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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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燕。

永安三年,盛夏。

正值炎炎夏日,哪怕晨早也處處都氤氳著燥熱與沉悶。

但云溪宮的清竹閣因有大片綠竹遮陰,此時比別處略好些,洞開的軒窗几絲涼風徐徐吹拂。

「娘子今日當真不出去轉一轉么?」梳妝台前,立在一名貌美女子身後正幫她梳頭的大宮女碧梧耐心勸著,「娘子進宮已有數月,卻是與陛下面也沒見過兩回,長此以往,只怕對娘子不是好事。」

頓一頓,她聲音壓低兩分,繼續道:「聽聞顧美人昨日得了賞賜。娘子也曉得,顧美人這些日子常去永壽宮,昨日她陪太後娘娘去桃園摘桃時見著陛下。據說陛下見她把太後娘娘哄得高興,當下便很是誇讚過她一番,想來陛下這一回也將她記下了。」

碧梧說著悄悄去看銅鏡里的人何種表情。

見對方無波無瀾,無半點兒著急,不由得眉心緊蹙,憂心忡忡。

深宮之中若無帝王寵愛,娘子的日子如何好過得起來?

偏娘子瞧著對這些根本不上心。

雖說近來皇帝陛下不曾召後宮妃嬪侍寢,但有哪位娘子、娘娘如她家娘子這樣整日整日不出門?

不去別處走動,便連偶遇陛下的機會也沒有。

碧梧暗嘆,沉默替自家娘子綰好發。

遲疑中欲待開口再勸,又有一道歡喜的聲音橫插進來。

「娘子,奴婢將冰塊取回來了!」

「份量雖不算多,但好歹晚些能給娘子做冰碗吃,這道小食可最消暑。」

說話之人乃清竹閣的另一名大宮女碧柳。

昨日旨意下來,讓各宮各殿派人去冰庫取冰,她一大早便領人去了。

「幸而奴婢去得算早,人還不多,也沒有怎麼等,取上娘子那份冰便趕緊回來。」碧柳一面笑吟吟說著一面走到梳妝台前,「冰鑒已經叫人先行抬去小廚房。」

坐在梳妝台前的貌美女子聞言轉過臉來。

她生得極美,膚如凝脂,粉面桃腮,如夏日裡的灼灼芙蕖。

這樣的美艷卻難得無一絲輕挑,然顧盼之間,眼波流轉,又似從骨子裡透出的萬種風情,叫人輕易挪不開眼。

正是雲鶯。

至於碧柳口中的冰碗乃是一樣消暑鮮品。

尋常情況下於小碗中鋪上碎冰,碎冰上是新鮮的藕片、蓮子、菱角等時令鮮果。若要口感更豐富,可另又佐以蜂蜜、寒瓜、蜜桃、核桃仁一類的鮮果與乾果等。

尚在閨閣中時,雲鶯在炎熱節氣便常貪戀這一口吃食。

碧柳一直在她身邊服侍,自然曉得這些。

雲鶯望向大宮女碧柳,眼底浮現淺淺的笑:「記得多放些甜瓜和蜜桃。」

碧柳當即笑著福一福身:「是,奴婢省得。」

幾句說笑將碧梧的話徹底截斷。

雲鶯卻沒有當真忽視自己這個大宮女。伸手示意碧柳扶她起身,她一面走向羅漢床一面不緊不慢道:「明日要去朝暉殿請安,左右得出門,今日便先不折騰了。這樣的天兒,外頭實在曬得厲害。」

碧柳扶著雲鶯在羅漢床上坐下,好奇問:「娘子想要去哪兒?」

跟在她們身後過來的碧梧執壺為雲鶯倒一杯茶水,聽言也問:「你去取冰時,難道不曾聽說過些什麼?」

「聽說什麼?」碧柳茫然,又慢慢反應過來,幾息時間笑道,「娘子,奴婢去取冰時遇見顧美人身邊的大宮女。昨日顧美人在桃園見著陛下,得了不少賞賜,今日她身邊的大宮女便抖了起來,恨不得拿鼻孔瞧人。不說奴婢,連對冰庫的公公也頤指氣使的,當真叫人嘆為觀止。」

