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桌騎士
摩羅伽與貝狄威爾低聲說話時,目光不經意地落在了銀髮騎士的身前。
或許是清晨發生了太多的事情,讓貝狄威爾疲於奔命,都未來得及整理自己有些凌亂的衣著,摩羅伽便伸出手,打算為被貝狄威爾整理一下。
貝狄威爾正為自己竟然真的表白而心慌意亂中,或許也有小小的私心作祟,使得銀髮的騎士並未拒絕這份好意。
摩羅伽為貝狄威爾整理著衣襟,卻從對方的口袋中發現了自己的手帕。
「這是我的手帕?」摩羅伽抬眸看向貝狄威爾,疑惑地說道,「可是我記得我將手帕送給了一位擔憂著同伴的見習騎士才對啊……」
原來那天黃昏時的相遇,摩羅伽還記得,貝狄威爾只覺得有滾燙的海水在自己的心底沖刷滌盪著。
「那天的見習騎士就是我……!抱歉,殿下,並不是我有意隱瞞,只是當時我儀錶不整,實在是沒有臉面報出自己的名字……」
貝狄威爾苦笑著解釋道,他也一直在想,如果當時他再自信一點,事情是否會變得不一樣?
「那之後,我一直都想要將這手帕洗乾淨還給你,只是一直沒有找到機會……或許今天正是它物歸原主的時刻了。」
在說出這番話的時候,貝狄威爾也微微鬆了口氣。
「你一直將我的手帕隨身帶著嗎?」
摩羅伽看著掌心裡被洗得乾乾淨淨的手帕,輕聲詢問道。
「……是的,一直放在我的心口前。」貝狄威爾低聲回復道,也不知道這句話的主語到底指的是手帕,或者是其他什麼。
「你留著吧,貝狄威爾。」摩羅伽露出了溫柔的笑容,他將這塊手帕重新放回了貝狄威爾的手中,「既然你說要將它物歸原主,那麼作為主人的我該如何決定它的去處,也是我的自由,對吧?」
摩羅伽頓了頓,又緩緩說道:「除非我想要贈送的那個人,並不想要收下它……」
「不,怎麼會!」貝狄威爾急急忙忙地反駁道,面龐也漲得更紅了:「殿下,我願意的!我願意收下它!我會好好地珍惜它的……」
「那就好。」摩羅伽的眼底漾開了星星點點的笑意。
他們又在花園裡逛了一陣子,或許是因為交換了秘密,摩羅伽和貝狄威爾的關係變得比以前更加親密,也更加輕鬆了。
「其實,自從失去這一條手臂后,我一直都很沮喪,因為一個獨臂的騎士再怎麼努力,也無法比得上四肢健全的敵人。」或許是陽光太過明媚,花園裡吹拂的微風又帶著沁人心脾的甘甜,貝狄威爾與心上人一同漫步在花叢中,那股曾經被深深壓抑在心底、哪怕是君主和同僚也不曾說出口的自卑和痛苦,自然而然地從口中說了出來。
「我一直很害怕那些向我投過來的同情目光,就彷彿我的人生已經隨著失去的那條手臂一併結束了……」
那些壓在心底的話語一旦開頭,再想吞回腹中就十分艱難了。
貝狄威爾目光放遠,越過花園的樹籬,越過那尖翹的塔樓屋頂,落在了那一日戰火繚亂的戰場上。
「我並不後悔為了保護而失去這條手臂,可是我害怕自己止步不前,只能看著同伴們的身影遠去……」
銀髮的騎士低垂下頭,語氣裡帶著哽咽。
「貝狄威爾真是溫柔的人呢。」摩羅伽卻輕輕地說道,「你一直嚴格要求自己,勉強自己,也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同伴吧?」
摩羅伽在貝狄威爾的面前站定,帶著些許威嚴和愛憐地朗聲道:「抬起你的頭來,貝狄威爾卿。」
貝狄威爾怔怔地聽從了命令,他抬起頭,看到了摩羅伽那雙明亮的金眸:「摩羅伽殿下……」
「你所作所為無愧於騎士的本心,不論是我,又或者是其他的騎士,都不會為此而責備你。」
「戰鬥不僅僅只存在於戰場上,你能夠做的也不僅僅只是揮舞著手中的劍柄——你可以在戰場之外保護他們,有時候來自後方的支持和調度,才是決定一場戰爭勝負至關重要的關鍵。」
摩羅伽說到這裡,也有些羞澀地吐了吐舌頭:「當然,這不過是我個人的想法,貝狄威爾應該比我這個沒有上過戰場的人更加清楚吧?」
