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落(三)
驚醒世間名利客,喚回苦海迷路人。周先生在觀音寺里撞響的鐘聲盪去十餘里,不管是山上的國民軍,還是駐紮在漫河南岸的日軍聯隊,幾乎是在同一時間聽到了這樣的沁人心脾的朦朧鐘聲。満川和野緊張起來,認為這是某種信號在國軍內部傳遞。他即刻召集了三門大口徑榴彈炮,擺在漫河南岸轟然齊鳴,頓時鳥獸盡散。
洪山他爹注視著郊野上被羊群啃食過的痕迹,一路追尋著兒子的行蹤。他聽到遠處傳來的鐘聲,心頭猛然一緊,不由得加快了腳步。蒼白的嘴唇跟著起伏的胸膛抖擻著,顫動著,迫切地想要喊出一種聲音來。他的心裡憋著罵道:「媽的!這麼大動靜。保不齊,日本人確實來了。」
「爸爸……」鄭洪山鑽出腦袋喊道,他可憐巴巴地問:「爸爸,誰在敲鐘?」
洪山他爹喘著粗氣,接過鄭洪山手裡的牧鞭,緩了一陣說道:「沒事,你回家吃飯吧。」
「那爸爸呢?」鄭洪山又問。
洪山他爹打響鞭子,散在身後的羊兒攏了過來,他對兒子說道:「我吃過了,你快去吧。」
「不好……日本人的大炮……」
洪山他爹聽到漫河南岸傳來炮彈出膛的尖銳壯響,在幽幽山谷之中穿梭回蕩。另一邊,觀音寺里斷斷續續的鐘聲也未消停。他左右定神,看著山腰上成群的驚鳥,奮力地拍打著翅膀,忽閃忽閃,嘰嘰喳喳叫成一片往遠處飛走,吃力地朝著遠處喊道:「我兒快走。」
鄭洪山提著褲子從棘堆里爬起來,意識到一絲危險的氣氛,驚恐的眼珠子四處亂轉:「爸!羊都嚇跑了,咋弄?」
「別管啦,快跑。」洪山他爹丟下牧鞭,朝著兒子沖了過去。
河面上出現一朵巨大的水花,高高濺起的泥土撲向岸邊。
鄭洪山一個趔趄,回頭看到他爹被炸得血肉模糊,只剩下半截身子,遠遠地躺在一片血泊里晃著腦袋,四周焦黑的土壤里冒著藍色的硝煙。他感到自己的臉上火辣辣的,像挨了狠狠的耳光,腦袋裡嗡嗡響個不停。他將嘴巴張到最大,緊著嗓子發出聲來,與周圍的隆隆的炮聲交織在一起:「爸爸……」
那副血淋淋的慘像,使他渾身上下的每一個毛孔炸開一般,鄭洪山毛骨悚然地喊道:「爸爸……爸爸!你的腿!你的腿咋了?你的腿去哪兒了?」
洪山他爹的身上落滿了碎石、泥土、雜草和樹葉,像是在煤窩裡滾了一遭。他抽搐好一陣,哽咽著從嘴裡吐出來不太清晰的幾個字:
「別管我,回家去。跟住鄉親們,人家幹啥,你就幹啥。」
「不中,咱倆一塊兒走,我去給你找腿,你有了腿就能走路了。」
鄭洪山慌亂地環顧四周,急得大哭。他咬著牙撥開荊棘從,刨開土堆,又搬走石頭,找到了一隻布鞋,找到半截碎布,就是沒有找到他爹被炸斷的雙腿。接著,又有一顆炮彈落下來,爆炸產生的氣浪將這八歲小孩掀翻在地,他感到有人對著自己一陣拳打腳踢,一雙無形的巨手不斷推搡著他的身軀。鄭洪山悶聲不響地連忙爬起來,抹乾凈眼淚。
「爸爸……我找不著你的腿呀。」他失聲大喊。
地上的碎石和砂礫像一陣陣磅礴大雨稀稀落落打在樹梢上。鄭洪山再一次從硝煙里爬起來,回頭再沒找見他爹的身影,那地上的另外半截身子也被徹底炸沒了。
「爸,你在哪兒啊爸?你剛才還在這兒呢。」接連兩個炮彈落在同一處,
在地上形成了一米多深的彈坑。鄭洪山驚魂未定,聲聲呼喚著:「爸爸……你在哪兒啊?」
鄭洪山的眼窩子流出兩行清淚,他是被嚇哭的。打這天起,鄭洪山再也沒見過他爹。他爹出生於清朝光緒二十六年,終年僅三十八歲,屍骨無存。