皇帝許久未踏足後宮,妃嬪們等閑便見不上皇帝的面。

因而如這樣的見面也顯得稀罕,何況有所賞賜,心思淺薄一些的,難免為此在人前也得意洋洋。

見碧柳只將這事當作笑談,碧梧說:「終究顧美人在陛下面前露面了。」

雲鶯淡淡一笑,端起茶盞輕啜一口溫熱的茶水,不疾不徐道:「可見顧美人是有福氣的。」

又掠過這茬不再多言,只是吩咐擺早膳。

碧柳便應聲而去。

從旁打扇的碧梧看著分明對皇帝不上心的雲鶯,一時更加發愁。

雲鶯的確對皇帝不大上心。

其中因由她沒辦法對任何人提起,哪怕是碧梧與碧柳,但於她自己而言,這理由是十分充足的。

她實為重活一世的人。

在一個多月以前,本年紀輕輕病逝於床榻上的她莫名重回十七歲的年紀。

十七歲的她初初入宮,尚且是住在雲溪宮清竹閣的一名小才人。

妃嬪之中,才人是從五品的分位,很不打眼。

起初發現自己回到十七歲,回到仍為「雲才人」的時候,難免有種不甚真實的感覺。但在日復一日不變的境況中,她也接受這樣一個全然不可思議的事實。

隨即又深思過日後的打算。

前世病逝之際,她堪堪二十四歲,算起來是七年時間。

七年間,她從才人一路升為四妃之一的淑妃,是六宮之中最受寵的妃嬪。

同樣在那七年的時間裡,她有過兩個孩子卻都早夭,彌留之時得到周太后一句報應不爽的譏誚。

她明白周太後為何會如此評斷。

戀慕皇帝的她在那七年間為得到皇帝寵愛,爬到更高的位置,費盡心思。

彼時她同樣成功了——步步高升,寵冠六宮。

之後呢?

之後她一病不起,就此香消玉殞,便也什麼都沒有了。

重回十七歲,回望那七年,雲鶯忽然覺得很不值: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七年換來的淑妃之位、帝王盛寵,一朝身死,悉數變成過眼雲煙。若她這一世依然只有短短七年,重走舊路有何意義?

反而遺憾既已入宮便再難出宮,否則她可以擁有更多不同選擇。

但現下她是皇帝後宮妃嬪再難更改,唯一能做的選擇是不再如前世那般處心積慮去博些虛無縹緲的情愛。

悠閑度日不好么?

才人的分位的確不高,可好歹也獨居一閣,有小廚房,日子不至於難過。

有過前世經驗,兼之了解皇帝脾性,只要她表現得安安分分,哪怕沒有多少寵愛,每年照樣有機會晉陞個一品半品的。在後宮待遇自然會慢慢的升上去些。

六宮的妃嬪她也都熟悉。

這些人往後即便在她面前耍心機、耍手段,她要保全自身同樣不難。

思來想去,雲鶯著實提不起勁重走前世老路。

尤其這些日子體驗過每天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愁,當真舒坦至極,愈發生不出那些心思。

