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林太太眉頭緊鎖,久久沒有舒開。
鳳隱閣西窗榻上,薛晟正與兄長薛誠對弈。
「聽說五弟妹來鬧了一場?外頭已經有些風言風語,說薛家託大,瞧不起舊故。你我更為了自身前程,拿舅子性命當踏腳石,你沒聽說?」
薛誠斜靠在枕上,含笑睨著對面正襟危坐、端沉如水般的薛晟。
後者面無表情,落子后拿下對方四五粒棋子,「聽說了,又如何?」
薛誠笑道:「你就這麼冷酷無情?那到底是你妻子的親兄弟,這回做得這樣絕情,她不跟你鬧?」
「鬧什麼?」薛晟頭也未抬道,「國有國法,兄長身為大理寺官員,若是徇私,將來行事如何服眾?」
他把棋子拾起,一粒粒放回棋盒,「你輸了。」
雁歌上前撤下棋盤,換上新茶,薛晟捧著玉色的汝瓷茶盞,淡淡道:「這些年,林俊頂著薛家名頭犯下的惡事,少說也有三五十件,若是那些尚可周旋的,不過損失些財帛臉面,也還罷了。如今欺男霸女恃強凌弱將人險些打死,再縱容下去,只怕再要添進去的,就是整個薛家。」
飲一口茶,輕嘆,「兄長,我不欠林氏什麼,薛家亦不欠林家什麼,你不必為此犯難。」
薛誠也跟著嘆了一聲,這些年弟弟和弟媳如何相處,他也多少知道一點。
「林氏到底做了什麼,惹你如此厭煩?當年祖母替你說這門親,並沒見你格外不願,怎地娶了人進來,倒冷了心腸?實話與我說,你可是外頭有人?」
薛晟未料連兄長也如此打趣自己,他苦笑一聲,默了片刻,方道:「兄長別問了。」
薛誠倒也不是非要打探他的私隱,只是如今林俊人關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衙門上下都拿不好分寸,不知該如何處置。不過瞧薛晟的意思,是打定主意不想理會,這般下去,薛林兩家勢必要撕破臉,那弟弟和弟媳的婚姻,可就真成了一場笑話。
與此同時,林氏正伏在薛大夫人膝頭哀聲痛哭。
求助無門,她能仰仗的唯有夫家。丈夫心腸冷硬,始終不肯轉圜,幸得還有大夫人這個婆母,一向仁慈和愛,有求無所不應。
「……我那哥哥我自是知道的,他一向不爭氣,如今惹出亂子,依我的意思自然一萬個不當理。可他到底是五爺的舅子,人就關在大伯的衙門裡,我自知不得五爺歡心,可在外人人皆知我倆是夫妻,如此放任哥哥關押在裡頭,旁人笑我爹娘教子無方倒在其次,怕只怕給咱們薛宅抹黑丟醜……人家不知內情,恐背地裡要言五爺如今新貴,眼高於頂,不近人情……」
楊氏在旁欲言又止,見大夫人一臉慈愛地輕撫林氏鬢髮,她抿了抿唇終是沒有吭聲。
「好孩子,老五是我的親兒,我知道他的脾氣。這孩子從小就給我寵壞了,見誰都是冷著臉,半晌沒句言語,他不是沖著你,不是沖著你哥哥,你千萬別多心。」大夫人忍住喉腔湧起的咳意,蒼白著臉望向楊氏,「這些事以後不準瞞我,回頭喊老大跟老五來,我親自與他們說。」
又輕聲安撫林氏道:「好孩子,快別哭了,回頭娘替你問問,若還能轉圜,他們會看著辦的了。」
林氏抽抽噎噎地抹掉眼淚,不好意思地在床前行了大禮,「對不住娘,是媳婦兒不懂事,拿這些瑣事來煩擾娘。」
大夫人擺了擺手,虛弱地露出一抹笑來,「傻孩子,娘知道是老五對不起你,這些年是他冷落你了,娘替他給你賠不是,你們倆要好好地,你別怪他,嗯?」
送走林氏,楊氏回身將屜子里的藥丸取出,快步走到大夫人床頭。
大夫人劇烈地咳了一陣,才順水將藥丸送服。
楊氏不贊同地道:「娘,您不該再縱著林家。您不知道林家這些年……」
「好了好了。」大夫人有氣無力地擺擺手,「桂芳,你去開我的庫房,找些合適的東西,去給那苦主送去。」
「娘您何苦……」
大夫人笑了笑,「她再怎麼不好,也是老五的妻子啊,是要同他過一生的人。難道真就任由他們倆,這樣冷漠如冰的過一輩子?」
楊氏垂下頭,不言語了。
大夫人喃喃道:「這樁婚事說到底,老五是為了我……要不是我不爭氣,不至於要他這樣為難,也是我這個做婆婆的,欠了林氏。晚點叫人去趟前院,把老五喊過來,就說,我有話交代。」
輾轉過了數日。林俊從大理寺放了出來。
林太太高興之餘,帶著何氏等人,拜訪了一趟誠睿伯府。
大夫人的院子,少有今日般熱鬧。這些年她病卧在床,幾乎已經不見客了。尋常賓客上門,也不好前來攪她休養,多在外頭隔簾行個禮,略表慰問之意。
林太太與她是舊相識,又是姻親,自然沒那許多講究,給老太太見過禮后,就來與林太太話家常。
客客氣氣寒暄片刻,林太太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樣來。楊氏等人會意,尋個出去吩咐廚上擺宴的借口一個個避了出來。
