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番外3·桃李春風一杯酒
這是亂世,是人類危急存亡之秋。
起初,這隻不過是一些人口失蹤,是都市怪談。沒有人在意,沒有人察覺到危機降臨。
直到變異種爆發。
那似乎是一瞬間的事。
某個超S級的變異種,暗中統領了全球的怪物。
人類陣營措不及防。大量普通百姓惡墮,就連高層領袖裡也有承受不住心理壓力,淪為變異種的存在。
人類世界危在旦夕。
全世界立刻聯合起來,摒除一切前嫌,萬眾一心,拚死抵禦人類共同的敵人。
然而人類終究有局限性。
變異種的強,在於它們極度強悍的自我修復能力,以及癌細胞一般的瘋狂繁殖能力。
而人類卻是死後不會復生,斷肢難以再植。
人類很快節節敗退。
更困難的是,人類還必須拚命掩蓋真相。
一旦變異種的存在被公之於眾,全球必將陷入大面積群體性恐慌。
到時候除了為自己增加敵人,沒有任何好處。
於是,在普通民眾眼中,那場幾乎將整個世界拖入戰火煉獄的毀滅**件,就是【全球混戰】。
是人類自己的戰爭。
人類陣營里,必須出現一支強有力的決定性力量。
否則所有人都會撐不下去。
壓力越來越大,謊言被越來越多的人質疑。
終於,在局勢緊張到了極點的時候,一位科學家的出現,打破了危機四伏的僵局。
那是一名變異種天賦學的研究員。
他帶來了被後世稱之為【天賦移植】的技術。也成為【十年計劃】的奠基人。
——噢,那時候還不叫【十年計劃】。
叫【人體改造計劃】。
十年坐在椅子上,由管理局分配給他的單人宿舍里。
咔嚓。
咀嚼一塊巧克力曲奇餅。
真好吃。
他享受地眯起了眼睛。
上一次進食,已經是十年……噢不,這一次沒有滿十年。
大概只有七年?
嗯,上一次吃東西,已經是七年前的事了。
對他來說,七年和十年沒什麼區別。
十年和一百年也沒什麼區別。
在罐子里的時候。
那個裝滿液體的罐子,他已經不記得學名是什麼。
反正在裡面的時候,理論上來說,他會陷入深沉的休眠。
理論上。
在他之前,沒有人經歷過這些。
他是那幾百個志願者里,唯一一個從【天賦移植】里活下來的。
理所當然地,他成為了人類唯一的希望。
其實接受人體改造的時候,他也沒有預料到自己還能活。
他根本就沒打算活。
可事實就是,他活下來了。他帶領人類奪回了勝利,奪回了家園。
他本以為他會光榮地死,未曾想人類不願意失去這位英雄。
於是傾盡全力來救他。
那位主持【天賦移植】計劃的科學家,此時又提出了一個方案。
吃人。
……那是很久很久以後,在某個機密檔案里,他才知道的真相。
原來最初提出的方案,是讓他吃人。讓他變成【臨界變異種】。
【臨界變異種】,也是一種僅僅存在於理論上的東西。
那位科學家認為,以他的意志力,或許可以抵擋住惡念的侵襲。
成為一位堅守在人類陣營,保持理智、保持道德的強大戰士。
當時,閱讀這份機密文件的十年,讀到這裡時忍不住聳了聳肩,露出一個笑容。
也太相信他了吧。
他在接受改造之前,也只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執行者啊。
憑什麼相信他就能違反常識違反規律,一次又一次地創造奇迹?
