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冰雪馱住日落的最後一刻,她看見這一片沒有荊棘的人間。
總覺得,這時他們應該要接吻。
賀司嶼隔著薄而聖潔的霞光和她對視。
她最近格外主動,完全投入進戀愛的狀態,年輕女孩兒既青澀,又對愛情天生有著濃烈和浪漫的憧憬,與他這年紀的心態不同。
就是如此被她吸引。
總是能激起他很多**,佔有的,保護的。
賀司嶼透出很輕的一聲「嗯」,鼻音上揚,是困惑的語氣,揣著明白裝糊塗。
蘇稚杳微微含著女孩子可愛的嗲意,嗔他:「你聽見了。」
他淡淡噙笑,不置可否:「聲音太小。」
男人有時就是有這樣的興緻,故意要逗人家小姑娘,看她羞得面紅耳赤。
可蘇稚杳又跟正常的小姑娘不太一樣。
羞是羞了,臉頰也浮起薄紅,但她有股不服氣的勁,努了下嘴,突然抬起胳膊,摟著他頭頸用力往下一勾,不由分說吻上去,不給他得意。
她強吻起人還蠻有幾分霸道的。
賀司嶼在她踮腳壓過來的那一瞬笑了下,嘴唇貼合,柔軟的,濕潤的,幾乎是瞬間,他張開唇便開始回吻,屬於男人炙灼的熱息迅速覆沒了她唇舌的涼意。
氣勢到了,但親熱的本事還是不如他。
蘇稚杳被他吸得雙唇酥麻,高山上缺氧得更快,她昏沉沉地抱緊他脖頸,裹在圍巾手套里的肌膚竟都微微發汗。
響起幾聲咔嚓。
驚擾了親吻中的人。
周逸一行人不知何時悄悄潛近,興沖沖舉著相機,賀司嶼一記冷眼,他們又立刻落荒而逃。
「他們三歲吧……」蘇稚杳紅著臉,嘀嘀咕咕埋怨,躲在他大衣里不肯再抬起臉。
情到深處的吻生生被打斷,實在磨人。
賀司嶼將她被弄凌亂的圍巾重新繞好,低頭親了下她耳廓,聲音輕啞,有情.欲未褪:「回去了?」
做這種事還是得要在酒店。
鎖著門,沒人打擾才好。
蘇稚杳在他懷裡點點頭,心裡也是想著,下回一定要避開人。
正要原路返回,猝然一聲「轟」的巨響,爆炸聲震耳欲聾,從頭頂炸開。
像有人舉錘猛地砸破鏡子里的寧靜。
蘇稚杳低呼出聲,嚇得一顫,聲響的那一秒鐘,賀司嶼便迅捷地攬住她頭,下意識護她到懷裡。
雪地有微微裂開的震感,繼而聽見遠處轟隆隆的接近於悶雷的聲音。
賀司嶼眉眼肅沉,凝眸抬望過去。
天色初暗,最後一縷光線已被山脈吞沒,博維峰頂硝煙瀰漫,分不清是雪霧還是濃煙,向上升竄吞噬著霧霾灰的天空。
向下,有山坡雪體坍塌,如一條翻滾的白龍自天際排山倒海地滾滾而落。
蘇稚杳冷靜下來后,在他臂彎里仰起臉,看到雪峰上的畫面,浩大到悚然,一絲又一絲的驚慌泛濫心尖:「山頂是出什麼事兒了?」
「雪崩。」賀司嶼視線定在那一幕情景,虛眯起眸子,眼神漸深。
這場雪崩蹊蹺,無疑是那聲爆炸引起的。
所幸牧場不在山背,並沒有被殃及到,但毫無徵兆地,戶外照明燈和酒店旅舍一排排明堂堂的光亮,瞬地同時熄滅,
天地間一秒暗下,烏漆嘛黑。
趁天還是灰的,不至於黑得看不著路,賀司嶼立刻帶蘇稚杳回到酒店。
當時大堂人擠人,雪山條件受限,備用電源只能維持幾盞昏暗的過道光,有不少裹著頭髮穿睡袍的旅客,擁插在前台絮絮不休地要酒店給說法。
「司嶼哥——」見他們回來,坐在大堂沙發等待的周逸那幾人便出聲喊他。
賀司嶼走過去,沉著聲不知是在質問誰:「什麼情況?」
酒店工作人員自覺上前,朝他鞠躬,用英文深表歉意:「賀先生,實在不好意思,山頂基站艙意外爆炸,引起雪崩造成倒桿斷線,導致供電中斷,維修人員已經趕過去緊急搶修了。」
「只這樣而已?」周逸對外是個嘴不留情的,工作人員的答覆他很不滿:「信號塔故障你怎麼不敢同和我哥說,直講我們要在這裡困到什麼時候。」
工作人員支支吾吾,答不出所以然,但深知賀司嶼是貴客,把其他旅客全得罪了也不能得罪他,低著頭,謹慎向他詢問:「目前垮塌路阻,等道路清通,酒店保證第一時間安排專車,送您和同伴下山,您看這樣可以嗎?」
這種沒有期限的保證毫無意義。
賀司嶼語氣不容置疑:「天亮之前。」
他能鬆口都是饒恕,工作人員哪裡敢講條件,忙不迭哈腰應答,又說為他們另外安排房間,有備用電源供應暖氣。