漫河的流向同黃河一樣,許多個世紀以來發生多次轉變。秦嶺余脈形成的淺山丘陵綿延至此,自西北往東南地勢趨於平緩。那些山地,丘岸,沖積的河谷,平地而起的山峰,密布交錯的老河道,共將漫河灣分隔成大大小小九個部分。境內最高海拔996米,而最低海拔卻只有58米,因此巨大落差,放眼望去只有層巒疊嶂。那種與世隔絕的孤獨感是刻在漫河灣三千餘戶百姓基因里的。漫河灣地處秦嶺以北,冷熱季風交替角逐氣候帶,四季分明;春季花開,金黃的油菜點綴山間,漫山是青而綠的新貌;夏季高溫多雨,光照充沛,漫山是綠而深邃的蓬勃;秋季林間碩果累累,麥束晚黃,遍布曠野的麥浪,香甜地瀰漫;冬季偶爾下一場雪,一年當中有那麼幾天,能夠領略到俊美無瑕的雪山景象,那時的一切都是靜悄悄的,陷入短暫沉默,靜靜地醞釀著無限生機。
鄭洪山淚眼模糊,搖搖晃晃地回到村裡,這裡已然亂了套。他走進自家的柴屋、廂房、羊圈,在院子里哭個不停。鍋灶里是他爹留的飯菜,一碗紅薯稀粥,一碟咸芥絲,還有半張老麵餅。猩紅的火炭仍在灶台下面冒著尖尖的火苗,羊圈裡仍舊混雜了草腥和膻臭。轉眼間,爹和羊都不見了,這個家裡只剩這一個尚能喘氣的活物。街坊鄰居們在大街上吵鬧,不斷高聲呼喊著一些人的乳名、大名及其稱謂。不斷有鄉親們從農舍湧向街道,提著荊籃,抱著大小的籮筐,背著鋪蓋,挑著扁擔,帶著嚷亂的一家老小成群結隊地沿著漫長的山路往高處走。
再晚些時候,村子里一個人影也沒有了,靜悄悄的,從來沒有這麼安靜過。鄭洪山坐在門檻上發獃,看到有人從院前經過,於是便欣喜地望著他,躡躡地準備喊道:「爸」
但他沒有喊出聲。
「你怎麼還在這兒?你爸呢?」周先生繞著村莊進行最後的巡視,問鄭洪山。
他的眼淚再次不爭氣地流下來,嗚咽著說:「炸沒了。」
「啥?你爸他……被炸死了?」周先生拉著鄭洪山的胳膊問。
死?對於死亡,此時的鄭洪山能感到的也就那麼回事。他尚且不懂什麼是永遠,也不懂什麼是離別。而這兩樣事放在一起,他更為不懂了。他不斷地流著無能的淚水,這一切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也說不上來。周先生粗糙的手掌在鄭洪山的臉上抹了一把,替他擦乾眼淚。溫柔地對他說:「你跟我走吧,這裡要打仗了。」
鄭洪山不斷地抽噎,牽動著他全身的神經。鄭洪山問他:「他打他的仗,我放我的羊,為啥要給俺爸炸死?」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周先生嘆了口氣,悲哀的難以自禁。
鄭洪山跟在他身後,他感到先生的背影很是吃力的朝前走,心裡朦朦朧朧地感到一種難以言傳的複雜滋味。周先生回頭巡視四周,他也跟著巡視,兩個人看到的景象是完全相同的,心頭的思慮卻有著千差萬別。田裡的麥束已然成棵結粒,再有一月半即可收割打糧。那一道道齊整整的田壟,如同掌心的紋路一般明晰可見。他的目光當中透著留戀,也透著一絲堅決。周先生繞過了幾條衚衕,站在近山書院的門樓前抬頭仰望,房檐的木椽上有些霉蝕風化的痕迹,有幾處瓦片脫落。門樑上的整條青石雕刻有龍鳳、花瓶、牡丹,寓意平安吉祥。門檻兩側各有一個鎮宅的石雕,那是兩頭凶神惡煞石獅子,抬頭望遠,神韻十足。
那是周先生祖上留下的一座二進院,年年破敗,又年年修繕。中間的隔牆和南側的倒座房以及兩廂的屏門圍合成院。周先生一家六口搬到內庭起居,將外院的兩間耳房騰挪出來成為近山學堂的教室。就在昨天,這兩間教室還坐滿學生,房樑上縈繞著學生們誦讀經書和撩撥算珠的聲音。如今卻大門緊閉,稍顯凄涼了。
周先生敲開門,三兒子周順的腦袋從門縫裡探出來:「爸回來了。」
