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遷徙(六)

大遷徙(六)

「爸,換我來吧。」周正風塵僕僕地趕在父親面前說道。

馬車此時沒了馬,車上也沒人,人都在後頭跟著。一個是負傷的軍官,另一個是八歲的小孩兒。能下力氣驅使馬車上路的,只有周先生父子倆。大夥就那樣走,走了半天苦不堪言。鄭洪山一直問:「周正哥,咱們還得走多遠才到?」

周正搖搖頭說不知道。

過了一會兒,他又問周先生:「咱們還得走多久?」

先生說:「遠著呢,你要是累了就坐車上去。」

鄭洪山實在是太累了,爬上車躺下,順便啃了一塊兒餅子。

又過了一會兒,上校叫住先生,說:「這樣走下去肯定行不通,咱們得另想辦法。」

正晌午時,他們來到一處涼蔭地歇腳。那是一片比較開闊的野外,旁邊有一片河灘,因乾旱的緣故,河水的水位明顯降低,露出一大片河床,來往的孤魂野鬼般的路人都選擇在這裡歇腳。有些人甚至脫乾衣服舒服地泡在水裡,在場的大部分都是窮苦百姓,沒有直接關係。此時卻聚在這片河床邊,熱鬧非凡……

十多年後,鄭洪山再次回到那條河邊,河水已經漲的很高。岸邊的草木也換了模樣。鄭洪山走了許久,通過周遭的地形,反覆辨認后,站在岸邊對妹妹懷花說道:「我就是在這兒遇到咱爸的!」

小女孩臉上顯得心事重重,問他:「哥,咱們這是去哪裡?」

「哥帶你回家吧……」

關於自己的出身,年輕的鄭洪山不免聽到一些風言風語,至於是買來的,還是換來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新中國成立了。

處在絕望和危難中的人民找到了新的希望,那是無形的,一種全新的精神面貌。人們不再憂慮,不再懼怕。新的氣象復甦整片大地,而真正復甦的原因,並不是懼怕死亡,懼怕飢餓,那是處在絕望中的人們重新找到了生機,找到了自我,找到了偉大的信仰和歸屬。

一個時代的更迭,往往是幾家歡喜幾家愁……作為舊社會的典型,鄭洪山的養父田繼川,於是成為了後者。

田繼川的祖祖輩輩都是博學之人,自乾隆年伊始,田家世代有人當朝為官。雖說官位都不大,可田家能人輩出,世代如此,積累了相當殷實的家底,乃至富甲一方。到了田繼川這一代,竟成了單傳。

田繼川天資聰穎,唯獨對讀書沒有太大興趣,於是潛心經商。除了腰穿萬貫,田家人身上共有的賢德品質,日行一善的諸多事迹,在當地廣為流傳。

全國解放的消息傳遍大江南北,大街小巷鑼鼓喧天。這時候,田繼川卻憂心忡忡地將家裡人聚在一起。他的正房太太,加上兩房姨太,為他生育了四個女兒。除卻親生的,另外還有收養來的子女,統共十二名。鄭洪山和懷花也在其中。加上傭人,長工,管家,站了滿滿一院子。