幸好,當時的領導人果斷拒絕了科學家的建議。
甚至連提都沒跟他提。
國家為了保全這位英雄,傾盡全力,找到了另外一個能夠延續他生命的方法。
休眠。
原理和宇宙航行有些相似。只不過罐子里裝的液體成分不太一樣。
被改造過的身體,已經可以利用污染物來修復自己。
因此那個罐子其實是個大型的污染物培養皿。
源源不斷的污染物被固化,被濃縮,被輸送進來。
成為他修復自身的養分。
其實挺怪的。
像無土栽培。
……「無土栽培」這樣的念頭,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有的。
畢竟300年了嘛。
很多事情已經無法回憶。很多人也無處追尋。
然而十年卻清清楚楚地記得,他第一次入罐時的感受。
——絕望。
……沒有人告訴過他,休眠其實不是完全的沉睡。
他並不會完全失去意識。
相反地,他大多數時候,都保持著清醒。
無法活動,無法感知外界。靈魂像水母一樣在液體里飄浮……
那樣的清醒。
十年幾乎要瘋了。
那時候他還不知道修復機體需要十年。哪怕知道了也不會讓他好過哪怕一點。
因為他,雖然感知不到外界,雖然感知不到時間。
卻度秒如年。
是的。
度、秒、如、年。
痛苦。
難以言喻的痛苦。
十年從未想過,保持清醒是這樣一件無法忍受的事。
他時常從昏昏沉沉中醒來,不知自己身在何處。還會本能地想要睜眼,想要起身。
然後他就會很快發現,自己什麼都做不了。
感官變得很奇怪。
他有時身處絕對的黑暗,沒有光,沒有溫度,什麼都沒有。
有時候又會被耀眼刺目的光芒所俘虜。
他想逃避,想掙扎……卻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
他在無盡的時間泥潭中反覆沉淪,又反覆被撈起。
時間像細絲般無限拉長,又像顏料色塊般大塊大塊地墜落。
他從不知道保持清醒是這樣痛苦的一件事情。
真的快要發瘋。
他後悔了。
他無比清楚地意識到……他後悔了。
這種感覺,比死還痛苦。
早知如此,還不如死掉。
早知如此還不如坦率接受死亡。
他還要在這裡呆多久。還要呆多久。還要呆多久。呆多久。
他已經一刻都呆不下去了。
有沒有人救救他。
放他出去。放他出去。放他出去!!!
無聲的咆哮。
無聲地僅限於自身內心的尖叫咆哮。
不會被任何人聽到。
甚至在外界看來,他大概依舊面容安詳,寧靜沉睡。
像一座永恆的塑像,輕盈平和地飄浮在罐體之中。
……好痛苦。
好想出去。
他的手在哪裡,腳在哪裡。
他的身體真的還存在嗎?
他的人格真的還存在嗎?
沒有身體的靈魂像水母一樣在液體里飄浮。
他開始感到冷。
那甚至不是從皮膚感官上傳遞來的冷。
那是,深入靈魂的冷。
他要在這裡呆多久。
他還要在這裡,呆多久。
……
十年以為自己會發瘋。
十年一度堅信自己會發瘋。
然而,當他終於被放出來,像個剛剛出生的嬰兒一樣渾身掛滿濕漉漉的液體,從冰冷羊水裡醒過來。
他一時竟分不清楚自己是真的醒了,還是又陷入了幻覺。
這裡是哪裡。現在是什麼時候。
他渾身赤/裸,跪坐在地上。低頭看自己的手掌。
白皙,健全。
沒有長時間浸泡在液體里會出現的那種皺紋。
他一點都不像剛從長時間的浸泡和沉睡中醒來。
彷彿只是小憩。
彷彿只是短短一個下午。
有人來為他擦乾身體,有人為他披上溫暖衣物。
他無意中觸碰到對方的皮膚,甚至無法感覺到對方的溫度。