賀司嶼牽著蘇稚杳的手一直沒有鬆開,事情都吩咐下去后,他回頭對她說:「將就一晚,沒有信號和照明,晚上開雪路太危險,天一亮我們就走。」
「嗯,我沒關係的。」蘇稚杳溫順地點點頭。
遇到這種大意外,她倒不是很怕,甚至連心慌都沒有了,他在身邊,便覺一切都很可靠。
沒有信號,賀司嶼不可能放心蘇稚杳單獨,於是和她住同一個房間。
用過晚餐后,蘇稚杳先洗了個熱水澡,屈腿坐在壁爐前綿軟的地毯上,下巴抵著膝蓋,雙手捧著一杯熱氣騰騰的暖茶。
她穿著軟糯的加絨長睡裙,這麼坐著,雙腳都被蓋在了裙擺里。
賀司嶼走出浴室,身上的浴袍松垮著,黑色短髮只隨意用毛巾往後擦了兩下,還是濕的。
蘇稚杳蹙眉:「你為什麼不吹頭皮?」
「不用吹。」賀司嶼不以為意地走過去,正要在她身邊坐下,蘇稚杳先起身把他往門前拉。
「你這樣等著什麼時候才能幹。」蘇稚杳不高興地拽他到玄關前,拿出櫃里的吹風機接通電源,絮絮叨叨著:「賀司嶼你都這麼大個人了,還不會照顧自己的嗎?」
賀司嶼一句話沒說,就被她按著在凳子坐下,吹風機呼呼地吹出熱風,他發間頓時暖流陣陣。
暖風中,他感受到女孩子軟若無骨的手指,柔柔地梳過他的短髮,仔細又耐心地要吹乾他每根髮絲。
第一次被個小女生教訓。
感覺居然還不錯。
賀司嶼無聲輕笑,聽話坐著,任由她撥弄自己的頭髮,他雙腿分開些,指骨修長的手握住她腰,把她往腿間帶近。
然後闔目抱著她,臉順勢壓在她身前。
她四肢纖細,那裡卻飽滿,該有的肉分兩不少,埋上去很解壓,舒服得讓人滿足。
蘇稚杳心用力在跳,剋制著喘息,他的呼吸就在心尖的位置,生怕胸腔起伏過度了,和他接觸得更滿。
就知道占她便宜。
心裡咕噥著,臉頰被吹風機帶出的熱風烘得燙燙的,她竭力忽略身前的親密,集中注意力給他吹頭髮。
男人的頭髮幾分鐘就幹了。
關掉吹風機,室內安靜下來,蘇稚杳撥順他短髮,因羞窘低咳一聲,輕聲說:「好了。」
她抱著吹風機,輕輕從他腿間退出去,把吹風機放回門邊櫃里,一回身,面前覆下陰影,遮住了她。
蘇稚杳的背幾乎抵到了門上。
她耳垂都漸漸紅起來,這還是頭一回,他們在彼此都清醒的情況下,同屋而眠。
有點怕,把握不好尺度。
他的手從她腰側滑過去,隨後,她便聽見身後響起一道落鎖聲。
蘇稚杳耳朵更紅了。
「其實也不用鎖……」蘇稚杳聲音極低,目光落在他腰上鬆鬆的系帶:「外面開不進來。」
賀司嶼笑了:「以防萬一。」
她稀里糊塗地想著,是要防什麼萬一,難道他還想要做點親親抱抱以外的……
「抬頭。」他嗓音也低下來。
明明語氣是溫柔的,可他一說,蘇稚杳就如感召到某種命令,頭頸乖乖仰起來,看向他。
賀司嶼鼻腔呼出的熱息暖到她的額頭,蘇稚杳屏住氣,嘴唇被他壓住的時候閉上了眼睛,視覺受限,其他感官多了幾分敏.感。
她清晰感覺到他握在她腰側的手,逐漸移上去,還有他濕熱的唇,從她的下唇,慢慢游弋到上唇。
蘇稚杳雙手攥在他身前,心尖猝不及防地被捏了一把,她倏地僵住,眼睫簌顫兩下,將他身前的睡袍擰出厚厚一層褶皺。
男人的氣息包裹著她,他剛沖淋過,身上有清涼的感覺,唇舌卻又像帶著火,雙重感受交錯得她發昏。
壁爐里的火越來越旺,卧室溫度升高。
親著親著就亂步到了壁爐前,賀司嶼摟住蘇稚杳的背,兩人相擁著,雙雙跌到了綿軟的地毯上,落地窗外冰天雪地,裡面暖得燙人。
為免電力過載,室內沒有亮燈,只有壁爐內撲朔的火光,閃著晃著,四周沉在明暗不定的氛圍里。
可能是爐里的燃木燒得太旺了,賀司嶼察覺到她情動的反應,同她分開,額上竟有微微細汗。
他居高臨下俯視著她,指尖輕緩地撫在她搭扣鬆開光潔的後背,一雙黑眸又深又欲:「有感覺了?」
蘇稚杳在下面,雙膝綳得很攏,長發披散在地毯,有几絲摩擦在臉邊,引得她哪兒哪兒都跟著起了癢意。
她輕咬下唇,偏開泛潮的臉,不太穩地喘著氣,喃喃道:「你這麼弄,我又不是尼姑……」
一個成年女性,就算是隔著加絨睡裙,誰心端被又搓又咬還能無動於衷。
