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機(二)
回想起那場戰役,鐵山總感到心有餘悸,他為自己的不自量力感到可恥。扛著土槍和日本人的大炮對抗,下回再有這種想法,他一定抽自己嘴巴。他在漫河灣的碉樓里受了傷,一瘸一拐地逃了出來,保住了性命。越過一座山頭,身後傳來一陣更為激烈的炮火。鐵山忍著傷痛,猶如驚弓之鳥。習慣了刀光劍影的匪幫頭目,卻被叢林里逃竄的野兔嚇得魂飛魄散。鐵山沿著山路摸索,來到一片溪灘,環顧四周,彷彿面對的是萬丈深淵。
淺灘里有一條筆直的小路,碎石墊高的過道通向對岸,溪水沿著石縫流淌,就像一道田壟。行人踩著石頭過河,不至於打濕褲腳。沿著那條小路過了水面,對岸銜接著一條慢坡道,只夠容納一人通行。鐵山慌張地爬上慢坡,發現不遠處有一間民房,在這片鬆散的村落中顯得十分孤僻。院子里有座木棚,塞滿了麥秸和柴火。他在漆黑的夜裡觀望了一陣,什麼也看不著。鐵山心想「不會有人追來,那就在這兒過夜好了」於是鑽進柴棚,倚著麥秸堆昏睡過去,一覺睡到大天亮。
清朗徐風的早上,田紅雲提著一桶水邁出堂屋,掃凈落葉,將桶里的水灑遍院子的各個角落。沒什麼比清晨濕漉漉的土地更潔凈了。做完雜事,她準備生火做飯,卻驚愕地發現柴棚里躺著一個男人。
紅雲似乎是少見多怪了,抄起木棍狠狠地戳著鐵山的肚皮,喊道:「喂,死了怎得?醒一醒……」
「我……哎,輕點,輕點,我還沒死。」
「瞧你這一身血,你是什麼人?從哪兒來的?幹什麼的?」
鐵山打量著眼前的女人,卻見她手持木棍,表露出防備的姿態,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他意識到不妥:「對不住,我昨晚實在太累了。我這就走,但是我的腿好疼……」
話說到一半,鐵山皺著眉頭爬起來,險些站不穩。
「你是從漫河灣過來的吧?聽說那邊在打仗,那你是從前線下來的?你是當兵的?」眼前這位身材魁梧的男人,身後背著一把大刀和步槍,不像是山裡的獵戶,更不像普通的莊稼漢。
鐵山只好應承下來,回答說:「沒錯,我是從漫河灣過來的。」
他的回答很中肯,但回答屬實,不存在欺騙。
「怪不得呢,你這一身血,真給我嚇一跳。」
「大姐,幫個忙,我的腿疼的厲害,哪也去不了。」
「你說吧,兄弟,我盡量……」
鐵山說著,鬆開褲腰帶,這舉動讓紅雲難為情。她捂著臊紅的臉說:「呀,這是幹嘛?」
「大姐,我沒有別的意思。」鐵山從懷裡逃出來幾枚銀元,放在手心裡嘩嘩響,那是明晃晃的袁大頭。
紅雲瞪直了眼。鐵山接著說:「麻煩大姐,給我弄點吃的來,還要一身乾淨衣裳。再麻煩您尋一點治傷的草藥,若是尋不來,就給我買兩斤白酒。這些錢你拿著,不夠的話我還有更多,有剩餘的就歸你。麻煩了……」
紅雲沒有想到鐵山出手如此闊綽,連忙拒絕說:「嗨呀,別提錢的事兒,你們在前線打鬼子,我幫這點忙算什麼呢?什麼都不算。」
「這怎麼好意思呢?多謝大姐了,你真好。」
「你確實該謝我,不過我也得謝謝你才對。這院子輕易不來外人,平常連個說話的伴都沒有。這村裡的人,都嫌我是個喪門星。」紅雲顯得有些窘迫。
「謝我?」
「謝你。」
「這是為啥?」
