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棋不語(9)
「下來了嗎?」謝觀棋在電話里問。
「來了來了,馬上到。」線路那端難掩愉悅。
從負一樓電梯出來後進入地下停車場,四下寂靜無聲,秋露走前幾步,不知往左往右:「小帥哥,讓我看看你在哪……」
斜後方一輛黑色轎車的車燈閃兩下,她望一眼便輕快跑去,鑽進副駕駛的瞬間,整個車廂的甜味都濃了:「好開心,今天和親愛的老公一起下班。」
謝觀棋面上的暖意從見到她起便浮現,看她猶如一隻小貓歡騰地蹦進車時直接笑了聲,不受控地伸手捏扯她的臉。
「我們的勞模終於肯下班了。」他取笑她。
她哼道:「要先等大家走呀,我可不想讓他們以為已婚的謝總監可以隨意送女同事回家。」
秋露側頭想咬他的手,他快她一步收回,含笑注視她經年不變的落座流程。
放包、喝水、連接藍牙,音樂調到她滿意的曲目后,謝觀棋上半身朝她傾斜,正好對應她湊過來吻他臉頰的動作。
一氣呵成,很有默契。
她心滿意足地系好安全帶指揮:「出發出發。」
「嗯。」他笑,引擎啟動,轎車開出地下停車場。
天空露出的那一霎,眼前的光反而變暗,秋露望著窗外喃喃:「快到冬天了,天黑得好早。」
鐮刀似的月嵌在暗藍色的天幕上,乳白與霧藍的交融,讓黑夜來臨前的瞬間總透著無法言喻的寂寥。
謝觀棋想起什麼,眉頭輕蹙起:「你下班的時間,天應該已經暗了,以後從公司出來盡量走大路,別走小道,知道嗎?」
「好多人呢,大家都走。」她嘀咕兩句。
「不安全,別讓我擔心。」他說得很認真。
秋露轉頭看他,這張臉真是賞心悅目,姑且應下:「好吧,以後我就走大路,反正也差不多。」
「嘴上是這麼說,心裡肯定在想,反正謝觀棋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揭穿。
她眼帘忽垂沒吭聲,他拿她沒轍,教育戰術永遠是一而再,再而三:「我每年的生活目標之一,就是讓你在自我安全與健康的問題上再聽話一點。」
秋露側過身體面朝他,好奇地問:「我今年能得幾分?」
「不及格。」
「哪有這麼差?」她不服氣,學生變主任,「重新打分。」
他沉默片刻:「58分。」
「怎麼連60分都沒有?」這一下直接從座位彈起,「除了上次開錯路還有車爆胎這種意外情況,今年我都沒有闖禍。」
謝觀棋:「你倒是提醒我,去年52分,今年是比去年有進步,去年開別人的電動車撞到樹,今年沒有把小汽車開進河,真是萬幸。」
秋露:「我餓了。」
「今晚想吃什麼?」他沒有不依不饒,順勢報出幾家店名,「線上拿了這些號,最近沒吃過,你再看看有沒有更想吃的。」
她又悄悄瞄他,窗外射進來的燈光在他臉上短暫變幻,停了又走。
這一看又想起辦公室里伍通和白焰討論,謝觀棋人如其名說話極少,只說重點不愛閑聊,所以猜測他的妻子是個活潑開朗愛說話的人,正是因為互補,感情才維繫得好。
其實不然,和她在一起的謝觀棋身份眾多,當了老公再當老師,現在還是她的領導,話就沒少過。
他是因人而異。
「我知道了。」謝觀棋踩著音樂落停的節點開口。
「什麼?」她回過神。
「開車的時候你只看我,不看路,難怪和創匯見面那天,你連去過的地方都不記得。」
秋露言之鑿鑿:「誰知道這麼巧,況且露營那天開車的人又不是我,路上也沒什麼有趣的東西,還不如看老公帥氣的臉,性感的喉結,緊實的胸肌,修長的腿。」
他略停了會,目視前方說:「看就看吧,肚子餓了先別說話。」
她微微抿唇,偏要繼續:「還有個地方我沒說,你心裡清楚就好。」
「我懂。」
「但我喜歡那裡,我還是想說。」
「別說了,我知道。」他回得很快,想儘快結束這個話題,「你想吃什麼?」
身旁的人沒了動靜。
長橋上那盞路燈愈來愈近,光影掠過人面時,她忽地啟聲:「我想吃你——」
謝觀棋低咳蓋住她的尾音,後半句戛然而止。
「幹嘛!」秋露知道他的意思,肯定是覺得她色|欲熏心,於是一鼓作氣說完整,「我想吃你喜歡的那家湘菜。」
他頓了下,而後鎮定地點頭:「好,就吃湘菜。」
車廂里還在播放她喜歡的音樂,當毫無徵兆的寂靜來臨時,意味著接下來將會有一段她釋放情緒的碎碎念。