賀司嶼低笑,唇在她耳廓輕移,低啞著聲暗示:「想么?」
蘇稚杳呼吸放慢。
他們這樣是不是太快了,戀愛都還沒正經談多久,就做到了最深的程度。
她還在自己的思緒迷亂,就聽見他在耳畔輕聲問:「給你,好不好?」
蘇稚杳腦子虛飄飄的,沒想透他意思。
睡裙還好端端在身上穿著,直到那一小塊純棉面料被勾得掛在了腳踝,他指點軟玉,她纖薄的脊背驀地綳得筆直。
蘇稚杳眼前浮起一層薄霧,臉軟軟地埋到他頸窩,咬住唇努力壓住喉嚨里的聲音,但還是在他漸速的節奏里,細細地透出几絲難以言喻。
聽著有點委屈,有點嫵媚,也有點適意。
壁爐里的火一直燃到天明。
天倒也沒有完全亮,灰濛濛的,望出去雪山被籠在一片雲霧中。
凌晨四點多,蘇稚杳轉醒,發現一宿過去,自己還是睡前的姿勢,窩在他懷裡,腦袋枕著他的胳膊。
她一動,賀司嶼也醒了。
但他沒有睜開眼,只是抬手摸了摸她的臉:「再睡會兒。」
他這會兒剛睡醒,嗓子是鬆弛的,平常冷冽的銳感降到最低,說話帶著微微鼻音,這副樣子,是不為人見的另一面。
蘇稚杳心中一動。
突然想到那天在周家,他話里表達著,他們以後會有個家。
思緒正深刻著,他的手滑下來,食指和中指在她唇上輕輕壓撫著。
難以克制地回想起昨晚的不可描述。
蘇稚杳臉羞恥地紅了,捉住他手腕,把他作亂的手往下拉開。
賀司嶼識破她心思,很輕地笑了聲,說:「乾的。」
話不明意味,有意誤導她亂想。
現在有多乾燥,昨夜就有多濡濕。
蘇稚杳不可避免地上了套,透紅著耳根,拽過被子去捂他的臉:「你不要說話。」
賀司嶼合著眼,被子扯回去,掖住她肩膀,明知故問:「怎麼了?」
「你手上的氣味……奇怪。」她澀聲。
他鼻息溢出一絲笑,把她嬌小的身軀擁在臂彎里,低下頭輕聲問:「怎麼是我奇怪,這味道不是你的?」
說著,手指還湊到她鼻尖:「你自己聞聞。」
蘇稚杳羞臊得踢了他一腳,從被窩裡鑽出去,抱著衣服跑進了浴室。
昨晚臨睡前就有工作人員過來告知,已經清出一條路,可隨時為他們安排離開的車輛,此刻風雪寂靜,天也逐漸亮起,是下山最好的時機。
蘇稚杳穿戴整齊后,賀司嶼進浴室洗漱。
想著走前應該要吃些東西,否則天冷吃不消,蘇稚杳坐在床邊,座機聽筒握到耳旁,想讓前台送早餐到房間,卻是聽見一陣盲音。
忽然回想起,沒有信號。
蘇稚杳苦惱地擱回聽筒,聽著浴室里嘩啦啦的水聲,想到他昨晚吃得很少,略做思考,決定去趟前台。
因大規模停電,酒店大堂只亮著備用燈源,一簇昏黃打在前台,周遭死寂,不見人影,散發著頹廢的凄涼感,讓人恍惚身處夢境里。
蘇稚杳下巴陷在外套領口那一圈狐狸毛里,見前台空空無人,用英文問道:「你好,有人嗎?」
空蕩到她的聲音都有了迴音。
四周環境陰涼得有喪屍片的感覺。
好歹是白金酒店,服務真差勁……蘇稚杳皺著眉,疑惑張望,掃見接待桌上的對講機,她想要使用,看看能否得到回應,探過身去拿,驚見桌下身影,她嚇一跳。
兩名女前台被束縛著手腳,嘴唇封住黑膠帶,捆在接待桌底下嗚聲掙扎,望著她,滿眼驚恐,似乎是在提醒她小心身後。
蘇稚杳心中一怵,悚然回首。
幾張獰笑的歐洲面孔,同款重型抓絨作戰服,頸側都紋著黑翅,惡狼般的眼神盯住她。
「啪嗒」一聲,蘇稚杳手中的對講機掉落在地面的瓷磚。
-
蘇稚杳在難聞的刺激性氣味中醒來,睜開眼,慢慢扶地坐起,朦朧的視線一點點清醒,辨認出畫面。
這應該是一個大型鋼造化工廠,水泥地上放置著各種化學反應設備,鋼架以及集裝箱。
蘇稚杳本能動了下腿,腳踝拉扯得一痛,被一條鎖鏈牽扯住。
驚覺,自己正在巨大的方形玻璃缸里。
「又見面了,我的小美人魚。」
懶洋洋**的聲音響起,有幾分耳熟。
蘇稚杳抬眸,心倏地一緊。
「真美。」伊萬蹲在她面前,隔著一面玻璃,彷彿是在欣賞屬於他的作品。
蘇稚杳恐懼地往後挪,後背貼著玻璃,躲到離他最遠的角落,顫聲:「你想做什麼?」
「噓——」伊萬一根手指豎到唇間:「那夜拉斯維加斯見過後,我就一直想著你,你很特別,讓我念念不忘。」
