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 57 章
疾馳的馬蹄聲穿過深秋的宮門,馬蹄濺起水花,眨眼消散在雨水中。
殷離一騎絕塵,冰冷的雨水沖刷在他的臉上,將他澆得渾身透濕,然而他視若無睹,朝著鼓聲方向一刻不停地疾馳而去。
快點,再快點,他馬上就能見到蕭沐了,這回一定要把人拉回來!
咚——咚——咚——
瓢潑雨聲與登聞鼓聲交織著,響徹皇極門上空。
殷離在馬背上遙遙望見登聞鼓下站著兩個人影,其中一人為擊鼓者舉著傘,然而風雨太大,一柄傘縱然全遮在那人身上亦擋不住被風吹進的雨水。
「世子爺。」茗瑞帶著哭腔,臉上已經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急聲道:「別敲了,您都敲了一整日了,陛下是不會見您的,雨這麼大這麼冷,您的身子怎麼受得住?咱們還是回去吧。」
蕭沐面容蒼白,渾身透濕,無力地舉起鼓槌,再一次重重落下,這一下用盡了他最後一絲力氣,腳步亦踉蹌了一下,被茗瑞及時撐住才沒有倒下去。
他喘了口氣,手卻死死地握著鼓槌不肯鬆手,有氣無力地道:「我不走,父親不能白死,鎮北軍的冤不能不伸。」他說時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茗瑞心驚肉跳,連忙給他撫背順氣,哭喊著道:「世子爺!我求您了!再不回去,您的身子......」
蕭沐強壓下胸腔紛亂的氣息,壓住咳嗽,用力推了一把茗瑞,搖搖頭道:「蕭家只剩我了。」
「我若放棄,誰來伸冤?」
話落,他再次提起鼓槌重重落下。
茗瑞被他推得踉蹌後退,傘亦掉落了,見他唇瓣一絲血色都無,雪白的面色亦透著青紫,人又勸不走,只急得大哭起來,緩緩跪下,「世子爺......茗瑞求您了......」
蕭沐沒有理會茗瑞的哭喊,仍一下一下,用盡全力敲擊偌大的登聞鼓。
然而緊閉的宮門沒有給他任何回應。
秋雨瓢潑澆在身上,無孔不入地鑽入肌理,凍徹骨髓,他渾身脫力,鼓槌終於哐當一聲落地,腳下一軟便背靠鼓架癱坐在地。
茗瑞哭喊著:「世子爺!」
雨水澆透了蕭沐的身體,凍得他渾身顫抖,卻在此時,耳邊遙遙傳來疾馳的馬蹄聲,聲音越來越近,至他面前時驟然一停,一道身影從尚未完全止步的馬匹上一躍而下,並一刻不停地走來,一把從茗瑞手中奪了傘,擋在他頭頂遮風擋雨。
他仰頭去看,模糊的視線里出現一個長發高束的紅衫身影。
他已經有些虛脫了,視力不清,但看見這道模糊的人影時,他還是無力地笑了一下,篤定道:「你來了,五殿下。」
整個盛京,只有你來了。
殷離躬身要來攙扶他,又對茗瑞斥責道:「你家世子爺身子弱,怎麼能讓他在這受凍,還不送他回去!」
茗瑞一臉的委屈,「實在是世子爺不肯走,我勸不動他......」
殷離忍著心疼道:「世子,回吧,父皇不會見你的。」
蕭沐勉力將視線聚焦,看清來人後拉著對方伸來的手直起身,隨後他一把按住對方的雙臂,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道:「蕭家沒有通敵,我要伸冤,懇請五殿下替我通傳。」
殷離看著蕭沐蒼白的臉,眸底閃過一抹痛苦之色,猶豫了一下,才狠下心道:「鎮北軍通敵證據確鑿,這是父皇欽定的案子,留你一命......已是手下留情。」