……他的感官有點失衡。或許是長時間休眠的副作用。
人們在鼓掌,人們在歡呼。
人類慶祝拯救世界的英雄從沉睡中復甦。
十年從所有人熱淚盈眶的眼裡讀出這種情緒。
太好了。
太好了。你回來了。你活過來了。
那一刻,十年看著感動痛哭的眾人。
他張了張嘴,終究什麼也沒說。
那些都是從【全球混戰】里活下來的人。
是他曾經的戰友。
並沒有人知道液體罐里的真相。知道他十年來到底有多絕望。
但是……
那種療法,確實行之有效。
他的身體恢復到了鼎盛狀態。經過簡單適應之後,他重新找回了活著的感覺。
他很快參與到戰後建設中去。和往日的戰友一起,在廢土上重建家園。
那樣的日子也很不錯。
雖然戰友們都老了十歲,但對他卻都一如既往。
大家還是坐在一起喝酒,暢談過去與未來。
從戰友們的口中,十年得知他雙親的墳墓已經在地震中毀壞。戰友們幫他父母重新立了個牌位,大家輪流去他家中供奉。
是的,他的宿舍至今仍然保留。
儘管整整十年冷冷清清,那個宿舍依舊保持潔凈。
也是戰友們利用業餘時間,輪流進去打掃。順便給牌位上柱香。
十年的時光彷彿並不存在。
罐子里那令人發狂的絕望,也彷彿一掃而光。
十年一度以為自己的人生只是暫停了十年,他的人生會從這裡按下運行鍵。繼續開始。
然而另一場大災難已經悄然而至。
……
他已經不記得,在【全球混戰】十幾年後的第二場大災難,具體是什麼事情了。
去管理局機密文件庫里找找的話,應該還能看到當年的記錄。
不過不重要。
總之,在他和戰友們一起度過了一年多以後,命運再一次把人類推向了懸崖邊。
十年毫不猶豫,和戰友一起奔赴前線。
結果戰友們又死傷無數。
……那場戰役非常慘烈。
最終又是以十年近乎自毀的打法告終。
【塔】。
十年在那時,獲得了【崩壞】,並因此成為【塔】。
可是使用【崩壞】的代價太大。作為人類的身體根本承受不起。
哪怕是接受過人體改造的他,都幾乎分崩離析。
也是直到那時,十年才真正意識到,變異種到底有多強大。
他看到……變異種的【塔】。
一座又一座,懸浮於天空的巨塔。
十年拼盡全力,將敵方的塔消滅得只剩一座。
身體卻再也支撐不住。身邊的戰友也接連隕落。
十年最終還是第二次入罐。
那是他自己的選擇。
很難說清楚到底是因為什麼。
或許是使命感,又或許是渴望為戰友復仇。
之後的十幾年裡,變異種力量再次壯大。
人類一邊躲避、遷徙,一邊拼盡全力保護著這個人類最後的希望火種。
終於,十年再次醒來。
恢復到鼎盛狀態的他,終於有能力與那最後一隻【塔】級一戰。
十年勝利了。
卻在不久后發現,他的身體出現衰竭的徵兆。
進食困難。嘔吐,劇烈的嘔吐。
嘔吐物從最開始暗紅色的血塊,漸漸變成黑色的肉塊。他不知道那東西是什麼。
拿去做污染物鑒定,指標倒是正常。
研究員們最終得出結論,只有一個可能:
他的身體正在快速衰竭。
他在罐中液體里浸泡了太久,身體似乎產生了某種依賴。
一旦離開,就像封存千年的墓室被打開。一切鮮艷都迅速風化腐壞。
他的生命力在飛快流失。
他的身體在活生生地腐爛。
唯一的辦法,就是回到罐子里。
飲鴆止渴。
飲鴆止渴,最長時效會是300年。
刨去之前那二十多年,十年還能苟延殘喘的時間,大概是兩百七十年。
夠了。
足夠為人類爭取到休養生息的時間。
足夠讓家園真正從世界末日里重建。
……
十年毫不猶豫地同意再次入罐。
唯一的要求,是入罐之前,給自己做個紋身。
