧民意去袒護犯錯的新人么?
令妃虛虛按著肚子,艱難地起身向那拉氏行了一禮,面上銜著淺淡笑意,「多貴人果然有錯,哪怕不被降位禁足,也該罰她幾個月的月俸才是。」
郁宛閉了閉眼,她可憐的小金庫……進來之後還沒領過月例呢,卻得倒貼出去。
不過比起禁足或是褫奪封號,罰俸已然算相對寬和的處置。
眾人各自露出快慰,看來這位娘娘還是知道利害輕重的,哪知令妃卻話鋒一轉,「不過臣妾想問一句,皇后當真以為責任在多貴人么?」
穎嬪剛想附和叫好呢,令妃已點名找上了她,「穎嬪妹妹,你覺得呢?」
穎嬪語塞,她還要怎麼覺得,多貴人搶了伊貴人的恩寵不是明擺的事么,這令妃娘娘莫不是個睜眼瞎子?
看著她一臉不服,令妃卻氣定神閑,「伊貴人的牌子是陛下翻的不假,可改道去永和宮也是陛下親口下旨,據本宮所知,中途這段時間,多貴人一步都未靠近養心殿,亦不曾送過東西,還是你覺得多貴人有通天徹地之能,能憑空讓陛下改變心意?」
穎嬪:……
她還要強辯,令妃已冷笑起來,「還是你覺得此事乃陛下錯處,一定要替伊貴人討回公道?那也容易,本宮即刻替你上書請見,你自個兒去御前陳情便是。」
此言一出,穎嬪立刻灰溜溜地縮了,她那裡敢指責皇帝?
根本她也不覺得多貴人有那麼大能量,無非想趁機把屎盆子扣到郁宛身上罷了,打她個出其不意。
哪曉得令妃卻眼明心亮,白費了今日這些周折。
令妃懶得睬她,環顧四面,「你們呢,可有何異議?」
在座眾人立刻欠身,「嬪妾不敢。」
郁宛悄悄吐了口氣,可見有個好領導是多麼重要啊,至少她目前所見的幾位都很英明。
那拉氏的神情則略微複雜,有欣賞,可也有些不為人知的遺憾。
散會之後,郁宛追上挺著大肚子的二領導,「令妃娘娘,方才多謝您仗義執言。」
因著小跑緣故,她臉上有些紅撲撲的,看著像顆掛在林梢熟透了的蘋果,將墜未墜,甚惹人愛。
慶嬪捫心自問,換做她是皇帝,也絕對討厭不起來——可就算如此,也不能恃寵生嬌為所欲為啊。
正要以過來人的身份勸她幾句語重心長的話,令妃卻閑閑道:「慶嬪,算了,不關她的事。」
郁宛眼睛瞬間睜大,難道令妃知道,可那封軍機處的密折,乾隆意思並未向其他人吐露,令妃從哪兒打聽的?
正疑惑時,令妃已向她淡淡笑道:「多貴人,你是個有福的,本宮也祝你能長長久久得到陛下歡心,宮裡很久都沒這麼熱鬧過了。」
郁宛照樣客套回去,「嬪妾也祝娘娘早日誕下皇嗣,母子均安。」
「借你吉言,本宮只怕沒那福氣。」令妃苦澀地牽動一下嘴角,她何嘗不想早日生個阿哥,好告慰先皇后膝下兩位阿哥相繼夭折的孤寂之思,可上一胎滿懷希冀卻生下七公主,叫她也不敢做太多指望了。
郁宛肯定地道:「不會的,娘娘這胎一定是個阿哥。」
言畢才發覺太過突兀,趕緊找了個借口撤退。
令妃望著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慶嬪正貪看假山邊的幾個宮娥拿紗網撲蝴蝶,轉過身發現她還在發獃,不禁晃了晃她衣袖,「魏姐姐,咱們快回去罷,這大太陽底下可不興久站,太醫都說最遲半個多月你就要臨盆了。」
令妃怔怔道:「她說我這胎必是阿哥。」
太過篤定的語氣,彷彿叫人不容置疑。
可太醫院幾位聖手診脈完都說是女胎,令妃也做好了再生個公主的打算。
然而郁宛一席話令她心頭再起波瀾。
「誰?多貴人么?」慶嬪訝道,隨即笑起來,「她對誰都愛說恭維話的,嘴甜討喜,這也是她的好處。」
雖然有點手段,奈何心機還是淺了些——譬如這回的事,換做令妃或者慶嬪自己怎麼也得辭一辭的,多貴人倒好,直接拉著皇帝就睡下了,怎能不招人恨?
到底是草原上長起的姑娘,順風順水,少經歷練。
慶嬪本來想將她招致麾下多個膀臂,可這麼幾次看下來還是算了,怕幫忙不成反倒惹禍。這樣一朵塞外來的奇葩,就讓她獨自盛放罷——或者皇後娘娘願意把這株奇葩擷了去,那也隨意。
令妃忖道:「你覺得多貴人有投靠皇后之意?」
前幾日那拉氏專程將多貴人留下談話,的確值得深思,可從今日情狀,那拉氏卻並未偏袒,否則也不會讓她出面執言,心服口服。
「管她呢,橫豎礙不著咱們的事,皇后怕是也不好跟多貴人走太近,她到底蒙古來的,被太后瞧見也不妥。」
到底那拉氏的仰仗是太后,恩寵有固然好,沒有也無妨。反而多貴人的血統是忌諱,太后不會樂意這麼一個蒙古女子獨霸六宮的,前朝教訓在那放著呢。
慶嬪又去按了按令妃隆起的肚子,「公主也好,我瞧著咱們小七就挺可愛的,你要不喜歡,讓給我養罷。」
令妃忍俊不禁,「現在你不也是她們養母么?說這些怪話。這麼愛逞能,哪天自己生個倒是正經。」
慶嬪捂著臉,「哎呀我才不想受那苦楚,生孩子多累的。」
現在這樣就不錯,有自己的宮殿,有自己的姐妹,可比終日兒啼女哭安生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