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
奧德拉再一次看到了他之前從未見識過的景色----草原,四周都一望無際的草原。
得益於瑞莫斯堡近一個世紀以來的快速發展,北部高原上的綠景早就被鋼鐵與濃煙代替,那些真正的『城市』只需要不停轉動的齒輪,以及不斷出產的各類用品。而農民,向來不會把王國施捨的土地浪費在除種植糧食之外的任何功能上,至於書上描寫的清新秀麗的風景區----那隻存在於貴族們精緻欄杆內的片片草地中,可奧德拉家裡只有個小花園。
「真好啊。」奧德拉呼吸著他從未呼吸過的清新空氣,踢踏著步子,任由掀起的泥土撒在鞋上,可當少年低頭看到乾淨的鞋面時,才發現自己一直試圖挑起的似乎只有空氣罷了。
『嘖,這兒果然有問題。』
奧德拉很快就用實際行動對『他』做出了應答----他彎下腰,緩慢地抬起左腳,可被壓於腳下的青草卻不是正常的彎曲狀態,它們隨著少年抬高的空間一點點筆直突兀的恢復著,包括滴落在葉面上的晶瑩露珠。
他重新直起腰來,不太相信地向前走了一步,甚至還儘可能地重踩了兩下。而當他回頭望去,映入他眼中地那部分草地依舊和剛才一樣隨風搖擺著,沒發生哪怕一點變化。驚訝之餘,少年趕忙拍了拍自己尚有痛覺的臉,以確定自己不像這片草原一樣。
「這是什麼鬼地方?」
『小心點吧,在沒遭遇什麼之前,我們應該四處看看。』
奧德拉對這個提議表示贊同,甚至一定認為自己會遇上些事情----特別是不好的事情。他繃緊精神,小心地向前緩步走去。而每走出一段距離,少年就會回想起不久前面對伊格時發生的一切,在逐漸低落的情緒中,他努力猜想著自己會碰上些什麼東西。
微風不停從奧德拉身後掠過,少年逐漸覺得自己有些累了,他已經走了足夠久。可即使這樣,包裹著他的依舊只有溫和清新的空氣,和隨風飄蕩的青草而已。但那種『我一定會遇到些什麼』的感覺卻已牢牢紮根,隨著時間的發酵愈加明顯,直到讓他每走一步都四處張望,提心弔膽。
就在此時,少年突然覺得左側有股勁風衝過他的臉頰,他下意識因為冷氣側了下身子,卻瞥見了自己左腳邊半步不到的地方,一根半披著青綠色草皮的尖刺頃刻間躍了起來。
『小心!』
在『他』的提示下,奧德拉早有預警的機械般的反應雖然已經足夠快速,但急忙抬起的左臂終究無法帶動全身,下一瞬,這根尖刺就穿透了半空還企圖移動的胳膊,深綠的尖頭鑽出皮膚,映入少年眼中。但不知為何,他沒看到一點血跡。
奧德拉第一時間愣住了,但這並不會阻擋疼痛的入侵,劇烈的痛感瞬間沖向全身,哽住了少年的喉嚨。臉上爆出的汗水和擰做一團的五官本能性的把他向後帶去,企圖用昏倒來麻痹自身,但這根悚然矗立的尖刺絕不會允許這種事件發生,肌肉的撕裂感這時才真正意義上被少年感知,把那股哽在他喉嚨中的氣噴了出來。
「啊--啊!!!」
因劇烈疼痛迸發而出的吼叫如利劍一樣貫穿了天空,竟將垂直於奧德拉頭頂的那片藍幕刺的砰然爆碎,隨後便是換了種藍白顏色的細針暴雨般從天而降,把被迫固定在此地的少年穿成了刺蝟。持續的劇烈疼痛和支撐著左臂的『巨型架子』讓奧德拉此刻更為清醒,直到他的精神被徹底被擊潰之時,
這具被無數或大或小尖刺貫穿全身,已經毫無動靜的屍體才終於破碎,以隨風上揚的粉塵模樣徹底脫離了這間死亡囚籠。
…………
「啊!哈…哈…我果然不會死!但他究竟要讓我做什麼?」
當奧德拉一身冷汗地從草地上瞬間彈起時,他仍殘留恐懼的眸子中映出了自己尚且完好無損的四肢與軀幹。他胸口劇烈起伏,慌亂從地上爬起並重新審視四周,意料之中地看到了自己右邊不遠處那根巨型的深綠色尖刺,以及同樣布滿深綠的那片草地。這讓奧德拉再次想起了自己被那群暴徒們發現后燒成灰燼的過往,想起了伊格展現出的眾多匪夷所思的手筆。
『你應該儘可能的收集一切存在的信息,直到找到那老頭讓我們來這的目的。』
「嗯,真簡單,至少說出來一點都不難。」
少年狠甩了下頭,妄圖將依舊霸佔全身的疼痛抽離出去,但這顯然不會產生任何有利的結果。頭部的暈眩感因此再次加深,被浸濕的衣物緊貼著疲憊的身體。他喘著粗氣,擠出不多的力氣,掙扎著從不受干擾的草地中站起,緩步向右側的尖刺地走去。
