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劍(二)

試劍(二)

月光下,阿織若有所思。

寧寧見她這幅神色,以為她不知道該去哪裡,提議道:「你可以去長留塢。」

「長留塢?」

寧寧道:「你忘了嗎?從前大師伯下山除妖,偶爾會帶回一兩隻無害的精怪,他把它們安置在山下,長留塢就是那些精怪住的地方。」

她這麼說,阿織就想起來了。

為了安置這些精怪,姜瑕似乎還惹過姜簧不快,姜簧斥他「本末倒置」,後來也不知姜簧是怎麼妥協的。

「孟春大典快到了,山中來了很多厲害的修士,精怪們最怕這些修士,幾乎都躲起來了。我……昨日偷偷下山看過一眼,它們中最凶的那個也不在。你要是沒有落腳的地方,可以去長留塢,那裡有大師伯從前布下的結界,很安全。」寧寧道。

阿織聽了她的話,心道的確是個好去處。

她點點頭:「多謝。」

山腳下,一條小溪蜿蜒流淌,在月色下如同銀緞,溪邊的幾處屋所乍一看與普通民居沒什麼不同,等走近了,才發現屋前有不同的標識,有的栽著散發出怪味的香蕈(注1),有的鋪著一小片迷障,大概是妖類給自己圈的領地。

阿織來到離小溪最近的竹屋前,借著月色,朝溪水看去。

她看到一雙非常清澈的眼,乾淨的臉上,除了眼角下有一點很小的紅痣,幾乎是無暇的,這是她這具身體的樣子。

阿織其實不太記得自己前生長什麼樣了。

她十五歲過後,眼睛就不好了,後來上了青荇山,跟著師尊學劍,眼疾雖然恢復了些,看東西也只能看一個模糊的影,一個大概的輪廓,連自己的眸子是灰白色,她也是聽人說的,她只知道自己左眼下有一道疤,後來褪成一道無論如何也化不去的紅痕。

小溪邊的竹屋是唯一一個沒有奇異標識的房間,應該是留給山中弟子的客居。

阿織推門進屋,風有點涼,她沒忍住咳了幾聲。

她身上還有傷,適才與汪州爭執,不得已動用了魂力。所謂魂力,就是魂魄中蘊藏的靈力。修士修道,修的是靈台,靈台不在肉|身,而在魂魄,因此即便眼下在一個新的、靈力微薄的身軀,阿織也能結出陣紋。只是,如果單有一個靈台,肉|身的修鍊跟不上,定是不行的,打個很不恰當的比方,東珠藏於暗匣,也是無光的。阿織試了試,她眼下連從前的三成功力都不到。

木劍已損毀得不能用了。

阿織在竹榻邊坐下,打開隨身行囊,除了一塊玉珏,只有幾身換洗的弟子服。

姜遇在徽山這麼多年,最後帶在身邊的,只有這麼點東西。

玉珏本是姜瑕的遺物,而今成了期期的遺物。

溫玉中蘊藏的靈力觸手可知,阿織借著這股靈力,將玉珏祭出,令它漂浮於半空。

「姜遇。」片刻后,阿織說道。

姜遇已經走了,對著一個遺物說話,看上去有些好笑,但阿織覺得,有些話她必須要交代。

「我不知道我為何會在你的身體中醒來。」

「也不知道你我有何淵源。」

「不過,你的那些遺憾,我都知道了。」她說著,沉默片刻,聲音壓得很低,「說起來你也許不信,我……感同身受。」

玉珏一直浮在半空,發出微微的光。

「不必不甘心。」阿織輕聲道,「而今我既借你之軀,你的每一樁未了的心愿,我都會竭力達成。」

-

阿織在竹屋調息了一夜,翌日一早,依言往孟春殿而去。

姜家的靈脈洞府多數建在徽山的西南、東南兩側,峰頂青牛峰高聳入雲,孟春殿是待客、祭禮用的,正對著山門。

入了山門,迎面一個廣袤的祭台,祭台中央供奉著一個神像。中土大地的玄門大都信奉春神,傳說神隱之時,少昊天帝攜眾仙歸於九重天,春神句芒不舍人間,留下神物庇護,劍台中央的神像,正是句芒。

這個地方,姜遇從前來過很多次,阿織還是第一次來。

她的目光從神像上一掃而過,落在附近的劍台。

劍台上原本矗立著一把石劍。

姜家這一代的家主姜簧,曾經在歸元山下聆聽過問山劍尊三個月的劍訓,因此在劍道上突飛猛進。回到徽山,她便請人依著問山劍尊的佩劍,鑄了一把石劍,立在劍台上,大有以其為恩師之意。