地主,這箇舊社會的產物已經是窮途末路。於是,他預備遣散傭人和管家,將名下的上百畝地捐贈給Zf,包括這座祖傳的深宅大院。

二姨太坐在地上哭:「蒼天啊,大地啊!地捐了,房子也捐了,什麼都捐了!難不成老婆也要捐嗎?讓我去鄉下種地,還不如讓我死……」

正房太太在一旁說:「妹子,話不能這麼說。***實行的是一夫一妻制,就是說一個男人只能娶一個老婆,這叫公平。你將來也能自主戀愛,再找個相好的!」

二姨太尖聲高叫:「什麼?老爺!老爺!您別聽她胡說八道!我沒有什麼相好的,

我清清白白,從沒有做過對不起您的事兒呀!老爺!」

田繼川犯了難,他如今養不起這一大家子人。所有的金銀,早在亂世中被軍閥們消耗一空。世逢大旱初雨,田產仍然一文不值。

三姨太一言不發,抱著女兒淑紅,獃滯地望著田繼川。

「老三留下,其餘人都走吧……」

田繼川撂下一句話,便獨自出了門。各房哭成一片,彷彿家裡死了人。

當天,回到鄉下的二姨太又連夜折回到田家大院,將自己弔死在門前的一棵老槐樹下。大清早被人發現時,她的面色泛青,身體僵直,小腳上裹著一雙紅色繡鞋。臨死時她也沒想通,田老爺為什麼不要她。因她未曾生育,死後由養子養女草草安葬。

田繼川的正房太太帶著三個女兒回到鄉下,後來三個女兒陸續嫁人,日子也算過得去。

三姨太秦氏祖籍山西晉城,父親是個商販,生意總也做不紅火,四十歲才得此獨女。由於生意往來,加上世道艱難,秦父不得已的將秦氏嫁給田繼川做妾。

成婚那天,秦父親自將女兒一路送到田家,離別時淚流不止。田繼川看了也不忍心,說道:「秦老闆,我恐膝下無子,納貴千金為妾,無意傷你父女情感。您若是不忍心,也罷了,您還是把秦兒帶走,這婚不成也罷。今天,趁著酒席,我認您做乾爹……如何?」

秦父大笑,說道:「我一路打聽得知,你田家世代賢德仁義,得此一見,果不其然吶!我獨女嫁你為妾,於我門風不堪,你若待她好,也算了,聘禮我分文不動,全數捐至功德箱,祁保安康!」

三姨太秦氏全不知情,隨後便服毒自盡。

鄭洪山打開信封,信中詳細交代了如何喪葬,如何持家。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如果田繼川有任何不測,便將淑紅送至她的山西老家。那一年,淑紅六歲。

田繼川收養的子女後來也各奔東西,空空如也的深宅大院里只剩下鄭洪山和兩個妹妹。懷花更懂事一些,這年十歲。

兩個月後,噩耗再次傳來,以賢德仁義聞名的田老爺,死了。

田繼川去了一個保密的地方開山鑿洞,被墜落的亂石砸死。屍體拉回家時,胳膊和腿疊在一起,面目全非。淑紅和懷花嚇得直哭。鄭洪山被迫抗下這面大旗。

很快,有鄉親們前來弔唁。大多是田家過去的佃戶,受過田老爺恩惠的老百姓,簡陋的靈堂前,有人討論田繼川的品德,得到了一致肯定。

田繼川為人心善,見不得別人受苦,尤其疼愛孤兒,收養了鄭洪山,懷花在內的八名子女,其中最年長的二十多歲,已經成家,最小的便是懷花。加上那四個親閨女,田繼川靈山跪倒一大片,可謂壯觀。

有一年,田家佃戶張氏因貧困不能為老母親看病,借了田家二十塊大洋,償本付息。這筆借款到期后,田繼川並未催還,反是從別處聽聞,張氏準備賣女還債。田繼川豁然說:「屁大點事,於心何忍?」於是找到張氏,當著他的面將借條燒掉,抹去賬目。田繼川死後,張氏帶著女兒一同跪在靈前。

還有一年,同行李姓人,為生意周轉借款五十大洋,償本付息。一年後,李姓運貨遭遇兵荒,貨物被搶,血本無歸。田繼川登門查賬時,李姓悲痛欲絕,想一死了之。田繼川則攔住他,指著李家的毛驢說道:「我收你毛驢抵債,兩不相欠,就此作罷!你也不必尋死覓活……」

接著,田繼川卻發現那頭母驢已經懷種臨產,又說道:「生完驢犢,我再來討。」李姓作揖叩謝,泣不成聲。不日,母驢順產。田繼川帶著長工上門套取,銷賬了事。

炎炎酷暑,兩人牽著毛驢走到一條河邊,便飲水納涼。和周先生,萬江長官,以及八歲的鄭洪山,坐在同一片涼蔭地里歇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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