『我並不介意你拿我找樂子,前提是我們真能從這裡出去。』
奧德拉沒好氣的嘖了一聲。他思考著剛才發生的一切,給他最深印象的,不僅是那根完全穿透自己左臂,堪稱巨大的草綠色尖刺,還有當時詭異的,沒留一滴血的身體。
「可惜那具屍體沒留下來,要不我還真想看看被訂在半空中的自己是什麼鬼樣子。」
『呵,然後你就會看見倒映出一塊塊血絲斷骨連接的碎肉的血湖,接著屁滾尿流,慌不擇路,緊閉雙眼,邊跑邊喊『救命!救命啊!』』
「那真是麻煩您到時候多講兩個笑話,千萬別跟我一起喊救命。」
少年毫不留情的給予還擊,他此時距離那片尖刺地已經很近了。他試探性的伸出手掌,卻意料外地摸到了那根巨大的深綠色尖刺,沒像預想中那樣徑直穿透過去。好奇之餘,他冒出了將這根巨無霸拔出來的想法,可還沒等合抱而成的雙臂用上力氣,又一抹綠光閃過,給他的右手手腕穿了個窟窿。
奧德拉呆愣看著這個極標準的圓洞,他下意識驚呼出聲,想迎接一同到來的疼痛,但這次自己卻不再有任何異樣的感覺。少年很快回過神來,驚訝看著本該血肉模糊卻充斥墨綠的斷口,他好奇地將左手食指伸了進去,圍著圓環轉了一圈。這感覺就像在捅海綿----不過他終於知道沒流血的原因了。
「我為什麼沒有痛覺了?」
奧德拉透過傷口,低頭望向那根銀叉大小的新刺,覺得他正好可以當作自己前行路上的第一個『研究對象』。因為面前那根長矛一樣的尖刺屬實太過巨大,而那些密密麻麻細針又實在太小。少年附身將這根長短正好的尖刺拾起,但還未仔細觀察,緊跟著這柄『銀叉』的第二位胖同伴就阻止了他的行動----它將奧德拉的整個右臂定在了那根『長矛』之上。
即便已經沒有痛覺,但不小的衝擊力也足以讓他只能眼看著第三根尖刺須臾間貫穿腹部,在此之後的數秒,奧德拉如同被展示的標本一般黏在規定的展示框內,直到他再次失去意識。
…………
相似的劇情不斷上演,奧德拉每次都在上一次『死亡』的不遠處蘇醒,每一次都在嘗試觸碰尖刺的過程中再次『死亡』。而即使他不再觸碰那些『該死的兇手』,幾分鐘后,依然會有一場無情的暴雨沖刷少年愈加虛弱的身體與意識。
但至少他已經知道了自己來這的目的。
「他把我落在這該死的地方,就是要讓我死的更難看罷了!」
奧德拉左拳狠狠砸在了腿邊的草地上,而那些越來越高的青草直接穿透了少年憤怒的拳頭,沒受一點影響,站在他手指上方隨風舞動著----奧德拉自己也忘了這是第幾次失去意識后隨之改變的結果,他現在只知道隨著蘇醒的次數逐漸增加,自己已經越來越累,越來越餓了。
他並不是沒有嘗試過自保的方法,比如不去觸碰任何看見的刺狀事物,比如認準一個方向儘力奔跑,試圖找到並不可能存在的『避風港』,甚至趴在原地睡上一覺----但結果顯然易見。
『別那麼悲觀嘛,奧德拉。至少我們了解到了一些信息。』
「什麼信息?我只知道這些該死的草已經沒過我的腳踝了!」少年從草地上站起,漫無目的地四處遊盪,數十秒之後,他突然大吼了一聲。
「真他媽該死!」
『我也這麼覺得。』輕鬆的語調環繞於少年的腦中,感覺很像馬戲團長在表演前調動情緒的演講。
『所以吼出來會輕鬆很多?那你可以多吼兩次,只不過等出去的時候,你可能就要多吃點了。』
奧德拉咽了口唾沫,悲憤的話語自他牙縫中鑽出:「我現在真羨慕那些牧場里的畜生,因為哪怕它們隨時都可能會死,但它們至少在此之前可以隨時吃到飽飯。」
『別那麼悲觀嘛,你現在應該恢復冷靜,放鬆下來。』
「這話真熟悉啊……所以現在身份互換了?你倒是成為了善解人意的善良心理醫生?」
『他』假裝自己什麼都沒聽到,一個字也沒再崩出來。
深呼吸后,少年沿著之前幾次選擇的方向繼續前行,但他沒走兩步就停了下來。看著手背上被穿透的一個個嶄新墨綠色孔洞,他又重複了一句。
「真他媽該死!」
…………
這些搖曳生姿的傢伙們已經快到奧德拉的膝蓋了。而空氣中一直存在的,原本沁人心脾的氣味,在現在的奧德拉看來甚至有些發腥。他不知道這是環境真的發生了變化,還是自己的嗅覺徹底不聽使喚了----至少他的四肢目前是這樣。