可惜後來,問山叛道,攜溯荒作亂,在昆崙山隕落。

而今徽山的劍台上空空如也,那把與問山佩劍極其相似的石劍,早不知去了何方。

前頭引路的仙侍見阿織目不轉睛地盯著空曠的劍台,忍不住催促:「磨蹭什麼,你是來賠禮道歉的,貴客早就等著了,你還沒到,像什麼話?」

孟春大殿分主殿和兩個偏堂,奚家的人和蘇晴窗等在守禮堂。

堂中人不少,除了該來的,一些不該來的也來的——姜昱珩、姜木晗、明月崖的弟子,包括汪州居然也在。

自然最引人注目的還是上首一個穿著紫衣,器宇軒昂的公子,他生得一雙鳳目,一對飛眉入鬢,身形高大,身後背一把形色古拙的重刀,刀鞘上刻有凌泉紋,奚家的家紋。

奚家這樣的大族,不是姜家可比擬的,但結構上倒是和姜家差不多,阿織來前,仙侍已跟她提過了,奚家這一輩中,身份最為不凡的公子有三位,上頭的大公子已娶妻,下頭淵公子與琴公子(注2),資質極好,都是天生的修道之人。今日來的這位叫奚泊淵,正是淵公子。

奚泊淵身邊還坐著一個身形乾瘦,慈眉善目的老者,腰間的葫蘆上也刻有一個凌泉紋,大抵是奚家某位長老。

一進到堂中,奚泊淵就目不轉睛地盯著阿織,目光十分不善。

等阿織與眾人見過禮,他直接開了口:「就是你,不顧待客之道,把我晴妹打傷的?」

話音落,阿織還沒來得及答,一旁那位奚家長老咳了一聲,片刻,他老神在在地端起一盞茶,眯縫著眼品起茶來,大有不欲管此事的意思了。

阿織道:「誤傷令妹的確是我的不是,當日我拔劍心切,不得已引劍訣入體,乃至於劍氣震蕩,傷了旁人,我這就跟蘇師妹賠不是了。」

聽了這話,奚泊淵不由地一愣。

他來前聽人說打傷晴窗的這個姜……姜什麼來著,脾氣犟得很,絕不可能輕易認錯,為此,他還準備了一籮筐話要責問,未料她認錯態度如此之誠懇,倒把他下頭一茬話給堵回去了。

奚泊淵「唔」了半晌,沒想到要說什麼,隨後大手一擺,「照這麼看,你在受罰過後,已經知道自己的錯處了?」

「是。」阿織道,「弟子在思過谷思過數日,已將當日教訓銘記於心,日後若非情勢危急,絕不莽撞行事。」

奚泊淵又「唔」了一會兒,說道:「罷了,你既已認錯,姜家也已責罰過你,奚某也不是一個不講道理的人,此事就算了結了。」

他本來是站著問話的,說罷這話,就準備坐下了。

「是。」這時,阿織抬起頭,直視奚泊淵,「閣下既這麼講道理,那麼請問閣下,我這個『不是』已經賠完了,可以請令妹把玉珏還給我了嗎?」

奚泊淵還沒坐穩,險些原地一個趔趄。

一旁默不作聲吃茶的奚家長老剛呷進一口茶,差點噴出來。

「姜遇,不得無理!」不待奚泊淵說話,姜昱珩先一步斥道。

奚泊淵擺了擺手,強忍下脾氣,「那個玉珏的事我知道,說起來,這塊玉珏算是我跟徐知遠拿的。晴妹想學劍,奚家、仙盟,都沒有適合她學劍的地方,剛巧我在仙盟結識了徐知遠,他是姜家子弟,我就請他幫我找一個既能學劍,又不可耽誤修鍊的地方——我聽說很多宗門的靈脈,都是要與人分用的,那不好,影響修行。徐知遠原本也為難,耐不住我再三追問,只好把玉珏相借晴妹,說姜家有個叫水鳴澗的地方,靈脈不錯,眼下只能用玉珏才能進出。「

「既是相借,那麼有借就有還。玉珏你們借了,水鳴澗你們也進了。而今你們並不住在水鳴澗,想必那裡的靈脈你們也瞧不上,玉珏是不是該還了?」阿織道,「淵公子適才不是說自己是講道理的人么,本是與逝者不相干的人,一直強佔著逝者遺物,這不好吧?」

「你這個人怎麼——」奚泊淵脾氣到了嗓子眼,幾乎要忍不住。

「姜遇!」姜昱珩也拍案而起,拂袖道,「我看你是還想回思過谷思過!」

這時,汪州越眾而出,跟奚泊淵、姜昱珩幾人施以一禮,轉身看著姜遇:「你要說道理,那麼請問,水鳴澗本屬姜家,姜家洞府,向來是能者居之,大師伯過世兩年,徐師弟遠去仙盟,你一個資質平平的山門弟子,憑什麼占著水鳴澗?」

他早有備而來,腰間竟帶了兩把劍,說罷這話,他把其中一把扔在地上,語氣嘲弄地說,「昨夜不當心,弄壞了你的木劍,險些忘了你眼下已沒有佩劍了,地上這把靈劍還沒出過鞘,是師兄我專程為你尋來的,這樣,你拔|出這把劍,我們比一場,你要是贏了,我不保證其他人,至少明月崖的弟子,對你占著水鳴澗,再無二話。」

阿織看著地上的劍,片刻,掀起眼皮,望向奚泊淵:「我要是贏了,就把玉珏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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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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