「紋身?」
彼時的國家領導人,已經是白髮蒼蒼身形佝僂的老人。
他如此乾瘦,像一棵快要枯死的樹。
和面前那位看上去永遠只有二十多歲的英雄完全不同。
彷彿已經是不同時代的人。
年邁的領導人,並沒有多問。只是吩咐一切按照十年想要的去做。
當被問及想要什麼圖案,想要紋在哪裡。
十年思考片刻,舉起手臂。
「這裡。」
「這一次就先在這裡。」
……
之後的幾次,十年都已經記不大清了。
具體是什麼時間,具體又是為了什麼。
總之,這兩百多年裡,他陸陸續續又醒過幾次。
重複著出罐,入罐的過程。
重複著紋身。
……
起初只是一時興起,第一次紋身,胳膊上的大片艷麗花朵。
他甚至來不及等待傷口癒合就進入罐體。
其實那正是他想要的。
他需要一些……標記。
一些疼痛。
讓他找到自己的身體,自己的位置。
讓他的靈魂,不再像水母一樣無處可依。
……
可是終究兩百多年過去了啊。
記不清多少次從罐中醒來,記不清多少次救世人於水火。
只有逐漸浮現於身體的大片艷麗圖案,提醒著他時間的流逝。
他已經不記得自己的父母葬在哪裡。
不記得曾經的戰友今在何方。
不記得上一次喚醒自己的稚嫩年輕人,和這一次的深沉中年人是不是同一個人。
甚至不記得自己的名字。
到最後紋身像藤蔓長滿身體,看著紋身師為難的表情,他終於忍不住笑了。
啊。沒有地方可以紋了。
確實。畢竟連私/處都已經紋過,實在是沒什麼地方好再下手。
他知道他在罐子里的時候是赤身**,那近乎嬰兒沉睡於母體的狀態。他不在乎被任何人看到。
他只需要給自己一個標記,一個疼痛。
讓他的靈魂在冰冷液體中有處可棲。
……很奇怪。液體連斷頭斷身的重傷都能治癒,卻不會抹去他刻意留下的疼痛。
或許這也是他的身體無聲渴求的東西。
但是終究,紋滿了啊。
十年歪了歪腦袋,思考片刻。對紋身師笑笑。
「那,這次換成耳釘吧。」
……
細針穿刺打出來的耳洞,太過精緻細小。以他的體質,還來不及入罐就會癒合。
十年又歪著腦袋,思考許久。
請紋身師換成耳骨。
聽說這裡比較痛。
啪嚓。
穿孔器鑽透耳骨。連顱骨都感覺到震動。
十年感覺良好。微笑著向紋身師道謝。
然後再次入罐。
……
世人都在期待,救世主十年之期的蘇醒。
救世主卻在等待,他三百年後才能到來的死亡。
……
他清醒地看到自己走向死亡。
他感到無比平靜,甚至愉快地想要微笑。
這一次醒來,他看到十年前那個成熟穩重的中年人,再一次地變成了老人。
「小……張?」他試著回憶對方的名字。
「……是小辰。」位高權重的老人臉上浮現出一言難盡的神情。
「哦。對不起。」十年坦率地道歉,一邊從冰冷羊水裡爬起,一邊問,「這次又是什麼?」
……
小辰說得不錯。這次人類真的到了生死存亡之際。
這次的危機,比三百年來的哪一次都要嚴重。
十年仰起頭,在天空中看到七座【塔】。
五座是變異種的【塔】。
而人類這邊只有他,和一個很特別的斷塔。
十年從【無色之塔】手裡,救回了一個姓秦的小朋友。
聽說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去復仇。
下場很慘。頸椎被捏碎,脊髓被破壞。他這輩子沒可能再站起來。
十年從【冰封】的雪地里抱起他,感覺他的身體柔軟且冰冷。
柔軟是因為脊髓被打斷,重傷。
冰冷是因為在雪地里失溫。
十年從那個世界級變異種手裡把他搶回來。
那個變異種叫什麼?
【虛妄】?