碧梧的憂心她了解,亦曉得是為她考慮。

前世碧梧和碧柳皆對她忠心耿耿,這一世她同樣不會虧待她們。

不過對皇帝多上心之類的期待,她恐怕是很難滿足了。

既然時日不長,她不想如前世那般為難自己。

皇帝若翻她的牌子要她侍寢,她不會抗拒,但叫她花費心思精力去討皇帝歡心,再不能了。

碧柳很快帶小宮女將早膳送來。

悠閑用過膳,雲鶯倚靠在美人榻上看起閑書。

不覺外面日頭越來越曬,清竹閣中也逐漸生出些燥熱。

碧柳適時送來晨早說起過的冰碗,上面果真鋪滿切好的甜瓜和蜜桃。

雲鶯美美用罷,繼續看起話本。

這麼吃吃喝喝看閑書,一日時光又被消磨,她晚膳隨便吃得些,沐浴過後便早早躺下休息。

翌日是妃嬪們去朝暉殿請安的日子。

晨起,雲鶯稍事梳妝打扮,估摸著時辰便帶上碧梧去往怡景宮。

因后位空懸,周太后又不喜妃嬪們打擾,故而六宮妃嬪只消在每月初一和十五的日子去怡景宮的朝暉殿向賢妃呂蘭雙請安即可。如今後宮諸事同樣由賢妃掌管。

自雲鶯重生以後,皇帝一直未曾召妃嬪侍寢過,是以後宮也無什麼波瀾。

每每請安,小坐片刻,賢妃便會開口讓她們各自散去。

今日因顧美人得到皇帝賞賜之事而略有不同。但被妃嬪們注目的是顧美人,角落裡的雲鶯蹭著朝暉殿的好茶,聽她們左一句右一句暗藏機鋒的話,全當是耍子。

遲些賢妃開口讓散了,雲鶯便隨諸位妃嬪從殿內出來。

這會兒時辰尚早,外邊不怎麼熱。上一次離開清竹閣也是來朝暉殿請安,碧梧勸著雲鶯多走動走動。雲鶯想一想,認同這話,於是帶上碧梧繞道去一趟御花園,準備折上幾枝白梔子回去插瓶。

盛夏時節,荷花開得正艷。

若泛舟湖上再折上幾枝荷花、蓮蓬回去插瓶要有意趣得多,只是雲鶯覺得太麻煩,便作罷。

入得御花園走上百來步已瞧見梔子花叢。

雲鶯帶著碧梧上前,正專心折花時,身後忽響起嬌滴滴的聲音。

「雲才人今日當真難得好興緻呢。」

「竟也來逛御花園。」

雲鶯回眸,看見一個同樣嬌滴滴的小娘子立在兩步外,眉眼彎彎看著她。

「見過顧美人。」她沖著對方福身行了個禮。

說話的是美人顧蓁蓁。

亦是今日朝暉殿一眾妃嬪最為關注的人。

雲鶯和顧蓁蓁在入宮前便認識。

只兩個人交情極淺,互相不怎麼來往,說得準確些,顧蓁蓁不大喜歡她,也不大願意同她來往。

「哎……從前著實無從預想你我二人會在這宮中作伴。」顧蓁蓁伸手扶一扶發間的一支赤金嵌寶石雙蝶步搖,「更不想雲才人如此美貌,卻在我之下。」她彎唇笑著,目中不無得意,「雲才人可不要為此對陛下心生不滿才好。」

顧蓁蓁是正五品的美人,比才人要略高些許。

那支步搖亦是皇帝昨日給顧蓁蓁的賞賜,方才在朝暉殿,雲鶯已經聽她炫耀過兩回了。

現下則是第三回。

雲鶯明白顧蓁蓁是想在她面前耀武揚威一番。

她無心計較,也懶怠與顧蓁蓁打機鋒,只想趁日頭不曬折花回去清竹閣。

「到底是顧美人有福氣。」

雲鶯彎唇敷衍一句便轉過身繼續細細地挑選著梔子花。

以為雲鶯不願面對不如自己受寵的事實、有意迴避的顧蓁蓁更得意,又扶了下那支步搖,笑容燦爛:「雲才人也別難過,往後我定在陛下面前為你美言幾句。」

雲鶯閑閑折花:「多謝顧美人。」

顧蓁蓁笑,伸手再摸了下發間步搖:「雲才人,你我之間談什麼謝字?」

卻不知一道明黃身影曾經出現在她們身後不遠處,又悄然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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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妃今天也只想鹹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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