紅雲想說點什麼,
可是又一言難盡,輕飄飄地來了一句:「兄弟,你不懂。寡婦難當啊。」
「這麼說,你是……」
紅雲點點頭,接著說道:「老話說得好,寡婦門前是非多,得虧現在是災年,該躲難的躲難,該逃荒的,也都逃荒去了。擱在平常年景,我可不敢留你,人多眼雜,嘴還亂。」
紅雲進屋,從木櫃底下翻出來幾件衣裳。一件布衫,一條褲子,褶皺不堪。布料早已失去了它本身的顏色,散發著一股木屑的味道。鐵山在院里等著,聽她說話,心裡好不是滋味。
「你跟我男人的身形差不多,這是他的舊衣裳。一直沒捨得扔,想著逢年過節的時候改一改,改個鞋面,改個棉襖,也當新衣裳穿了。」
「那,你怎麼就沒出去躲難呢?」
「俺男人死後,我就很少出門了。不拋頭露面,人家自然就把我給忘了。忘了好,我最怕別人說閑話,什麼難聽的都有。守著空房,只要餓不死,沒啥可圖的了。落得清閑,悶了就唱唱戲,哼哼小曲兒。想說話,我就跟鳥說,跟蟲說,跟月亮說。就是很久,沒有跟大活人說過話了。」
鐵山雖難以啟齒,但還是問她:「你男人……」
「十年前,害病死的。沒錢醫治,小病拖大病,大病要人命。」
「十年?你看著年紀輕輕……」
「我嫁過來時,才十五,第二年,他人就沒了。」
「父母老人呢?」
「也不在了,眼巴前兒……就我自己。」紅雲笑得很艱澀。
鐵山聽了很難受,但是說不上來為什麼難受。
紅雲終於弄來一斤白酒,這年頭能買來這東西實在不容易。她挎著籃子出了門,上娘舅家裡借來了米和面,另外還有一隻母雞,半斤豬肉。
鐵山看著籃子,很高興:「太好了,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外面的戰事怎麼樣?」
紅雲自打回來就一直沉著臉,說:「我打聽了一路……」
聽到這裡,鐵山橫著心,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既然是土匪,那就有一套行為準則,奸淫擄掠,燒殺搶奪!外頭,不都這麼看待他們嗎?
紅雲把荊籃放進柴屋,繼續說道:「不就是打了敗仗嘛!姐雖然沒念過書,但也知道一句話,勝敗乃兵家常事,你要想開點。養好了傷,下回多殺幾個鬼子就是了……」
鐵山突然愣住,不知說什麼好。
「好兄弟,你千萬別難受。你要是難受,就跟姐說說話……」
鐵山仍舊不說話,他的確想起那些隨他出生入死的匪幫兄弟。
「跟姐說說,你打死了多少鬼子?」
「七八個!十幾個……沒記得清。」
「呀,那真是厲害。」紅雲拍了拍鐵山的胸脯,她笑顏如花,眼裡泛著溫柔的光。
不知怎的,鐵山萌生了情意,心想:「是啊!她是寡婦,我是土匪,誰瞧不上誰呢?」
這天晚上,酒足飯飽。好美的月亮,清澈無暇。恰到好處的風,不喧不燥的蟲鳴,十足分量的夏夜蒙住人臉。鐵山悄無聲息地趴在窗檯,發現屋子裡有一個赤裸的女子,身旁放著一桶水。那是紅雲,每日睡前都要用井水擦拭身體,這是她的生活習慣。白皙的肌膚沾著幾滴晶瑩的水珠,濕漉漉的秀髮黏附在肩膀上,在微弱的燭光和月色下更顯得身姿曼妙。
鐵山為什麼要爬窗呢?他想不通。可他是個土匪,雖然沒壞進骨子,可也不是什麼正經人!紅雲一遍遍地用水擦拭著自己的身體,渾不知窗外的鐵山看到了一切。