須臾,嘀嘀咕咕的話語傳入他耳內,很有她半嬌半鬧的特色:「喜歡看你也不行,還要被想成不懷好意的樣子,那下次就不看咯,反正只要老公開心,我一個人面對孤獨和寒冷也是可以的。」
終於等到一個較長的紅綠燈,謝觀棋偏過頭去看她,溫和又無奈地笑:「我想,喜歡你看我。」
「你不用勉強自己。」秋露撅嘴,故意說,「很多時候,女人在愛情里都要獨自承受夜的黑。」
「不勉強。」他誠懇地解釋,「只是開車的人心不能亂,如果你一直用可愛的眼神盯著我,我不敢保證。」
「真的?」她尾音上揚,「你覺得我可愛呀?」
這一刻他腦子裡在想,究竟要以心換心還是挖心自證。
「除了你,還能有誰?」謝觀棋稍嘆,「被你看到七老八十也不嫌多。」
平鋪直敘的一句話,倒有了一生一世的意味。
此話一出,她愉悅的情緒飽滿到從雙眸中溢出,他又看見她身後那條隱形的、毛茸茸的尾巴,在沖他歡快搖擺。
謝觀棋右手再捏她臉頰,從小就好奇她忽上忽下的情緒,但細想后,總有無法言說的傷感。
「還好只是在意潮坐班一周,時間再長點,都不用主動承認,大家自然會發現我們之間的關係。」他笑得很輕。
「為什麼?」她可是每天都念清心咒,剋制想撲向他的慾望,「難不成是怕大家發現你看著我時愛意滿滿的眼神嗎?」
他眉頭極輕地掀了下:「難道不是你?」
「當然不是。」秋露坦誠地說,「我看你時都是如狼似虎的眼神。」
謝觀棋被她直言直語逗笑:「這不就是不攻自破?」
她很自信:「我只有晚上才會露出來,大家不可能發現。」
筆直寬闊的馬路上,紅綠燈交替,又一波車流緩慢湧出。二人結束短暫的互動,他的手再次被方向盤桎梏。
安靜的空間里,他覺得自己在等待什麼,可能是期待能再次聽到她的聲音。
秋露懊喪地開口:「哎,什麼時候才到呢?」
「餓了?」他回應,「下個路口右拐,很快。」
「嗯。」她的心情頓時好轉,像在自言自語,「馬上就可以和老公牽手了。」
謝觀棋恍惚數秒才反應過來,餘光里的她刷著手機哼歌,這樣平淡又幸福地陪在他身邊很多年。
很久以前謝章曾說,他是個情感充沛的孩子,驟失雙親的痛苦讓他對周遭來往的人事物漠不關心,他的愛裹挾了自己。
但他的內心又是善良、憐憫的,才會心甘情願走進那片秋霧裡,任露水將枯敗的他浸潤,抽枝新芽,重新在那座孤島上開出一朵花。
***
第一期劇本告一段落,下個階段還能和他一起出差,這是秋露近期收到過最好的消息。
晚飯後在商場里閑逛,她抱著謝觀棋手臂,身子倚靠他,以龜速行動:「那個剁椒魚頭真好吃,就是太飽了。」
「一個人吃完兩碗米飯,能不飽嗎?」他人高腿長,遷就她的速度自然走得更慢,心裡已經默默記下這道讓她誇過幾遍的菜。
她突然抬起頭問:「你在看什麼?漂亮的小姐姐?」
「在看要不要幫你買明天的早餐。」謝觀棋好笑地瞥她。
面對她跳脫的腦迴路,他早就習以為常,下頜微抬示意,透明櫥櫃里,金黃、奶白、莓粉琳琅滿目。
秋露在美食和懶覺之間選擇後者,果斷拉著他往反方向走:「幫你買衣服比較重要,我們去買衣服。」
……
女人是否都如此,會享受在為男人挑選私人物品時的「專權感」,尤其進入這類大眾休閑店時,美女們發號施令讓自家男人穿上換下,左轉右看,這樣的場景秋露百看不厭。
她挑一件就往後遞一件,最後停在試衣間前排隊,一樣樣清點:「襯衣、毛衣、外套、褲子,各兩件,天氣還不算冷的時候,穿襯衣或是毛衣都可以。」
謝觀棋注視臂彎里沉甸的衣物,尋思道:「都要試?」
「當然,不試怎麼知道好不好看?」秋露邊說邊打量他。
其實只要碼數合適,他穿上就自帶特效,這是他的先天優勢。
她靈光一現:「要不我陪你進去換,幫你拿衣服?」
就差在臉上寫著「我想看」。
前面的人回頭看了他們一眼,謝觀棋左手臂彎疊衣,右手又牽她,來不及捂住她的嘴,只能好笑地婉拒:「不用,你乖乖的別亂走,看好自己就行。」
白色木門打開,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低頭扯著衣衫下擺走出來。小女孩繞著他轉圈,束起馬尾的蝴蝶結髮帶也在起舞,最後撲進一個女人懷裡,大笑道:「爸爸穿這件好醜!」
秋露慢吞吞移開視線,怕自己露出不合時宜的笑。謝觀棋揉她發頂,身高腿長的背影消失在白門后。
「哎,你幾個月啦?」身後的人戳了下秋露手臂。
她被那道聲引回頭,與面帶笑容的短髮女人對視:「你在問我嗎?」