「這個案子,你翻不了。」
「那些證據是偽造的!」蕭沐雙手緊緊攥著殷離的胳臂,喘了一口氣,一字一頓,泣血般道:「雲氏陷害父親,誣陷鎮北軍通敵,實則通敵者是他們!雲陽明透露永寧城城防圖於辰國,敵軍潛入城中裡應外合,致使我父親受內外夾擊。」
「鎮北軍連續血戰一月有餘才剿滅辰國主力,而雲氏......」他說時劇烈地咳嗽了兩聲,腳下一軟,被殷離眼疾手快攙扶住,他竭力喘勻了氣,眼眶亦紅得幾欲滴血,「雲氏以支援的名義率軍前來,實則行圍剿之事,我父親剛剛經歷血戰已是疲憊不堪,損失慘重,轉而又遭雲氏絞殺。」
他說到這裡,終於抑制不住,一直強忍著的滾燙熱淚滑落下來,大顆砸落在地,消失於茫茫雨水中。
「三十萬鎮北軍......」
蕭沐說不下去了,強烈的悲痛令他筆挺的脊樑都彎下去,是殷離雙臂托著他,他才沒有癱倒,他有氣無力道:「雲氏不僅戕害鎮北軍,更是奪了擊退辰國大軍的軍功。」
「雲氏.....才是十惡不赦的罪人。」
殷離心頭劇痛,想擁抱面前的人給予對方一點溫暖,但最終他卻只能虛托著蕭沐,不敢有任何逾矩,只能咬著牙,狠下心道:「當時辰國兵臨城下,父皇連發七道急詔,蕭王爺為何始終避而不戰,你說鎮北軍沒有通敵,你叫父皇如何信你?」
蕭沐閉上眼,長長地深吸口氣,「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永寧城易守難攻,父親意圖以逸待勞,待敵軍疲憊不堪時再一舉殲敵。」
「陛下受奸人挑撥,才以為我父親避而不戰。」
殷離長嘆口氣,「這些都是你的一家之言......」
「我有證據!」蕭沐急聲道:「你讓我見到陛下,我就能為鎮北軍洗刷冤屈。」
殷離看見對方一雙漆黑的眸子,裡頭星火不滅,他鼻尖一酸,閉眼長嘆:「我……」
他沒有多做解釋,只看著蕭沐的眼睛,一字一頓道:「我儘力了。」
能保下你的命,已經是我的極限。
殷離此生頭一次感到無力,亦感到憤恨,如若高位者是他,他一定不會讓蕭沐......
雖然殷離沒有說下去,但蕭沐聽明白了言外之意,他眸中的星火霎時黯淡下去,終於露出一抹絕望來。
只見殷離面露愧疚與痛苦,不忍心地提醒道:「世子,人都說你多智近妖,如今這局面你怎會看不明白?」
蕭沐一怔,卻見殷離一雙薄唇吐出令人絕望的話語來:「大渝最強鐵騎掌握於蕭氏之手,北境國防全仰賴蕭氏鼻息,蕭王爺功高震主,只需一個念頭揮師南下,大渝將頃刻改朝換代。」
「這些,便是你無法伸冤的緣由。」
此言如當頭棒喝,比深秋的冰雨更冷,瓢潑澆在蕭沐心頭,無法抵抗的寒意席捲全身,凍得他渾身控制不住地顫抖。
皇帝要蕭氏死,雲氏不過是個推手罷了。
蕭沐慘然一笑:「……原來如此。」
他眸底最後一點星火徹底熄滅,面色頹然,喃喃自語般道:「如今鎮北軍都沒了,已無力威脅皇權,難道蕭氏連忠名也留不下嗎。」
殷離忍下痛心,終於鼓起勇氣道:「世子,你信我嗎?」
雨水將殷離渾身淋得透濕,沿著他的額發鼻樑至下顎流淌下來,纖長的睫毛都被徹底打濕,滴滴水珠大顆往下淌,「你把證據給我,我來搬倒雲家。」
他說出這句話時無比忐忑,蕭沐會信他嗎?會把這麼重要的證據交到他手上嗎?可以想見,當蕭府被查封之後,蕭沐孤身一人,是廢了多大的心血,付出了多少代價,才收集到這些證據。
說一句這些便是蕭沐的身家性命也不為過。
而眼下的他對外不過是一介公主罷了,蕭沐如何會信他能替蕭氏伸冤?