蘇稚杳忽而睜大眼睛。
他那隻手,沒有小拇指,傷口癒合后皮著包骨,可怖得讓人發寒。
伊萬在她驚懼的目光里,垂下頭,低低笑了幾聲,氣聲斷斷續續,笑得很詭異。
「別害怕親愛的。」
他一雙狐狸眼噙著曖.昧,斷指的右手舉到眼前,慢慢轉動觀賞:「等解決了你男人,我一定好好疼你。」
聞言,蘇稚杳剎那意識到。
他們的目標是賀司嶼。
「還真要感謝警察發現了這裡,在山下設伏,我們不得已炸毀基站艙拖延運毒時間,否則我的人也不會在牧場巡哨時看到你,把你帶到我的面前。」
伊萬流連在她身上的眼神越發痴迷:「你說,這是否就是你們中國俗稱的,緣分。」
蘇稚杳已沒了嫌惡的心思,壓抑住內心止不住泛濫的恐慌,竭力保持冷靜,定定看住他:「我只是他的情人,你拿我要挾他沒有用。」
伊萬陰惻惻地笑了笑:「別這麼說親愛的,你這樣美麗的女孩兒,沒人會忍心,我的人在酒店給他留了話,相信你們馬上就能見到了。」
蘇稚杳怔兩秒,深長地喘了幾口氣,瞬息間,她醒悟,死死克制住凌亂的心跳:「他不會來的。」
伊萬漫不經心地挑了下右眉。
剛剛的對話都是英文,突然,一道粗啞的聲音用中文陰晦地說道:「山頂大雪封路,車開不上來,給我們賀老闆一點時間。」
蘇稚杳循聲去看。
見到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寸頭斷眉,耳上有單隻金耳圈,一身豪氣的海懶毛皮革,叼著煙,不急不徐地走上台架。
林漢生。
蘇稚杳瞳孔冷不防震顫了下。
「蘇小姐,別來無恙。」林漢生拿下嘴裡的煙,眯著眼吐出團團煙霧,站到牆邊的紅色按鈕旁,夾煙的手指了指她頭頂的巨型煉爐罐,像是看在舊情分,頗為好心地和她解釋:「裡面是制毒用的高濃度硫酸,按下開關鍵,只要半小時,硫酸就能裝滿整個玻璃缸。」
蘇稚杳看向上空,果真看到一隻高懸的大爐罐,開口向下傾瀉,如同鐵制壺嘴,隨時要澆注下什麼。
她指尖發抖,不可能不怕。
「看到那兒了嗎?」林漢生又指向另一方向,那裡疊著炸.藥包堆:「只需要一點點火,砰——誰都別想走。」
他笑:「放心,賀老闆不僅會來,還會獨自來。」
林漢生說著,在旁邊的椅子坐下,翹起二郎腿,狠狠抽了口煙,聲音在煙霧中突顯陰冷:「他可真是好手段,害我這麼多兄弟入獄,今天也該還了。」
他又對著誰招了下手:「羅祈。」
「林哥。」在一旁站守的男人走到他身邊。
蘇稚杳心跳猛顫,又是一張熟悉的面孔。
她有印象,這個羅祈是當初在停車場,被賀司嶼清理門戶的對象。
「瞧瞧。」林漢生饒有趣味,望向玻璃缸里的蘇稚杳:「賀老闆的仇家可真不少。」
伊萬出聲叫停,玩味地笑說:「別把我的小美人嚇壞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這間廠房在最深處,密不透風,耳邊卻依舊清晰著外面呼嘯的風雪聲,高晶絕熱天花板上亮著幾盞白熾燈,陰沉沉的。
蘇稚杳瑟縮在玻璃缸角落,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半小時,一小時,或許更久……她魂不守舍地發獃,早顧不得畏怯自己的處境,心裡反覆祈禱著的,是賀司嶼不要來。
乾等太久,伊萬失去耐心,突然起身踹開椅子,煩躁地薅了把金髮:「嘿老兄,賀司嶼到底還要不要他的女人!」
林漢生淡定:「伊萬少爺,稍安勿躁。」
「Well,」伊萬扭動脖子,活動兩下后,撐手一個翻越,敏捷地跳進玻璃缸:「我先和他的女人爽一回,作為對他遲到的懲罰。」
伊萬抽開褲腰帶,走過去,一把將蘇稚杳拽到懷裡,蘇稚杳驚呼著奮力掙扎,可惜男女力量懸殊,她根本沒有掙脫的可能,只有腳上的鎖鏈撞在玻璃上一聲一聲地響。
她的反抗,讓伊萬更興奮,他用力去扯她外套的狐狸毛領:「不要抗拒我,親愛的,這是很快樂的事情,你知道的不是嗎?」
蘇稚杳拚命躲避他的觸碰,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突然一巴掌甩到伊萬的臉上。