水從她緊俏的乳溝里流過,使她十分沉浸在水的滋潤當中,緩緩地發出一聲愉悅的嘆息,她覺得心曠神怡。窗外的鐵山痴痴地望著,呼吸難免急促起來,額頭直冒汗珠。彷彿那對**上面長了一副倒鉤,拉扯著他的心肝。他的身體當中積壓著一股力量,蓄勢待發,噎在胸前好不自在。加上陣陣悸動和心虛,更覺得乾燥灼熱。
鐵山覺得那夜晚靜的可怕,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聽的真真切切,樹梢上掛著的皎白的月光、樹葉、蟲、鳥,似乎都覺察到了鐵山的局促不安。屋子裡的燈滅了,鐵山仍覺得意猶未盡,蹲在窗檯下顯得敗興落寞。如果有機會,他能夠再一次親眼見到那個美、可愛、漂亮女人的裸體,就是讓他立刻死去,他彷彿也樂意。
這天晚上,鐵山躺在柴棚里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下了。心想:「媽的,我可是土匪,要什麼有什麼!女人?怎麼就……」但他想不通,偏偏那女子身上有種脫俗的氣質,令他捉摸不透,難以接近。「怎麼?我被女人唬住了?」他又想。
第二天一早,鐵山醒來已經是近中午,太陽已然升得老高。
「你可算醒了,我怕擾了你的清夢,沒敢叫你。吃飯吧!」紅雲說。
鐵山覺得難為情,當然,紅雲越是無知,鐵山也就越難過。他留下來養傷,一天到晚的,抬頭不見低頭見!他逼著自己不再想,可偏偏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朝她身上偷瞄,甚至覺得她的衣服相當於沒穿。一有機會,眼前便浮現出她昨夜的裸體。隨即又覺得胸口堵得慌,彷彿有了癮習,改不掉,也戒不了。
他滿腦子想的都是同樣一件事,像一幅膏藥貼在腦門上揮之不去,著實令人煎熬。他的話變得少了,心裡卻在翻江倒海。紅雲細心地發現了這種變化,看他似乎一臉心事,更體貼入微地用心照顧,勸解,和他談心。可她哪裡知道,這是兩碼子事。紅雲越是這樣,鐵山也就越苦惱。在鐵山看來,那無疑是一種毫無風情的挑逗。
晚上,兩個人吃過晚飯,坐在院子里納涼。紅雲愜意地揮動手裡的扇子,瞧著半黑不黑的天,隱約有幾朵雲慢慢飄走,給星星月亮騰出一大塊明朗的天。夜空變得很乾凈,肉眼可見的爽朗。這時候,紅雲問他:「你說,星星上面都有什麼?」
鐵山說:「應該是金子吧,金子才會發光。」
紅雲微笑著說:「不對。」
「哪裡不對?」
「我看不像金子。」
紅雲凝視著星空,在腦海里搜索著某個辭彙。她記得,成婚後和丈夫也有過這樣的夜晚,情景十分相似。她記得男人說過一樣東西,可她卻忘了是什麼……
兩個人坐的很近,近到紅雲每揮動一次蒲扇,鐵山就能聞到一股女人特有的體香。鐵山感到她身上的味道不同於任何胭脂俗粉,甚至比他聞過的任何女人味都要香。她那是一種清淡的,天然的,唯一的香味,吸在嘴裡滑溜溜的,軟綿綿的,直往心裡鑽。鐵山看著她,夏天的薄衣輕輕貼在她的肌膚上,面色溫潤如玉,有種難以言說的美好氣質。沒話可說的間隙,鐵山就這樣看著她,看她的臉,她的嘴唇,脖頸,耳垂,手腕,腳踝,感到她像是用一塊兒精美的璞玉雕刻而成的。紅雲開始說話,他便慌亂地看向別處,眼神在黑夜裡四處摸索。