見蕭沐沉默不言,他心頭一沉,是了,在蕭沐眼裡,他不過是那個去年才在馬場相識的五公主罷了。
他的心意......對方也還不知道。
雲家還沒有倒台,他還沒有恢復皇子的身份,他什麼都不能對蕭沐說。
正當他的一顆心漸漸往下沉時,卻見蕭沐從懷中取出一個精緻的金屬盒子,遞到殷離手中時才殘留著體溫。
蕭沐垂眸看著那盒子,鄭重其事道:「殿下,這裡有雲氏通敵的鐵證,鎮北軍三十萬冤魂,等你替他們伸冤。」
殷離心神激蕩,啞著聲音:「你......信我?」
蕭沐面容蒼白無比,看著殷離點了點,道:「殿下,我等你。」
殷離五內雜陳,哽咽嗯了一聲,旋即收好木匣,對茗瑞道:「快把你家世子爺送回去,這樣冷的風雨,他受不住的。」
茗瑞連忙扶著蕭沐往馬車走,蕭沐一步三回頭,深深地看了殷離一眼,隱藏在深海般的眸底下,是無法言喻的情愫。
殷離沖他揮揮手,「好生養著,等我的好消息。」
他站在雨中,雨水模糊了視線,他看著蕭沐的馬車消失在街巷深處,才微微攥緊了拳,暗道:等著我。
......
......
初雪落在冬季蕭條的石板路上。
策馬聲由遠及近,一道玄衫身影策馬疾馳向石板路盡頭的小院,侍從被他遠遠甩在身後,一馬當先疾馳著。
殷離的臉上揚著笑,目光里是掩飾不去的興奮,他身著一襲皇子服飾,他的腰間纏著玉帶,烏黑的長發高束在金冠中。
行至院外時,馬蹄在一聲嘶鳴聲高高抬起,急急地止步。
殷離迫不及待翻身下馬,想著要把這個好消息第一個告訴蕭沐。
卻在看著眼前一幕時,他臉上的笑意霎時收斂。
府門前,白色喪幡掛在凜冬的風中揚起,依稀有哭聲從破敗的院落中隱隱傳出。
殷離心頭一沉,強烈的不詳預感襲來,但他還是安撫著自己,也許是給老王爺補的喪事,又或是為了其他什麼人。
總之......殷離心神不寧地攥緊拳頭,總之不會是他。
然而即便如此,他邁開步子時還是腳下一軟。
他強打精神,急急衝進院門內。
目之所及是白茫茫的一片,喪紙迎風而動,廊下落葉被風捲起,打著轉兒掠過地面,揚起星點塵土。
靈堂前一口黑棺,只有幾名老僕默默垂淚,並無其他弔唁者。
殷離死死盯著那棺槨,每走一步,心口便劇痛一份,他的心臟越跳越快,像是瀕死的野獸,憑藉僅剩的意志支撐著自己一步步上前。
棺蓋半掩著,他幾乎不敢去看,卻又強迫著自己去確認棺中人的身份。
他的注意力全在那口黑棺上,整個世界都安靜了,甚至沒有聽見旁人喚他。
殷離屏著呼吸走近,視線落在棺中人上睡著一般的面龐,他便立時如遭雷擊,猛然閉眼不敢再看。
他感覺自己快要喘不過氣,腳下脫力,全靠一臂撐著棺蓋才沒有跪倒下去。
良久后,他才鼓起勇氣睜開眼。
蕭沐一身潔白素衣,雙目緊閉靜靜躺在棺槨中,眉目如畫,膚白如玉。雙手交疊放在身前,如同睡著了一般。
殷離雙目赤紅,強忍下湧上眼眶的熱液,哽咽著嗓音道:「何時?」
一旁茗瑞擦拭淚水,抽噎著道:「上回敲登聞鼓回來就一病不起,沒多久就......」他越說,啜泣聲越重。
殷離手掌按著棺蓋,力度大到幾乎要將其捏碎,他死死盯著棺中人,啞著嗓音,聲聲泣血:「為什麼不等我?」
茗瑞聞言,不再壓抑哭聲,「殿下,世子爺一直在等您,他每天坐在院門外看著路口,他說等您來了,他要第一個看見您。」
茗瑞泣不成聲,「他的身子那麼弱,還要頂著冷風在門口等著。我怎麼都勸不走,他還說......殿下答應了,就一定會做到,他一定能等到殿下為蕭家昭雪。」
殷離終於支撐不住,俯首在棺沿上,壓抑著發出泣音,「蕭沐......我做到了,你聽見了沒有?我做到了,雲家倒台了,蕭氏沉冤得雪,你聽見了嗎!」
說到這裡他的聲音頓了頓,顫抖著道:「是我不好,是我......來晚了。」
「對不起......」他俯在棺沿啜泣,直到有侍從來拉他,「殿下,時辰到了。」