一聲響亮的耳光。
伊萬臉歪向一邊,被打懵幾秒,慢慢回過頭,看她的碧眼裡,熱潮漸漸轉寒,他舔了下嘴角,眸色極端,低低咒罵一句,直接去撕她的褲子。
就在蘇稚杳絕望之際。
廠房門口,驟起幾聲槍響。
林漢生面色一沉,伊萬也瞬間停下動作,眾人的眼睛都齊齊盯向門口。
外面聲響激烈,槍聲混著肉搏,或摔下鋼架,或被掰折胳膊,聲聲慘叫交雜一處。
短短几分鐘,外頭重新寂下,沒了動靜。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注意力集中在門口。
有那麼三五秒鐘的平息,霎時一道悶隆聲拉得很長,高大沉重的工業平開門,向兩側敞開。
天光大亮,湧進廠房裡,驅散一隅又一隅的陰暗。
蘇稚杳眼睛不適應光亮地眯攏起,漸漸地才看清,那道出現在門后的黑影。
身形修長硬挺,逆在光里。
他右手垂在身側,勾握著一把槍,立於光影中,只是輪廓陰影都散發著讓人膽寒的狠戾氣息。
蘇稚杳睫毛忽眨,一滴逞強忍住的眼淚終於失控地掉落下來。
他真的來了……
賀司嶼慢慢走進廠房裡,披在身上的光隱去,身影越來越近,面容越來越清晰。
畫面恍惚與幾年前重合。
在初見他的那個聖誕夜,他就是這樣出現,那時他是她眼裡的惡魔,現在,他是她的救世主。
伊萬的手下每個人頸側都有羅西家族的黑翅紋身,他們持刀槍對峙,團團圍住賀司嶼,似乎是方才那場搏鬥被他的氣勢震懾怕了,都不敢妄動,也不敢靠近。
賀司嶼一步步走到廠房中央,眼裡只有遠處被鎖在玻璃缸里,狼狽望著他落淚的女孩子。
他渾身氣場危險得駭人。
被他冷眼一凝,伊萬不知怎的心悸了下,不自覺鬆了手,蘇稚杳一失力跌坐在地。
下一秒,伊萬後知後覺到自己的慫,面子掛不住,他翻出玻璃缸,擰擰脖頸:「歡迎光臨,賀先生。」
他邁上鋼架台,搭著胳膊伏在鐵欄邊,自上而下,弔兒郎當地笑看這一場景:「我很樂意接待你,不過還是要奉勸你,最好別再靠近,否則我不確定這一罐硫酸,會不會傷到你的女人。」
賀司嶼眼底聚起一抹刃般的冷意。
他停留在原地沒有動,視線淡淡掃過林漢生和羅祈,再回到伊萬,聲線低沉,自薄唇間吐出:「放了她,有什麼沖我來。」
伊萬猖狂地笑起來:「賀先生,我很欣賞你,你們中國有個說法,叫血債血償,我喜歡這個詞。」
他從袖臂口袋裡抽出一把軍刀,朝賀司嶼拋下去:「跪下給我磕頭賠罪,再自斷一根小拇指,我就放她走,如何?」
蘇稚杳面色煞白,驚得都忘了呼吸。
伊萬轉瞬想起,指住他,笑意狡猾地補充:「把槍放下。」
賀司嶼面不改色目視他片刻,垂下眸,倏地扯唇笑了。
他這反應,伊萬莫名頭皮發麻。
賀司嶼那把槍在指間轉過一圈握住,揚手一扔,手.槍在地面滑出幾米遠。
羅祈眸光一動,搶先一步過去,迅速撿起他丟下的槍,別進后腰的空槍套里,看似是不給他再拿到槍的機會。
撿槍的瞬間,羅祈在眾人看不見的角度,和他對視一眼。
賀司嶼漆黑的眸子微深,不做聲色,雙手慢慢舉過頭頂,掌心開著,示意手裡是空的。
硫酸罐的開關旁,守著兩名手下,伊萬不耐煩地威脅催促。
賀司嶼薄唇淡抿,面無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緒,西裝褲下一條腿往後退半步,慢慢屈膝。
「賀司嶼——」
電光火石,女孩子急迫的一聲吶喊。
他停頓,凝望過去。
蘇稚杳淚水湧出來,順著下巴都流進了狐狸毛領里,倔強地忍著哭腔,用盡全力朝他大喊:「不要跪,我不許你跪!」
四目深深對望頃刻,他卻是笑了。
笑意簡單,沒有之前的寒意,也不摻雜任何多餘的意味,只是想要告訴她,沒事。
蘇稚杳眼睛酸得更厲害,拚命搖頭呢喃著不要。
她知道,如果不是為她,他絕不可能放下這麼多年的驕傲,對任何人折腰,哪怕是死。
可偏偏就是為了她。
「別再給我展示你們的情意綿綿了。」伊萬心生燥意,踹得鋼架一陣嗡鳴:「我再給你最後十秒。」