好奇怪,真的有人叫這種名字啊。
那個變異種太危險。十年本想儘可能探查一些信息,卻又很快決定,先把受傷的小朋友帶回去。
早點治療,說不定康復的可能性還大一點。
……
姓秦的小朋友對他說了聲謝謝。在他俯身把他放到病床上的時候。
十年朝他點點頭,然後緩緩退出搶救室。把病人留給醫生。
……結果還是,無可挽回。
姓秦的小朋友這輩子再也站不起來。只能當個廢人永遠躺在床上。
小辰建議他接受人體改造,斷塔卻撲過來擋在他身前。
……像哭泣的老母雞。
十年站在窗邊,視線從綠蘿上轉移。
他看看病床上蒼白的秦小朋友,又看看老母雞張開翅膀的斷塔小朋友。
於是他說:「我也覺得。」
在斷塔小朋友哭著一遍遍說「不要」之後。
他說我還沒報廢呢這不還能再用一次么。
他說現在就找下家未免太心急了吧。
小辰肉眼可見地驚慌起來。
他當然知道小辰不是這麼想。
他只是想給那個姓秦的小朋友,多一些思考的時間。
……
沒想到他最終還是接到了秦小朋友的通訊請求。
「我想好了。我志願接受人體改造。我志願參加【十年計劃】。」
「請清除我的感情。」
那時十年正在外面出任務。他隨手打爆眼前的變異種,卻來不及趕回管理局。
只能跳到一輛廢棄大卡車上,一邊指指點點,崩掉那些無窮無盡不斷涌過來的怪物。
一邊對秦小朋友說話。
「你真的想清楚了嗎?」
他輕輕地問。
眼前血肉飛濺。是變異種破碎爆裂的屍體。
十年站在廢棄卡車頂上,一邊戰鬥,一邊輕聲對小朋友解釋。
「你會有意識,但那不是完整的意識。」
「那種感覺類似於淺麻醉。你不能動,不能完全感知到外界,甚至不能控制自己的清醒與睡眠。」
「你不知道自己在何時失去意識,然後在某一個瞬間,你又會毫無徵兆地突然醒來。」
「沒有辦法感知時間,沒有辦法做任何事。」
「你只能像個幽靈,像個水母,虛無縹緲地浮動在那個罐子里。」
「直到十年後,他們將你放出。請求你再次去拯救世界。」
「你將不再擁有自己的人生。」
「那其實真的很痛苦。」
十年說完這些,微微停頓。
給移動終端那邊一點思考時間。
然而那頭的人似乎已經考慮清楚。沒有絲毫猶豫。
「我願意。」
十年:「……」
十年一時沒有說話。抬手轟掉一隻又一隻奇形怪狀的怪物。
區區A級的怪物,對他來說就像踩死螞蟻那樣簡單。
十年甚至不需要費心警惕周圍,只是隨手操縱著戰鬥系天賦,變異種就大片大片地倒下。
卻依舊有更多的變異種湧上來。
湧上來。
十年想了想,覺得還是那邊的志願者小朋友比較重要。
於是他丟下眼前這些怎麼殺都殺不完的怪物,隨手劃開【空間】,回了管理局。
秦小朋友還是一個人孤零零躺在病房裡。
他的皮膚是一種不正常的白。像紙人,像被活生生的人被洗掉了所有顏色。
聽說是污染病的後遺症,一直好不了。
病房空氣中瀰漫著微濕的水汽。浴室里有洗髮水和沐浴露的香氣。
床頭柜上放著一個墊在紙巾上的剝好的橘子。已經在初春凜冽的空氣中發乾。
十年到達時,小朋友正轉頭看著窗外。
他的目光停留在那盆青翠鮮嫩的綠蘿上。
耳朵聆聽著枝頭鳥兒歡快的鳴唱。
冬日的暖陽,薄薄地透過窗戶,照在他臉上。
看上去很舒服。
……
小朋友的脊髓徹底被毀掉。他這輩子沒可能再站起來。
十年卻看到他眼睛里的光。
十年本打算勸他再想想,但是看到那雙眼睛,他忽然產生一種熟悉感。
啊。那種堅定勇敢,那種毅然赴死是因為心懷希望的眼神。
他在三百年前也曾見過的啊。
在鏡子里。
在鏡中的他自己眼裡。
只是現在那樣的心境去了哪裡。
……
小朋友叫什麼來著?
好像是叫,秦無味?