「親家,說起來,我原是沒臉見你的,我們家三丫頭沒福氣,實在不配做五爺的妻房。」
林氏聞言,露出一抹苦笑,不過被人奚落輕視得多了,倒沒什麼不能接受。再難聽十倍的言語,她親娘也說過不少。
「親家太太哪裡的話。」大夫人聽這話音,便知林太太來意並非只是道謝這麼簡單。「老五媳婦兒大方知禮,是我一向愛重的媳婦兒。」
「可恨這孩子多年無所出,累五爺膝下空懸。旁人到這個年歲,哪還有膝下無子的呢?親家太太不必安慰我,我們林家如何不知,這些年是您跟薛伯爺仁慈擔待,我這心裡,始終覺得虧欠,實在對不住五爺,對不住您。」說著,林太太取了帕子拭淚,身側林大奶奶何氏,亦是一臉羞愧不安的神色。
林氏輕哧,當著大夫人面前,強忍住惱恨神色。
旁人輕視她也還罷了。最可笑是她最親的這些人,口口聲聲說她無用,說她配不上薛晟。
當真是半點不在意她的臉面尊嚴。
忍冬給顧傾打個眼色,平時這種時候,發覺自家主子有些不自在,顧傾就會斟一盞溫熱剛好入口的甜茶給奶奶,今日不知怎麼,自己都給她打眼色了,她卻垂著頭不肯上前。
忍冬無奈,只得自己走上去,斟了茶又添了兩枚果子,送到林氏手邊。
恰此時,聽得林太太道:「我瞧她身邊幾個婢子倒還都算得整齊乾淨,她與我說,願給五爺添兩個服侍的人,我想了想,便答應了。只是人選擔憂親家太太瞧不上,再不濟,親家太太做主納迎偏房,我林家亦不會有任何怨言……」
話到這裡,不僅大夫人怔住,就連林氏也變了臉。
這種話以往林太太也說過,要她培養幾個心腹能人,替她籠絡丈夫的心。她聽過便算了,從來沒想過要把薛晟推到其他女人身邊。
如今母親卻不與她打招呼,直接就替她做了主?
林太太邊說,邊將目光向林氏身側的忍冬投來。
林氏心中大駭,轉過臉一眼望見忍冬愣怔的模樣,顯然是聽懂了林太太的暗示。
大夫人輕咳了一聲,道:「孩子們的事,他們自己會看著辦,親家太太不必太過憂心,子女一事,便隨緣吧……我薛家不是那等矇昧人家,更從不曾有替老五納妾之想……」順著林太太的目光瞧去,見忍冬羞紅了臉,正慌慌忙忙退下,想到薛晟這些年與林氏之間的齟齬不近,她不是不關心,只是不願給他施壓。
「親家太太越是大度寬容,我這心裡,便越覺得虧欠。太太即無旁的人選,依我看,這事不若就由這不爭氣的丫頭自己瞧著辦?幾個婢子原在家裡都是教導過的,略識些字,也正是好年歲……回頭還請太太勞心多勸勸五爺,他們少年夫妻走到如今,不容易。千年才修得這一世夫妻,若能瞧著他們倆恩愛和睦,我便是走,也閉得上眼。」說著,又掩帕低哭了起來。
薛大夫人自然只能溫言相勸。天下慈母心,誰不盼著兒女生活順當,夫妻和睦?她能理解林太太的用心,也能理解林氏的為難。林俊的風波過後,林家多少嗅出了一點危機感,為了鞏固這門姻親關係也好,為了安他們自己的心也罷,在薛晟徹底厭棄林氏之前,他們勢必得做出些努力嘗試。
在大夫人處告辭后,林氏母女倆一路無話同回到林氏的竹雪館。
一進門,瞧忍冬忙裡忙外的張羅倒茶,適才強忍住的滿腔惱恨這會一併迸發,林氏喊住忍冬,當著林太太和何氏的面,揮手就賞了她兩巴掌。
「痴心妄想的賤婢,憑你也配染指五爺!」
忍冬捂住被打紅的臉,驚懼地跪下來,「奶奶,奴婢沒有!」
「滾出去!」林氏一腳踢在忍冬肩上,「別再叫我看見你這幅嘴臉!」
半夏端著茶進來,瑟瑟立在簾外不敢入內。
林太太拉起忍冬,仔細端詳她臉上的傷,回身斥罵道:「你還在這裡耍威風?你哥哥給人折磨了多久才放出來,你還沒清醒?」
「這事你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用自己的人,總好過你婆婆、你太婆婆出面做主給你房裡送人。到底是你自己賢惠大度,還是等著被人擠兌出門,這還用得著思量?你還沒能認清自己的能耐?憑你一個人,就是再守十年,也守不來你丈夫半點憐愛!」
林氏冷笑:「娘到底是為了我,還是為了自己,為了林俊,真以為我看不明白?娘哪裡是害怕我與五爺夫妻不和,您只是害怕失去薛家這棵好乘涼的大樹罷了!」
她既將話說白了,林太太也便不再客氣,「不管你如何想,不管你再怎麼不甘,我是你親娘,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現實。這件事沒有商量餘地,我已經給過你太多次機會,這一次,絕不會再由著你亂來!若是忍冬半夏顧傾這些人都跟你一樣無能,林家貌美乖巧的丫頭侍婢還有的是,你且放心,只要我這個做親娘的在一日,就一定會替你打算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