見殷離不動,茗瑞擦了擦淚水,忙道:「殿下,世子爺怕冷,風這麼大,咱們給他蓋上吧。」
殷離這才動了一下,被侍從拉開後退半步,紅著眼睛看著僕從們推動棺蓋,緩緩合上。
殷離不舍地看著棺眾人,彷彿要最後把這個人看進心裡去,卻在目光落在蕭沐被袍袖遮掩的腕間時,不知看到了什麼,忽然眸子一動,一把按住棺蓋,「等等。」
不等侍從阻攔,他忽地伸手撩開蕭沐的袖沿,潔白衣袍被掀開,露出一串殷紅手串。
那是他兒時在破廟裡,親手給救他的哥哥做的手串。
他的瞳仁劇烈震顫了一下,視線死死盯在那串手串上,心臟猛地像是被什麼狠狠地揪緊了。他呼吸漸促,不由踉蹌後退了兩步,彷彿遭到了晴天霹靂一般,渾身都僵了。
他盯了半晌,隨後又像是猛然回神似地,衝上前去拉過蕭沐的手腕,仔仔細細地看了那手串好一會,才終於像是確信了什麼,聲音顫抖地道:「是你......竟然是你。」
「你為什麼不早些來找我?」
蕭沐沒有回應,依然靜靜地躺在棺槨中。
「你明明認得我的。」
殷離緊緊按住蕭沐的肩頭,凝視對方的臉龐,片刻后,壓抑許久的淚水終於抑制不住從眼角滾落,大顆大顆地滴落在蕭沐蒼白的臉上。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那是你?」殷離埋首在蕭沐肩頭啜泣,他渾身顫抖,聲音暗啞無比,透著聲聲絕望。
淚水不知何時已經浸濕了蕭沐的額發,然而對方依然靜靜地沉默著,不發一言。
殷離看著蕭沐的臉,失魂落魄一般,喃喃自言自語:「我明白了,你在怪我沒認出你來,所以不肯認我,對不對?」
茗瑞聞言面露怔忡,啞著聲音道:「這手串,難道是殿下......」
殷離扭頭看向茗瑞,沉聲:「你知道些什麼?」
卻見茗瑞唇瓣顫抖了一下,哇地一聲嚎啕大哭,「世子爺!」
茗瑞一邊哭一邊擦拭淚水,抽噎著道:「這手串他常年戴著,就連臨死前也......囑咐我一定要讓他戴著下葬。」
從前我還問過世子爺這是誰送他的,若是喜歡,就去向人家表明心跡......可是......世子爺只說......他身體不好,活不了幾年,不要平白耽誤了人家......」
「殿下。」茗瑞看著殷離,「世子爺......他一直......對您......」
殷離已經聽不清茗瑞的聲音了,只覺大腦在嗡嗡作響,看著眼前人緊閉的雙眸,終於埋首在蕭沐肩頭,發出撕心裂肺的一聲哭喊。
......
......
殷離猛然睜眼,渾身冷汗涔涔。
他驚恐地扭頭,見蕭沐好好睡在身側,倏然起身將人摟進懷裡,像是生怕丟了寶貝似地摟得死緊。
摟得懷中人似乎是被摟得疼了,皺了一下眉,發出一聲輕哼。
殷離才發覺自己太用力,不由手臂一松,動作輕柔地,像是抱小孩一般把人抱在懷中。
他滿眼寫著后怕,呼吸漸漸急促,緩緩撫摸著蕭沐的額發,唇角蠕動了一下,啞著聲音惶恐道:「我把你找回來了。」
蕭沐不知是醒了還是沒醒,迷迷糊糊地喚了一聲:「老婆......」
殷離聽見這一聲,頓了頓,應道:「嗯,我在。」
感覺到蕭沐似乎手腳冰涼,他連忙將人的手掌放在懷裡捂著,被窩裡不知何時被塞了幾個湯婆子,已經涼了,他把人輕柔抱進懷裡,用體溫暖著蕭沐微涼的身體。
似乎是因他的懷抱溫暖舒適,蕭沐很快安靜下來,呼吸漸漸變得均勻綿長,很快再次陷入沉睡。
殷離輕柔撫摸蕭沐的額發,唇角顫抖著,終於俯身而下,在蕭沐唇瓣上落下一個輕吻。
片刻后他自嘲般輕笑了一下,「老婆就老婆吧,只要不再弄丟你就好。」
哪怕你還是只把我當成追光劍靈,也沒關係。
他這麼想著,注視著蕭沐的目光裡頭帶著深深的眷戀,溫柔無比。
「小獃子......我回來了。」
一顆淚珠滴落在蕭沐額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