林漢生咬著煙看戲,佯裝無奈地攤了下手,笑得含糊:「賀老闆,我很想繼續和你做生意,但這裡是羅西家族的地盤,我也無能為力。」
這邊,伊萬已經開始倒計時。
賀司嶼涼涼勾唇,就算是要下跪的姿勢,他身上都籠罩著熄不滅的高傲和矜驕。
就在伊萬數到最後一秒,賀司嶼即將跪到底的那一瞬,驟不及防兩聲槍響。
守在開關旁的兩名手下突然倒地,一槍斃命。
趁眾人驚愕,一時沒回過神,開槍的羅祈飛速掏出后腰的另一把槍和彈匣,准准甩向他。
「老大——」
賀司嶼黑眸一眯,眼疾手快接住槍和彈夾,他的反應常人一向無法企及,槍口目標明確,一秒對準周圍持槍的幾人,黑皮手套下的食指扣動扳機,連續幾聲嘣響,不偏不倚,槍槍致命。
等那一方人回味到羅祈的叛變,他們已失去主動權,被迫身陷打鬥,倉皇持握起刀搶,交戰一觸即發。
儘管如此,寡不敵眾。
主要勢力都在與賀司嶼糾纏,他本就離得遠,過去更艱難,只能借集裝箱躲避子彈,先清掃前方障礙。
場面一度混亂。
林漢生越獄死裡逃生,於他而言最重要的是命,他絕不會想要死在這裡,見狀他神情重新正肅起來,不假思索退離到安全的地帶。
伊萬臉色十分難看,惡狠狠詛罵了幾句難聽的話,見他們連區區兩人都半天對付不過,伊萬似乎是被惹怒了,一把推開擋在面前的手下,三兩步邁到開關前。
他揚起手,凶煞地威嚇,如同一頭髮瘋的野獸,報復心侵佔理智,一掌拍下開關。
近處的羅祈來不及換彈,想也不想地撲過去,纏打之下被一刀捅進心臟,拼著最後一口氣,和伊萬一同從高高的鋼架上摔落下,被壓的伊萬後腦著地,當即昏厥。
但還是晚了一秒。
開關已經按下,在一聲重型化學設備的啟動聲中,硫酸罐開始運作。
蘇稚杳驚叫一聲,緊緊閉住含淚的眼睛,抱頭蹲在玻璃缸角落,縮在那裡小小的一團。
一注硫酸潑下。
玻璃缸一面及時被砸碎,在破碎的迸裂脆響中,周宗彥閃身衝進去,以身護住蘇稚杳。
濃硫酸全都淋在了他背部,腐蝕性極快,周宗彥皺緊眉頭,咬住牙,朝鐵鏈的鎖口開了兩槍,立刻帶她出了玻璃缸。
周宗彥一隻手擋她在自己身後,一隻手抬槍射擊,拉著她突出重圍。
這個過程太快,太突然。
蘇稚杳被他帶到一列集裝箱后的視野盲區,才醒過神,詫異他的出現:「宗彥哥……」
周宗彥幾秒換彈:「躲這裡。」
話落他端著槍,探身確認安全后便閃身出去支援。
槍聲縈繞耳畔。
蘇稚杳留在原地,心有餘悸地喘著,胸腔起伏劇烈,既擔心他們,又怕出去給他們添亂。
她攥著手指提心弔膽,從這個角度,恰見林漢生鬼祟地摸向炸.葯推的方向。
恍然意識到他想做什麼,蘇稚杳呼吸一滯,不知何處而來的勇敢,不加思索衝出集裝箱。
賀司嶼和周宗彥兩個人,都有以一敵百的本事,林漢生見勢不妙,左右都活不了,便起了同歸於盡的心思,定時裝置有延遲,他從後門跑還有逃生的機會。
誰知差幾步就能點到導火線,後腿突然被人用力一拖,他驀地撲倒在地。
林漢生吃痛回頭,就見蘇稚杳死死拽住他不放,他果斷抽出匕首,砍向她的手。
賀司嶼視線越過近在眼前敵人的肩,望見那一幕,他濃眉倏凜,對準那人的槍口一瞬偏移。
兩發子彈出膛。
一發從賀司嶼的槍□□出,貫穿了林漢生的頭顱。
另一發來自面前那人。
賀司嶼一聲悶哼,轉瞬再次扣動扳機,給了對面那人遲到兩秒一槍。
林漢生直接死在眼前,蘇稚杳驚慌地鬆開手,想站起來,卻發現剛剛阻止他太著急,腳崴了。
戰場分為兩撥,主要一撥圍著賀司嶼,另一撥分出去對付周宗彥,所幸敵方兵力不算很多,此刻一番廝殺下來,已所剩無幾。
一槍擊中,最後一人倒地。
嘶吼聲停了,槍聲停了,工廠里忽然寂靜下來,能清晰聽見兩人搏鬥后的激烈喘息。
周宗彥身形不易察覺地一晃,強自穩住,微踉著快步到蘇稚杳身邊,攬肩扶她起來。
三人在門口會合。
「山頂氣候太惡劣,車子和飛機都開不上來,必須走到北坡山麓,那裡有警隊接應。」
周宗彥接到消息就立刻行動,出動警用直升機,從港區到瑞士,直飛十個多小時趕到,警隊徒步上山途中遇到伏擊,他一人潛到山頂。
「先走。」賀司嶼氣息沉重地回應,看向髒兮兮的蘇稚杳,摸了下她凌亂的頭髮安撫。