但奧德拉不能躺在草地上。因為這些該死的草會若無其事地穿過他的頭,讓他在躺下后除了綠色什麼都看不到。奧德拉覺得這該死的顏色開始讓自己犯噁心了,即使閉上眼也無濟於事。
『他』不停地想著一個個點子。後來甚至認為,只要時間夠久,就可以等到尖刺消失的時候。但奧德拉覺得『他』已經樂觀到快要瘋了。比起這種可能性,少年還是覺得餓死的幾率大得多。因為這些該死的東西一次比一次密集,根本看不到它們用光的時候。最密集的上一次,甚至每隔兩根指頭就能在他胳膊上扎著一根。這讓奧德拉想到了自己討厭的仙人掌----他現在更討厭了。
但最要命的永遠都是口渴與飢餓。
最開始,奧德拉認為這種處境離他無比遙遠,即使真正出現,自己也足夠堅強。但慢慢的這個想法開始動搖,他突然開始變得憤怒,進而是多疑,焦慮。隨後他的力氣被一點點奪走,思維變得混亂,意識也被逐漸抽離,最後覺得這一切都是負擔,死亡隨時都會降臨。
我受夠了。
奧德拉這麼想著,卻沒加上任何髒詞,也沒有任何起伏,更沒說出來。說話也會消耗體力,而哪怕只是簡單的思考都讓現在的少年疲憊不已,他努力撐起的眼皮不時就會不受控制的塌落,四周的每一絲空氣似乎都在催促著他放空自我,好好睡上一覺----不管能否再次醒來。
『我有一個想法。』『他』突然這麼說著,語氣低沉。
『他』今天總有些想法,只是罕見的都沒什麼用。
奧德拉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靜候著即將出現的『死亡』。他自己現在也有一個想法,一個堅定但重複的想法。
我受夠了。
『暴雨』隨著『他』的想法再至----這已經是不知道第多少次了。少年的身影很快被綠潮淹沒,這次,他好像又覺察到了久違的,徹骨的疼痛,但自己已不再有力氣發出一點聲音。
意識崩潰之際,奧德拉似乎又聽到了響指的聲音。
他猜對了。
…………
再次醒來時,奧德拉印象中的翠綠已然消逝,無盡的疲憊與飢餓似乎也已減弱不少。他靜躺在原地,凝視著周身環繞著的濃稠白色霧氣,這讓他想起了剛進入石門時出現在腳下的另一個沉睡著的另一個『自己』。數分鐘之後,少年平靜起身,周遭的霧氣隨著他的動作變得稀薄,讓他看到了面前數步之外的一個教會中極為少見的小型祭壇。
『我的想法果然是對的!』
『他』儘力活躍著死氣沉沉的氣氛,但這對奧德拉沒有一點作用。少年端詳著這座祭壇,他早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祭壇並不算高,約莫只到奧德拉胸口,但整體卻極其精細。半沒入濃郁霧氣的白色底座上有著半開書籍的精緻形狀,四角向上捲起的書頁也在完美展示著雕刻者的技巧。底座上方承載著造型優美且對稱著金色花紋的偏灰色細長石柱,在石柱偏上的位置,奧德拉看到了熟悉且格外顯眼的淡藍色安比亞教徽。
不大的灰綠色祭台平面安穩端坐在教徽上方。平台大體呈餐盤似的橢圓形狀,周邊微向上翹,對應著底座相似的造型。它的中心位置有著一塊向內凹陷的獨立小型規整圓盤,其內存放著一根奧德拉常見的,只不過縮小了數倍的微型灰綠色手杖。
沉默良久,少年還是拿起了這根袖珍手杖,他看著這個物件在自己手中眨眼間便恢復到正常大小,看著面前的祭壇無聲破碎,帶著混有各色粉末的霧氣融入手杖之中。他並不意外,因為他早知道會發生什麼。
他知道石門內的經歷已經結束,知道自己即將離去,他成功用手杖撥開了面前的濃霧,看著這些濃稠的霧氣緩慢流動,編織出一扇半開的石門。它依然古老破舊,出口處透著些許微弱的亮光。
他適應著因為前行而逐漸變低的溫度,裹緊衣物向著出口走去。在踏出這扇寒冷,並帶有陰森氣息的半開大門后,奧德拉沒再看到深色基調的鵝卵石小徑,也沒再看到靠於牆邊,等待自己的伊格----他終於沒再看到他們了。
一張不大的木桌子呈現於少年眼前,上面放著一碗散著熱氣的牡蠣湯,數片白麵包疊於一旁,夾滿了有著濃郁香氣的肉醬。
奧德拉終於深呼了口氣。
『都結束了。』
「我真的希望都結束了。」
『他』沒再想著繼續活躍氣氛,奧德拉也沒再選擇繼續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