「塵埃……」那句話突然冒出來。那個令她守了十年空床的男人是這麼說的:「星星上面都是塵埃。」
紅雲問:「啥是塵埃?」
男人從地上捏了捻土,攤在手心裡,湊到嘴邊輕輕地吹了一口氣,說:「這就是塵埃。」
紅雲笑他傻,說:「星星就是土?真胡說。」
「你不信吶?」男人說。接著,他點上一根蠟燭,又說:「你看。」
「我看不明白。」
男人很有耐心,用手擋著燭光,再次說道:「你仔細看。」
紅雲終於看清楚,輕佻的塵土在光影中凌空飛揚,在燭火的餘光之外冉冉生輝。她看得這樣細緻,似乎弄懂了,拉住男人的手喊道:「呀,真是,跟漫天的星星一模一樣。」
男人吹滅了蠟燭,紅雲什麼也看不見了,仍然繞有滋味地問他:「星星有那麼小嗎?」
「不,星星很大,我們很小。」
「有多小?」
「遠比塵埃更小。」
說不上為什麼,這件事令她感動。或許是因為這種新奇的解釋,又或許是因為他的深情。
鐵山繼續埋頭苦想,無法再直面紅雲,輕輕叫了一聲:「姐……」
「咋了兄弟!還不知道兄弟你多大呢?別總是姐呀姐的,你就叫我紅雲吧。」
「我叫鐵山,屬豬的,二十七。」
「你看看,你還比我大兩歲,怎麼能叫我姐呢?」
鐵山悻悻地說:「叫老了。」
「那可不是!女人家,破了瓜,往後老得就快了,快得沒影……」
「紅雲,你不怕我是壞人嗎?」
「好的壞的,那有啥?只要打鬼子,就都是好人。」
「我是打過鬼子,但我是土匪……」
「你?」
「我!」
「當土匪的那個鐵山?」
「是我。」
「敢情你是這個鐵山吶,土匪頭子。我剛才還以為只是重名罷了,叫鐵山的人多了去了。你不是個五十多歲的小老頭嗎?你怎麼這麼年輕?」
「外人都這麼說,大概是把我和老寨主認岔了。-可是,你笑啥?」
「縣城的趙員外家是你搶的?那姓趙的人也是你殺的?」
「是我,這麼說……你知道?也不怕嗎?」
「沒想到!真沒想到!老百姓都在背地裡叫好吶,那員外郎不是好東西,這事兒眾人皆知。怕倒是不怕,我相信,兄弟你是好人。現如今兵的兵,匪的匪,還有日本鬼子四處竄。人吶,世道越亂,膽子越大。都是光著腳走路,誰怕誰哩!就看誰命硬了。」
「你說得真透徹……」
再晚了一些,紅雲回屋睡了,照舊是打了一桶清水,擦完身體才睡下。
鐵山連聲招呼也沒打,他的心目中,紅雲就是這樣,似乎有一種油鹽不進的豁達。這些,令鐵山感到懊惱。他本以為,自己土匪的身份能夠讓自己挽回一些尊嚴。起碼令紅雲重視起來,哪怕是多聊幾句,看她慌亂,變成溫順的羊羔。這樣,他就能在這單方面的「情感」中佔據主導的地位。或許,他會說:「你不要怕,我不會傷害你,因為我喜歡你。」可他好像搞砸了,這很明顯。他感到自己可笑,從前殺人越貨,大名鼎鼎的鐵山。如今在一個寡婦面前,他的一切都那麼輕浮,可笑。
鐵山不僅是個土匪,而且是個富有的土匪。想到這兒,他似乎有了一些眉目,這天晚上一瘸一拐地回到漫河灣。隔著一座山頭之外,看到漫河灣一片燈火通明,像是在舉行什麼儀式。鐵山猶豫起來,不敢貿然前去,儘管他全部的家當都留在漫河洞。他躲起來思量了一番,轉頭下山,直奔QS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