三人正要向外走。
周宗彥眉心動了下,職業敏銳度使他察覺到動靜,反應短瞬,他猛地回首。
不知何時醒過來的伊萬,正舉著槍,槍口黑魆魆的黑洞,對準了他們的方向。
周宗彥眼瞳收縮,肅然呵聲:「趴下!」
他一把將蘇稚杳摟到身下,匍匐在地,眨眼之間,連續射出的幾發子彈,全擊中了他背。
賀司嶼面上頓時覆起戾氣,迎面開出槍里最後兩發子彈。
一槍打在伊萬的腕部,伊萬痛叫一聲,手勁忽松,手.槍掉落,另一槍打在膝蓋,他驀地撲跪下去。
「宗彥哥,宗彥哥……」蘇稚杳顫聲呼喊,用力抱住周宗彥。
血從他身下流出來,他張開唇,想要說話,卻都發不出完整的音,喘著氣,喉嚨里一下湧出大量鮮血。
「宗彥!」
賀司嶼蹲下身,才發現,他警服下的防彈衣早已被硫酸腐蝕,每一槍子彈都擊穿了肺腑。
他死死盯著周宗彥的臉,長久靜止不動,彷彿中槍的是自己。
時間在這一刻無限拉長。
賀司嶼眸底怒火越來越濃,涌動起澹澹殺意,他忽然起身,不慌不忙走向伊萬。
那雙沾滿周宗彥血的手,慢慢撿起伊萬掉落的槍。
他的一絲不紊,讓人恐懼叢生。
伊萬手肘支著地,在他走近時,驚懼地不停往後挪,抱著魚死網破的念頭:「你敢殺我,就是和羅西家族作對,我父親不會放過你的!」
伊萬言辭正激動,賀司嶼一槍打在他腹部,他痛苦叫出聲。
隨即又是兩槍,打中了他的大腿和肩胛骨。
伊萬呻.吟,痙攣在地不能動彈。
賀司嶼陰翳著臉,一邊走近他,一邊開槍,偏就是沒有一槍致命,給他留著一口氣,死活都不能。
皮鞋狠狠一下踩在他肚腹,慢慢碾壓。
伊萬嘶啞著聲,疼得都說不出話,後頸突然一緊,被他扼住拖過去,一路拖到玻璃缸旁。
「幹什麼,你想幹什麼……」伊萬咯噔了下,悚然地瞪大眼,猛不丁掙紮起來。
賀司嶼平靜得可怕,目光冷而淡,居高臨下睥睨他的那一眼,殺心明顯。
嗓音又慢又沉,聽得人四肢百骸都哆嗦。
「送你,下地獄。」
話音落下,伊萬就被狠狠踹進了積著硫酸泊的玻璃缸里,無色的硫酸瞬間血色成河。
強酸腐蝕血肉,他什麼氣焰都沒了,只餘下歇斯底里,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楚。
伊萬終於深刻體會到了賀家這位傳聞中折磨人的手段,但為時已晚。
他的下場,要麼一點點血流而亡,要麼一點點被硫酸腐蝕骨肉。
賀司嶼回到周宗彥面前,單膝跪下去,伸出手,慢慢抹掉他唇邊不停外溢的血。
蘇稚杳無聲看著這一切,熱淚禁不住滾落,口鼻都堵塞住,難以呼吸。
她知道。
摯交性命無疑是保不住了,他不是真如表面的冷靜,只是在心裡一人瘋魔。
周宗彥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指尖顫抖著,抽走賀司嶼射擊伊萬的那把槍,握到自己手裡。
看著他,周宗彥嘴角艱難地揚起一個笑容。
時間好像退回到周家別墅那夜。
一桌人肆意笑鬧,酒正酣,杯不停。
兩個男人面對面坐著,穿黑色衝鋒衣的周宗彥抱著胳膊懶懶靠在那裡,一身正氣地笑著對摯友說——
現在犯個法,看我還給不給他頂罪。
賀司嶼回他一聲哂笑。
然而此時此刻,一個眼神,心照不宣。
門外起了風雪,白茫茫一片,周宗彥意識漸漸消散,視線開始模糊,他望向抱著他哭的女孩子,恍惚看到一張遙遠的笑臉。
「哥哥,下周學校有鋼琴比賽,我準備了好久呢,你要來聽喔。」
「又要出任務,幾時能回來,哥哥,不可以錯過我的生日!」
「哥哥……」
周宗彥滿口血紅的唇,緩緩牽開笑,他笑起來,嘴角有好看的括弧,這回是帶著釋然的。
他神志不清了,頭腦發昏地看著蘇稚杳,用唇形輕輕念了句「梔梔」。
可他又好像還是清醒的,清醒地知道眼前的人是誰,因為到死,他都沒有越界,去摸一摸蘇稚杳的臉。
「結婚,記得請我喝酒啊……」
周宗彥的目光從蘇稚杳臉上,移到賀司嶼的眼睛里,嘶啞著聲,耗儘力氣說出最後一句話。
霎那,時空好似停止了。
他無力地合上眼,手滑落下去。
