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也曾炊煙裊裊,如今卻被人們視作荒涼的野地——序語

林鐘之月,草木盛滿。山澗溪水潺潺流淌,連貫卻無規律。水往外冒,又迅速墜落。匯成一串持續音符,輕快流暢地交響。湍急地繞過岩石,似乎又平穩地到耳邊來。岸邊的垂柳迎風微盪,幾片樹葉抖落下來,在半空中整整齊齊地打了個旋轉,輕輕地落在河面上。激蕩起層層碧綠的波紋,倒映著山的輪廓顯得更加捉摸不定。

鄭洪山睜開朦朧的睡眼,他虛頭巴腦的,光著腳翻身下床。屋子裡飄著一股濃烈的炊煙。他木獃獃地倚著門柱子,從山頂透下來一道白光照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映著他瘦小的影子。屋子裡顯得更黑了。他隱隱約約地看見父親在煙霧蒙蒙的屋子裡圍著灶台四處走動,黑漆漆的土灶上坐著一口大鐵鍋。乾巴的柴火不停地燃燒,縹緲的火光打在四面牆上。整間屋子經年累月承受著煙火的熏炙,牆上落滿灰絮,像是用煤灰粉刷過一遍。密集的蜘蛛網掛在牆角,被煙氣烘炙的搖搖蕩蕩,險些要掉進鍋里。鐵鍋咕嘟咕嘟噴著熱氣,伴著柴煙騰升,升到屋頂凝作一團。終於無處積攢,又從門樑上的缺口繞了出去,沿著房檐往外飄散,罩住半面房坡。

洪山他爹攪動鍋底,咳嗽不停,不耐煩地喊道:「你往邊上站,別擋著光。」

夜黑里夢見的奇怪活物在鄭洪山混沌的腦子裡一閃而過;黃牛吃潲水,螃蟹沒有腿,兔子滿天飛,魚在地上追;他癔症了好半天,又衝進羊圈,羊兒們梗著脖子,黑亮的眸子眨也不眨。鄭洪山裹緊布衫,猛地站在一陣清風裡,輕輕哆嗦著打開木柵欄,數著七頭羊兒排著隊擠出院門。羊蹄子在干硬的地面上踩踏,「咩咩」叫著,跳著往外走。小牧童扛起牧鞭,跟他爹相像的如同一般模樣。

那根金黃色的竹竿,另一頭是用皮繩捆紮的牧鞭,在他手裡像一幅鮮明的旗幟。鄭洪山用勁挑起竹竿,在空中劃了兩條弧線,揚起另一頭的皮子嗖地疊撞到一處,發出「啪」一聲清脆的鞭響。他的嘴角高高上揚,得意地將一群羊趕到村外。十二分專註地帶領著身後的羊群,為它們尋找最嫩的葉子,謹慎地留心著周圍潛在的威脅。若是沿途有人稱他「很中用」面對這樣的讚歎,他的臉雖紅,卻認為那是理所當然。對他來說,這是一場完美的冒險,是他熱愛的一項事業。擁有這項事業,鄭洪山總是願意埋頭苦幹。

鄭洪山聽到一陣喧鬧,抬頭看到一群半大的孩子涌在河岸上,與他自己的年紀差不太多。他們三五成群,追逐嬉戲,愜意地從坡地上一躍而下。鄭洪山瞧著自己身上的破衣爛衫,髒兮兮的腳丫,還沒來得及藏身,那群孩子不及掩耳地已然湊到跟前來了。因為家境貧寒,他的性格當中有些自閉自卑的色彩。鄭洪山彎下腰,一邊捲起被露水打濕的褲腿,一邊默默注視著那些熟悉的面孔,都是生長在漫河灣的土娃娃。他們身姿矯健,年少盛勁,像一群發情的野兔在野地里上躥下跳,不知疲倦。

羊兒們各自將腦袋探進草叢,嘴巴砸吧蠕動,從早到晚都是這樣,不停地啃,不停地嚼,彷彿永遠吃不飽。鄭洪山愛看它們的吃相,看著它們將一片一片鮮嫩的草葉咽進肚子里,那時他覺得幸福,彷彿自己的肚子也填飽了。羊群走過,四周瀰漫著一股腥膻味,娃娃們也不說話,默默地跟在後頭。羊兒們吃得正酣,鄭洪山卻不合時宜地揮動手裡的牧鞭,「啪」又是一聲清脆的鞭響。

乖巧的羊兒們,緊跟在鄭洪山身後,再次向前挪動一截。

「洪山,周先生問,你最近怎麼不去學堂了。」有人在他身後喊道。

鄭洪山抬頭仰望著遠處的山尖,一朵無瑕的雲彩正在湛藍的天空中緩緩飄蕩,他想了想,說:「不去了,有啥事,就讓他問俺爹吧!」

鄭洪山讀過一年學堂,究竟認得多少字,到底數不清楚。然而委實不易,這得感謝教書的周先生。1936年底,近山學堂創辦之初,周先生為了勸學,曾走遍漫河灣。招收了許多適齡兒童進學堂試讀,為期一年內免除一切費用。在當時,這也算是改革創新之舉了。