……
變異種有六座塔。
人類陣營卻只有他一座即將傾頹的機械齒輪塔,和江小朋友的斷塔。
但是沒關係。
十年靜靜坐在椅子上,由管理局分配給他的單人宿舍里。
咔嚓。
咀嚼一塊巧克力曲奇餅。
真好吃。
他享受地眯起了眼睛。
是秦無味送給他的曲奇餅。
本來是想邀請他去吃年夜飯……
年夜飯啊。
真是好遙遠的東西。
但也是華國人幾千年來不變的傳統呢。
他對秦無味說: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他對秦無味並無隱瞞,告訴秦無味今晚他會和辰為罡去各處遊說。
【傳燈】。
天賦序列表上,唯一一個由人類創造,而且只有人類能夠使用的技能。
【序列X·傳燈】。
是犧牲,是奉獻,是變異種無法理解也絕對做不到的事情。
秦無味聽過之後,點點頭,說他早就已經選江耀作他的執燈人。
傳燈者,執燈人。
秦無味在移植【傳燈】之後第一時間決定了他的繼承者。
聽說他本來就是江耀的監護人。
「監護人?」十年歪了歪腦袋,有些好奇。
「只是名義上的監護人……說來話長。」秦無味嘴角微微一扯。似乎想起些什麼。
被剝離了情感的他卻無法做出任何類似微笑的表情。
十年點點頭,示意他別說了。
自己馬上要去和小辰會和,去推進【傳燈計劃】。
秦無味沉默片刻,表示知道了。
臨走時,卻又折回來。放了一盒餅乾在他桌上。
「這是我弟弟買的。年貨。」
秦無味看著他,臉上沒有情緒也沒有表情。
「如果你趕得及,請你來。我會給你留飯菜。」
「……」
十年看著他離去。
片刻后,十年打開那個餅乾盒子。
裡面琳琅滿目,是各種各樣的漂亮曲奇。
……
十年和辰為罡一起,勸說了所有人。所有人最終都願意相信,江耀會是最適合的人選,江耀會是人類最大的希望。
所有人都決定把自己的燈傳給江耀。
唯獨十年沒有。
他選擇了秦無味。
他該做的,是傳燈給江耀。
他想做的,是傳給秦無味。
他始終記得那天在病房裡看到的,秦無味癱瘓在床,側著頭,望向窗外時眼睛里的光。
那不是絕望,也沒有痛苦。
那是一種平靜的堅定。
一種無比強大的不可戰勝的意志。
像極了三百年前的他自己。
……
十年,曾無數次拯救過世界,世人永遠應當感謝他的,三百年前的救世主。
他都活了三百年啦。
最後有一點點小私心,怎麼了。
……
哦不對,其實那不是他最後的私心。
當【黃金之塔】被擊碎,當深紅峽谷被崩壞擊出大洞。
當他劇烈咳嗽,大口大口地吐出黑色內臟。
十年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的另一個願望。
不是作為十年,不是作為執行者,而是作為那個早已在封禁檔案中被遺忘了名字的人。
他在加入管理局之前就想做的事。
峽谷,正是合適的好地方。
十年一路走著,一路咳著。
深紅色的峽谷,怪石嶙峋的崎嶇道路,一路留下碎裂的黑色內臟。
不知走了多久,十年終於找到。
真的很令人意外,居然真的能找到。
這大概是他日行一善救那麼多次世界的好報。
一對狐獴。
一對神乎其技,從污染和大爆炸中倖存下來的狐獴。
仰起頭,和這個奇怪的男人對上眼。
十年在很遠的地方就停下腳步。然後趴下來。
爬在荒棘叢里,悄悄觀察那狐獴。
狐獴:「?」
十年托著下巴,輕輕咳嗽著。和兩隻狐獴遠遠對眼。
幸好他視力夠好,所以沒有照相機也沒關係。
好可愛呀,狐獴。
他會把這個小動物的樣子,一直記到下輩子去。
十年躲在荒棘叢里,輕輕咳嗽,假裝狐獴看不到他。
狐獴疑惑地歪著腦袋,打量這個奇怪的人。
幾分鐘后,人消失了。
狐獴:「???」
兩隻狐獴受驚地睜大眼睛,靈巧後退幾步。
荒棘叢里那個人真的已經消失。
地上只留染血戰衣。
在狐獴無法理解的世界里,在人類肉眼看不到的視野里。
無垠蒼穹,那座早已停轉的機械齒輪之塔,無數零件紛紛從天空墜落。
而在遙遠的地方,另一座,嶄新的機械齒輪之塔,正在緩慢堅定地升起。
「……!」
剛剛擊殺信徒的秦無味,從宜江管理局廢墟里走出來。猛然抬頭。
眼裡滿是不敢置信。
他看到十年的隕落。
看到奔他而來的燈。
【序列X·傳燈】。
那個笑起來如春風和煦的男人。
那片萬里高空上被陽光照暖的金色雲朵。
終於走下那漫長人生最後的大舞台。
終於向他期許的另一人,交遞出那長明三百年的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