貝狄威爾呆站在原地,他愣愣地看著摩羅伽的笑顏,緩緩地閉上了滾燙的眼帘,甚至微微地側過頭,如果不閉上眼睛的話,他真的要丟臉地在摩羅伽的眼前哭出來了。
內心被溫暖的水流包裹著,彷彿受到了洗滌和凈化,摩羅伽的這番話給他愈發自卑的內心注入了一隻強心劑。
其他的騎士同僚即便發現了貝狄威爾的失落和沉默,可是出於對同伴的信任和尊重,他們是不會來安慰貝狄威爾的,他們會等待著貝狄威爾自己想通,恢復成那個自信又強大的騎士。
可是只有貝狄威爾自己知道,失去手臂和受傷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就算自己再怎麼努力,他也無法再重新長出手臂,更無法和過去一樣強大了,哪怕是勉強自己上戰場,貝狄威爾卻害怕自己會反過來成為同伴們的累贅……
他也想要走出來,再次變成那個自信的騎士,可卻偏偏怎麼也無法從那愈發粘稠的負面情緒的淤泥里掙脫。
而今日摩羅伽的話語點醒了他,戰鬥並非唯一的戰場,即便是失去了一條手臂,貝狄威爾也有自己能夠發揮本事的地方。
銀髮的騎士溫柔地注視著摩羅伽,倘若在場有第三個人的話,那麼這個人一定會迅速地發現,這位溫柔的騎士已經愛得無法自拔了。
大概是凱伊的阻攔,貝狄威爾和摩羅伽獨處的這段時間裡,沒有任何人前來打擾,這讓貝狄威爾彷彿踩在高空的雲端一樣,快樂得彷彿要飛起來,卻又同時煎熬地擔憂著那不知何時會到來的沉重現實。
銀髮的騎士走起路來都深一步淺一步,大腦暈乎乎的,即便內心希望這這段美好的時間能夠再延長一點、再多一點,可是理智卻痛斥著自己的貪婪和不知廉恥,怎麼能還在妄想自己不該染指的事物,難道你忘了摩羅伽殿下真正的歸處根本不是自己了嗎?
就在這理性與本能左右拉鋸的煎熬中,貝狄威爾終究還是等來了侍從的通報:「貝狄威爾閣下,摩羅伽殿下,午餐已經準備好了,凱伊閣下派我們前來,詢問兩位是否要一同食用——」
飄忽不定的心宛如砸入湖泊里的沉重石頭一樣,重重地砸了下來,貝狄威爾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氣,壓抑著聲音里的失落,盡量平靜地回復道:「我知道了,我會與摩羅伽……格爾維亞殿下一同前往的。」
摩羅伽方才臉上掛著的輕鬆笑意也消失了,他提起袍角,淡淡道:「看來亞瑟是想好該如何與我解釋了——走吧,貝狄威爾。」
貝狄威爾忍不住苦笑了起來,他沉默地跟在了摩羅伽的身後,一同來到了餐廳里。
亞瑟早已等得焦躁不安,即便他的面容依然沉靜,但凱伊看得出來實際上的亞瑟已經在餐廳里來回踱步了好幾圈,如果不是礙於他的出現只會火上澆油,恐怕亞瑟早就飛奔出去尋找摩羅伽解釋了。
「聽好了亞瑟,你見到格爾維亞殿下后,先道歉,再解釋——不,甚至解釋都不如道歉重要。這世上每一個女人比起事情的真相,更在意戀人的態度。只要你態度到位了,隨便哄哄就能讓對方暈頭轉向,當然也不會再生你的氣了。」凱伊嚴肅地指導道。
亞瑟從未談過戀愛,而凱伊只是單純地以自己的經驗進行帶入,在凱伊的心目中,女人都是頭髮長、見識短、總是無理取鬧的性子,但同時只要態度端正,表現出自己的重視,她們總是會原諒男人的。
男人再花心,只要表現出她才是自己心目中最重要的,自己不管去往何處,總是會回到她的身邊,即便再怎麼不甘心,女人也總是會原諒男人的,她們只會憎恨將男人從自己身邊勾走的第三者。
這個想法充滿了對女性的偏見和自以為是,可偏偏在這個時代卻是相當主流的觀點,畢竟這是男人們的時代,女性自然而然地隱身了起來。
然而摩羅伽並非普通的女性,即便是,他也絕不會是凱伊口中所說的那種人。
一個能幫助自己的父王成為大不列顛遠近聞名糧倉的人,怎麼可能會是凱伊口中隨便哄哄就暈頭轉向的性子?
錯誤的觀念和錯誤的指導,或許會導致難以挽回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