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葉上霜(二)
阿織聽了這話,心頭莫名一緊。
她想到清安鎮私塾的童生們,姚思故同意破開靈葉禁制,只能是楚恪行拿童生的性命威脅他了。
黑袍人也覺得詫異:「你此前不是說這凡人十分頑固,怎麼都不肯襄助我們嗎?」
「是頑固,但凡人么,耳根子總是軟的,我好言相勸,又許了些好處,他自然同意了。」
楚恪行略去事情的因果不提,看阿織一眼,忽地語峰一轉:「幾位適才只顧著比試,想必還不太熟悉吧?那就由我起頭,先交個底,大家都是同行的夥伴,此前有什麼齟齬,這就算過去了。「
他說著,大度地笑道:「在下姓楚,名恪行,豫川楚家人,眼下剛到淬魂中期,跟所有的楚家人一樣,是個刀修。」
黑袍人接著他的話道:「我姓韓,單名岐,來自嶽麓七傷門,一年前剛跨入出竅境,法器『畫天戟』。「
他說著,信手一招,一個丈長玄身的青銅戟便出現在他手中。
「鍾無期、鍾無思。」穿著群青道袍的女子道,手中幻化出一柄拂塵,「我兄長也是一年前跨入出竅境的,我已經在淬魂大圓滿停留了三年之久。我們來自天玄宗,法器如諸位所見,拂塵。」
絳衫人言簡意賅:「章釗,隨州章家,劍修,淬魂大圓滿,劍名『靈蛇』。」
奚琴道:「在下姓奚,單名琴,景寧奚家人,淬魂中期,法器么——」他笑了笑,非金非玉的摺扇在他指尖轉了個圈,「這個。」
阿織道:「姜遇,徽山姜家人,法器玉尺,淬魂初期。」
楚恪行知道奚琴與阿織關係匪淺,誠心要賣他一個情面,笑道:「諸位莫要以為姜家仙子修為不高,豈不知第一枚溯荒碎片,正是姜家仙子從焦眉山中帶出來的。」
章釗聽了這話,倒是多看了阿織一眼。
韓岐問:「人齊了嗎?就我們七個?」
此前誓仙會上,聆夜尊說過一隊可容八人同行,他們這還少一人。
楚恪行道:「倒是還有一個,就是不知——」
話未說完,忽聽花苑中傳來急促的一聲:「來了來了!」
阿織移目看去,樹影繁枝間,一個少年提著袍擺疾步朝他們奔來。
到了近前,少年弓著腰,連喘了好幾口氣,這才抬起臉來:「……來晚了,讓前輩們久等。」
眾人看到這少年,俱是一愣。
人間常有觀音畫,蓮花座畔的仙童如果到了伴月海,那該就是他了。
少年的袍服是雪白的,膚色也十分白凈,看年紀只有十二三歲,身後背了一副畫卷,五官柔和得近乎不辨男女,唯獨一對小虎牙,瞧上去頗為俏皮。
少年環視一圈,目光落在奚琴身上,歡呼一聲,一下子扣住他的袖擺:「寒盡哥哥,你怎麼也在?太好了,仙師非要我來歷練,我修為低,還擔心拖大家後腿,有寒盡哥哥在,我什麼都不怕了。」
奚琴淡笑著摸了摸他的頭。
楚恪行和氣道:「這位少年是洛水白家人,名喚元祈。」
其實不必楚恪行特意提,眾人已經看出來了,跟奚琴熟悉,修為這麼低,還能跟他們同行的,除了洛水白家人,不做第二人想。
此行尋找溯荒,雖然艱難,好歹也是大功一樁,韓岐幾人早就做好了三大世家會派人來搶佔功勞的準備,眼下除了這個新來的白元祈,奚家的,楚家的,包括跟著奚家來湊數的姜家女,竟不算什麼草包,已經大大出乎他們的意料了。因此當白元祈說自己「年方十二,去年築基」時,除了章釗冷笑一聲,其餘三人竟沒露出異色。
人已經到齊了,楚恪行這就引著眾人往正屋左邊的陋室走去。
陋室四面牆上都刻有法陣,楚恪行雙手結印,須臾,只聽轟隆一聲,陋室急速轉動起來,待它停下來,北面的牆體消失了,變作一個通往地下的甬道。
甬道每隔一段都點著一盞微弱的靈燈,只容兩人并行,就這麼望過去,居然看不到盡頭。
楚恪行道一聲:「這邊走。」先一步下了甬道。
眾人不疑有他,一個接一個跟了上去。
阿織剛邁入黑暗,耳旁忽然響起低低一聲:「仙子。」
阿織不由朝身側看去,直待撞上奚琴的視線,才發現他其實沒有張口說話,用的是密音。
見她望過來,他沒有立刻移開目光,繼續用密音道:「待姚思故解開靈葉禁制,楚恪行就會放他走。」
阿織道:「嗯。」
奚琴的聲音不疾不徐:「清安鎮的童生我見過了,今日他們會和姚思故一起離開。」
他繼續道:「仙子如果不放心,待會兒可以與我一道送姚思故一程,我已經與楚恪行說好了。」
阿織道:「好,多謝。」
這是他們之前約定好的,本來以為奚琴說完了,過了一會兒,忽聽他又問:「仙子怎麼會和章釗打起來?」