「是啊。」女人臂彎搭一件藏藍色男士外套,端詳她一會兒,稱讚道,「懷相很好啊,而且看你皮膚也好,感覺是個可愛的小公主。」
秋露低下頭,看著自己淺藍色針織長裙下,因懷著剁椒魚頭、辣炒豬肝、干鍋豆腐等美食而微微隆起的肚子,抿了抿嘴角,好奇問出:「怎麼看出來是男孩還是女孩呀?」
女人一副經驗之談:「我懷我女兒頭幾個月,皮膚也特好,以前臉上毛孔能插秧,沒想到懷孕后皮膚反而細膩了,也不長痘。」
秋露恍然,在女人等待的目光里,輕咳回答:「我……嗯,三個月?」
「果然是三個月,我看也像。」女人自信地笑,「要控制寶寶的大小,不然太大了生起來也痛苦。」
兩人就懷孕與育兒的話題閑聊一番,女人忽而道:「剛才看你老公好高啊。」
謝觀棋就像某種開關,能在一瞬間讓秋露唇角勾弧:「他186。」
女人的「哇」帶著艷羨和感嘆:「以後你們的孩子肯定也高,而且一定長得好看。」
和他的孩子……秋露腦海里浮現出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娃娃,紅色刺繡肚兜掛在糯米糰子似的身體上,咿咿呀呀地朝他們爬來。
「你老公肯定很寵你吧?」女人間總能尋到可以延伸的話題,「剛結婚不久?」
「我們結婚三年了。」
「我還以為新婚呢,你們看著都是小年輕。」女人再次點贊,「他把你照顧得很好啊,懷相好,人也養得圓潤,我猜你的胃口應該不錯。」
圓潤……秋露默默消化這個詞:「嗯,他做飯很好吃。」
「都是他下廚?」
「一直是。」
「哎,那句話是真的,越帥的男人越會做飯,越疼老婆……」
她們站著聊天的位置人來人往,為了不擋道,兩人順著人潮往前走,等回過神時已經來到童裝區,這才笑著告別回去找自家男人。
秋露憑著為數不多的方向感,成功把自己繞暈,連最初的試衣間也像迷宮一角再難尋。
她拿出手機撥號,剛貼到耳邊,遠處一個與旁人截然不同的身影撞入她的視野。
是的,在她的世界里,他一直和別人不一樣,暗沉緩慢的布景里,他的靈魂像在發光。
「謝……」剛想跑過去,她又將身子藏在櫃架后,掐斷線路望前方,兩個女生正在朝他身後靠近。
謝觀棋四下張望,又因背後的動靜詫異回頭,微微低頭后左手做出婉拒的姿勢。
禮貌得有距離感,他的一貫風格。
他慣用左手拿東西,因為右手常牽著她,如今也是。滿是衣物的左手臂彎里,右手空空如也,可他在拒絕旁人靠近時,舉起的仍是左手。
像是下意識,又像在宣告什麼。
秋露不自覺地去撫摸無名指上,那個將他們生命緊系成環的東西。
很快,他又變成了一個人。
兩個女生離開后,不斷有路人和他擦肩而過,他不再張望尋找,而是停留原地,不知在想什麼。
孤獨。
這是秋露從他背影里讀出的感受。
十幾年來,他常常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這種情緒,可靠近他時,他又如春風和煦,用溫柔和愛緊緊將她包裹,一度讓她以為,寂寞的他只是幻覺里的他。
秋露最怕這樣的謝觀棋出現,那會讓她覺得,自己是個懶惰,麻煩,又沒用的小廢物,自顧自享受他連綿不絕的愛,什麼也無法帶給他。
她要去抱他。
靜立不動的男人低著頭,看見通訊錄里只響了兩聲的未接來電后,馬上回撥。
「謝觀棋。」
一道不輕不重的聲音劃破嘈雜的空間,敲在他心坎上。
緊接著,那個叫他名字的人,用一雙手臂環住他的腰,溫暖的身體挨上來,臉貼他後背蹭了蹭:「哎,我迷路了。」
他內心震動立即回身,緊摟著她的腰就像失而復得的珍寶,眼神里有如釋重負后的柔和:「不是說好,乖乖等我別亂走嗎?」
秋露仰起頭,因為這句話,還有他此時溫情中流露傷感的神色,愣著沒說話。
被她不言不語盯著,他反倒挑眉,用目光詢問:怎麼了?
她想到十年前的那個深秋清晨,謝觀棋衣衫單薄開著電動車衝進風裡,像是被高燒沖昏了頭腦,毫不怕死地橫車攔下她和秋引嵐的計程車。
司機啐罵,媽媽錯愕,她大聲叫停開門下車,風把他的衣服吹得獵獵作響,他光腳踩在泥土上,走到她面前近乎哀傷地說:「不是說好明天見嗎?為什麼我一覺醒來,你一聲不吭地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