過了很久很久,賀司嶼閉了閉眼,嗓子里很啞地透出一聲:「好。」
蘇稚杳死命捂住唇,不讓哭聲溢出來。
她看著賀司嶼俯下身,很用力地抱住周宗彥,拍了拍他的肩。
這是兄弟間的告別。
看著和往日任何一次的告別都沒什麼不同,似乎是山海有相逢,他們總有一日會再見。
停留最後一分鐘后,賀司嶼果斷從周宗彥手裡抽出那把槍丟遠,而後拉起蘇稚杳。
走出化工廠前,他回頭深深看了眼周宗彥,還有遠處的羅祈。
斂眸,再沒回頭。
從這裡到北坡山麓,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別說他們體力都已不支,就是正常狀態,要走在風雪裡也很困難。
女孩子本就嬌弱,又是剛經歷絕處逢生,而且一直沒有進食,蘇稚杳沒走多遠,就因血糖太低昏倒過去。
白茫茫的天落起了雪,呼嘯的風聲格外刺耳。
蘇稚杳恍恍惚惚再恢復意識的時候,她伏在賀司嶼的背上,雙手戴著他的黑皮手套,她看到他的發上,藍黑色商務大衣上,都零落著白色的雪。
「賀司嶼……」蘇稚杳虛弱地喚他一聲:「你放我下來吧。」
賀司嶼背著她,穩步向前走。
他聲音里夾雜著疲憊,語氣卻含著笑意,說:「不要睡,也不要說話。」
蘇稚杳面色蒼白,頭暈乎乎的,她真的很困,也是真的不想拖他後腿。
「賀司嶼……」她氣息微弱。
「我在。」
蘇稚杳闔著眼,喃喃:「這裡的雪一點都不好看,我想回京市,等冬天……」
「好。」他說。
她神思迷離:「賀司嶼……」
賀司嶼柔聲叫她:「杳杳,別睡。」
她沒了聲音,賀司嶼皮鞋一深一淺地踩在雪地里,步步走著,輕聲給她講故事:「從前,有一隻小兔子來到一家麵包店……」
蘇稚杳一下子被他惹得想笑。
又好想哭。
「它問,老闆老闆,有沒有一百隻小麵包啊,老闆說,么的,第二天,小兔子又來到這家麵包店……」
賀司嶼慢悠悠地講,要她聽著,不要睡著。
蘇稚杳眼眶酸澀不已,怕眼淚掉出來,緊緊閉著眼睛,把臉深埋進他的頸窩裡。
他明明就很難過,卻還要裝得一副無事的樣子,哄著她。
耳邊是他低沉好聽的聲音,一遍遍地講著她這個無聊的故事,漸漸地,他的喘息都明顯薄弱下去,講一段,要停幾秒,才繼續接著開口。
後來,中間停緩的時間逐漸變長。
蘇稚杳努力撐了好久好久,很想說,賀司嶼你不要講話了,不要為她浪費體力。
可惜她連出聲的力氣都沒有。
硬撐到極限,最終她還是抵不住睡著了。
「……小兔子說,那麼給我一隻小麵包。」背上的人沒了動靜,賀司嶼講完最後一遍,聲音越來越輕。
白皚皚的漫天飛雪裡,異常安靜。
賀司嶼走在渺無邊際的雪原,一眼望不到盡頭,可又好像一刻不到盡頭,他就能背著她,一生一世地,一直走下去。
就這樣不知走了多遠,走到背風坡,呼號的風雪聲寂靜下來,天氣不再那麼惡劣。
螺旋槳巨大的噪音嗒嗒響徹天際,賀司嶼抬頭,看見幾架軍用直升機在他們前方逐漸降落。
舷梯拉起,警務人員衝下來,幫著軍醫和護士運輸擔架,徑直向他們狂奔而來。
耳底有嗡鳴,所有聲音都再聽不見,賀司嶼憑著最後一點意志力,先將蘇稚杳放下來,交給醫護人員。
再沉著地告訴警員,周宗彥和羅祈的位置。
然後,看著他的小姑娘躺在擔架,被警員安全送上直升機,他終於泄下透支的勁,身形晃了下。
腦子裡盤旋著的,都是她哽咽的聲音。
她說,賀司嶼,我不許你跪。
所以他連倒下的時候,都有意識地後仰,背部朝下,重重地倒在雪地里。
耳旁有吶喊他的聲音,很近,又好像很遠。
「司嶼哥——」
「老大——」
賀司嶼睫毛很沉,仰望著蒼茫的雪空,直到護送蘇稚杳的那架直升機飛遠了,他才像是放下心,慢慢闔上了眼。
就是雪山溫度低,血液循環慢,此刻,他中彈的腹部,鮮血也汨汨而出。
剎那回首,才驚覺,他身後來的那一路,血浸著雪,鮮紅融在純白里。
好像雪白的地毯上,鋪展開一條很長很長的紅絲帶,延伸到盡頭。
那是他,生生走出的一條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