阿織想了想,實話說道:「沒什麼,他想試我修為深淺。」
奚琴看她一眼,似乎還想說什麼,半晌,卻只應了一個字:「嗯。」
又走了一段,前方忽見一扇對開的玄銅門。門的兩側各立著一尊銅獸,與民宅檐角上棲息的那隻一樣,面目十分猙獰,額頭長著三隻角,血口巨張,口中點著一盞燈。
傳聞這種獸叫做陰獠,是守在地府門口,專為鬼魂照亮冥府之路的鬼獸。
阿織前生雖然僻居青荇山,對三大世家並非沒有耳聞,最耳熟能詳的,是說三大世家當以「天、地、人」劃分。
白家是「天」,凡白家出來的人,風姿個個似神仙,這一點,單看白元祈就可窺得一二。
奚家為「人」,奚家是三個世家中,與人間宗族最為相近的一家,族中幾位公子的做派也與人間貴公子相近。
楚家為「地」,尤其是山陰楚家,族中主殿名生死,家主是閻王,家主之下,幾名長老皆以判官無常相稱,而陰獠鬼獸,則被楚家人供奉為鎮族之獸。
眼前的兩尊陰獠雖然是銅製的,因被注了靈氣,在感受到楚恪行氣息的一剎那,齊齊發出獸鳴,眼前的玄銅門應聲而開。
門后是一間四方深殿,殿中除了一張長四丈,寬兩丈的偌大案台,幾乎空無一物。
韓岐一看到這案台便吃了一驚,脫口道:「天地乾坤案?」
阿織聽了「天地乾坤案」五個字,也詫異地朝這案台看去。
案台的四足與台身皆以寒玉製成,四角都鑲嵌著靈石,其上法陣流轉,走近了看,案中山巒起伏,何川縱橫,上聚靈氣成雲,下沉濁氣為谷,儼然是一個縮小了數倍的神州大地。
天地有寶物,有些是被古神遺下神物,也有一些,乃修道之人後天專研製成,天地乾坤案所取的寒玉天生能感應四野天地變幻,再輔以靈石驅動,佐以四極法陣,便能做到「觀一案以觀天下」,何處有山洪,何處有妖禍,只要看靈案一眼就能發現。
只不過,這樣的靈案不是誰都養得起的,除了伴月海有一台,再就是三大世家了。
阿織起先還疑惑,不過囚禁一個凡人罷了,楚恪行為何要見他藏得這樣深,看到這靈案,她便明白了。
楚恪行道:「不錯,正是天地乾坤案。諸位有所不知,仙盟能測探出第一枚溯荒碎片的位置,正是在破開靈葉禁制后,由天地乾坤案指明的方向。「
言訖,他再不耽擱,拍了拍手。
深殿的側門被推開,兩名楚家仙使帶進來一人。
阿織側目看去,來人穿著一身短打布衣,長發束成方髻,茂密的馬尾垂下,落在他的肩頭。他長著一雙月牙眼,分明沒在笑,但唇角自帶的兩個酒窩,讓人覺得他對每個人都是善意的。
阿織從前眼睛不好,直到姚小山離開青荇山,她都不曾真正見過他的樣子。
眼下見到姚思故,她莫名覺得,他長得一定和他父親很像。
姚思故看上去沒受什麼折磨——受了也看不出來,仙人折磨凡人,只要不下狠手,還不是一刻傷重,一刻傷愈。見到一屋子仙人,他一點不怕,反倒笑了一下,問:「各位仙尊是等著在下破禁制嗎?」
楚恪行稍一抬手:「請吧。」
話音落,一個玉盤出現在乾坤台邊。玉盤中,擱放著一個黑木匣,一把匕首。
黑木匣又名禁匣,可以暫時封存一切帶有禁制的靈物,十分珍貴,葉夙遺下的靈葉就在裡面。
姚思故看了玉盤一眼,信手挽起兩邊袖口,在握住匕首的一瞬間,他的動作停頓片刻,抬目看向楚恪行。
楚恪行清楚他的顧慮是什麼,溫言道:「放心,破開禁制后,你和你的學生們都會回家。」
姚思故於是一點頭:「行。」伸手撬開禁匣。
匣中的靈葉隨即浮空而起,葉上霧氣繚繞。
其實湊近了看,徘徊在靈葉上方的根本不是什麼霧氣,而是形似春霧的,繚繞不斷的霜刃。
阿織目不轉睛地看著,這是葉夙的禁制,她認得,其實師兄的禁制沒什麼特別的,它認主,只有面對最熟悉的人,它才會散霜化霧。
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它還守著這片葉。
奚琴也目不轉睛地盯著靈葉。
不知為何,這靈葉總給他一種古怪的感覺。
這個感覺,早在客說四方那晚他就有了,只是當夜他離得遠,楚霖捧出靈葉的時候,他竟沒留意那葉上白霧竟是寒霜。
奚琴用密音喚了一聲:「泯。」
泯今日一直隱身跟著奚琴,他是鏡魔,魔氣極為純凈,除非是沈宿白這樣的分神修士,其他人若不刻意留意,很難發現他的存在。
「尊主,我在。「泯道。
奚琴一瞬不瞬地看著葉上之霜,淡淡吩咐:「幫我截一段霜回來,我想仔細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