告別了娃娃們,鄭洪山再次晃動牧鞭,熟絡地將羊群攏在一處。他每打一次響鞭,羊兒們便一路小跑跟在他身後「咩咩」奶叫起來,踏踏蹄聲此起彼伏,將羊脖子上系的銅鈴晃得叮噹響。

周先生站在碉樓上,對著空蕩蕩的山外嘆氣。碉樓約有五丈高,是用一些石塊混著黏土修建的,起初是為了防範山中的匪患。牆根腳綿延數十米,大大小小的石塊嚴絲合縫地壘成牆壁,把守著進村的唯一且重要的通道。樓頂是用橫樑支撐的兩面斜坡,上面用石青色的瓦片層層堆砌。碉樓趁著山勢而建,共有三層,高大偉岸很能唬人。事實上,裡頭的空間很小。只容納三五個成年人便有些轉不開身,牆體上留有十幾處拱窗,人得需趴在地上往外放槍。從遠處看,就好似有大批衛隊駐守,尋常的匪幫便不敢靠近了。他勉強將腦袋放在探風口,垂頭喪氣,愈加急不可耐。

洪山他爹吃罷飯出了門,瞧見周先生在碉樓里巡視,昂著頭對那人影問道:「近山哥?咋?土匪來了?」

周先生欲言又止,探出身來湊到洪山他爹跟前,為難地說道:「土匪,倒是不怯!這回聽說是日本人要來!比土匪還惡毒,他們的大炮比你的脖子都粗。」

「日本人!來剿匪嗎?這窮鄉僻壤的,有啥油水可撈啊?」

「哪有這好心!不為別的,是為這個……」周先生在身前比了一個「打槍」的手勢,接著說:「要打仗!」

洪山他爹清清嗓子,大咧咧地往草垛子里吐了口痰。嗚嗚囔囔地問道:「唔……啥時候來?」

周先生攤開手臂抖擻著說道:「興許,就今天!我整夜沒睡,想著怎麼通知大夥!」

洪山他爹不以為然,轉身離去道:「來了再說吧。」

「你還往哪兒去?別不當回事。到處都在打仗,世道不太平,能不出門,就別出去了。」周近山沉重地說。

「知道了」

「洪山還小,要他繼續念書啊。」

「唔……我正找他呢!」

「找著了趕緊回家,聽我通知。」周近山對著遠去的背影喊道。

洪山他爹走後,周先生朝著漫河南岸繼續張望,看著那高高隆起的,一眼望不到頭的無邊曠野。整個漫河灣的村落布局依仗山勢而建,村民的院子緊緊挨著,家家戶戶的牆根幾乎是一條等齊的直線,因此形成了東西南北四通筆直的大小街巷。從街頭可一眼望到街尾。巷道的空間則取決於兩側宅院的大小,往西北自然地轉折變化,直達秦嶺山間的羊腸棧道,往東南可通過漫河,直達QS縣城。縱觀歷史上這裡也不是商業交流繁密的地帶,因此漫河灣的建築風格是統一單調的。建築主體多以土木為材料,部分以石頭奠基。除了普遍的拱門結構之外,唯一值得一提的,也是具有北方地域特色的,就是對任何建築都講究中軸對稱。因此漫河灣的房屋並不像嶺南的村落那樣豪華美觀,歪歪斜斜。而是並排垂直,簡單實用,經濟廉價是首要衡量。

周先生回頭望著山腰上的觀音寺,與雄偉壯闊連綿不絕的大秦嶺相比,那座香火鼎盛的寺廟顯得很不起眼。救苦救難的南海觀世音菩薩端坐在神龕中,正以大慈大悲的目光俯瞰著漫河灣的一切。周先生一路祈禱,爬上寺里的鐘樓,將衣袖卷到肩膀,長衫扎進腰間,坦漏出結實的雙臂。生死攸關的時刻,他顯得威武精幹,不像文弱的教書先生。他撐起鍾錘,身體端直,深深沉了口氣,鉚足了勁。一聲聲威嚴莊重,圓潤洪亮,深沉清遠的鐘聲劃破長空,急促地,悠揚地,勁盪在秦嶺山間。

「鬼子來啦……上山避險……鬼子來啦……上山避險……」

周先生拖著長長的腔調,對著美輪美奐的大秦嶺發出了吶喊。他體內的血液伴隨著聲聲撕裂的怒吼,衝擊著他的額頭和脖頸上的血管,滿臉是突兀的青筋。遙遠的山尖上越出一道血紅的朝霞,映在他和菩薩的臉上。

漫河灣的鄉親父老收到周先生的警告,在驚恐中預備逃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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