「天還沒黑,閂門做啥?」周先生問道。
周順說:「俺媽讓閂上的,她說誰不知道眼巴前不太平,比鬧匪患還要驚心……咦?這不是洪山么?你怎麼在這兒?你爸呢?」
鄭洪山十分委屈地說道:「沒了。」他說話的聲音太小,以至於周順沒有聽清。
周先生帶著鄭洪山跨過門檻,走進合院。周大娘和她們另外三個兒子陸續從房間出來。一家人站在院子里,周先生不甘心地跺了跺腳,說道:「日本人一來就放炮,不是什麼善茬,洪山他爹被炸死了。鄉親們都撤到山上牢靠一些。就剩咱一家了,趕緊收拾收拾,也快走吧,爭取天黑之前趕到漫河洞。」
周大娘摟住鄭洪山的腦袋,兩個人哭成一團,她哀呼道:「哎喲菩薩哎,什麼時候的事兒?這苦命的娃呀,來讓大娘抱抱。你娘死的早,現在又沒了爹,我心疼的娃呀……」
周家大兒子周達湊了過來,將鄭洪山攬在懷裡,對他說:「別哭了,弟,從現在開始,你哪兒也別去,跟著我們就好。」緊接著,周達又是咬牙切齒,義憤填膺地說:「如果我手裡有槍,決心跟狗日的死磕,決不能讓日本人上山。就這麼看著鬼子堂而皇之地走來,我感覺我的血在燒。爸,您給我一把槍,我出去跟狗日的干一仗。」
「就是呀爸爸,不能就這麼走了。」「爸,不斃掉倆鬼子,難解我心頭之恨。」周仁和周順站在大哥旁邊,惡狠狠地說道。
周先生滿意地點了點頭,說道:「達,爸知道你的槍打得最准。可外面是一批部隊,不是一夥土匪。氣勢洶洶地來了上千人,興許不止,就算數,也夠你們兄弟幾個數半天。眼下不是你們逞英雄的時候,你們的性命在那些兵的眼裡,不如螻蟻。」
周達問道:「那我們現在咋辦?總不能坐這兒乾瞪眼。眼睜睜看著鬼子進咱們的院,踩壞咱們的莊稼?」
「上山躲一躲吧。帶上乾糧細軟,衣裳鋪蓋。牲口也帶上,除了羊屎蛋子,啥也別給鬼子留下。周正,你的腳最小,給洪山找雙鞋子穿上,光著腳走山路純是受罪。你娘的腿腳不中用,你攙著你娘先走,去漫河洞。」
周大娘很不樂意地杵著拐杖,往腳邊搗了三下,對眾人說道:「我不去,你們該去哪兒就去哪兒,我哪兒也不去。他日本人能把我咋著哇?我就算是死,也就這一灘子肉。我的命沒那麼珍貴,不必去藏,我不走。」
周先生瞪著眼珠,正感到心煩氣躁無處發泄,倔脾氣頓時上了頭,大吼道:「咦喲呵,你說啥吶?你不走?鄉親們都走了你為啥不走?你留家裡幹啥?你以為日本人是給你拜年來呢?你臉白?你面子大?那是打仗啊祖宗,那是殺人的兵,那是要你的命來了。你不走?那好,咱今天都別走,要死就死一窩。叫日本人一顆炮彈飛過來給咱一鍋端了,連墳都不用自己挖。周達,周仁,周順,周正,誰給我拿把槍來,老子帶著你們出去再干他一仗。」
兄弟們都明白他爹說的是氣話,周正在一旁勸他娘:「媽,聽俺爸的,走吧!仗打完咱還回來。那漫河洞除了咱本地人,外人找不著,何況日本人咧。」
鄭洪山依舊是淚汪汪的,那雙令人垂憐的眼睛里此時不再表現出悲痛和憂慮。爬得越高,他那躍動的眼神越是散發著驚喜的光芒。那些山的輪廓早就長進他們的心窩裡去了,很有可能他們看到的不是山,而是山的魂魄。翻過一座座山脊,望著山間錯綜複雜的小路,一面又一面山坡外,除了山儘是山。放眼遙望,連這位八歲的孩童,面對著山尖交錯的一個美的整體,也時時呆立在那。將這等開闊壯麗的俊秀山色盡收眼底,不由得感嘆。
「這裡美得撼攝人心。」
周大娘不停地抱怨:「活了幾十年,看了幾十年的遠山頭,就是沒爬上來過……還真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