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宿命迴響

第五回 宿命迴響

噼啪!

火盆里的燃柴炸響,濺起零星火星。

屋內油燈忽地一暗,老爺子手裡頭的針線活一頓,抬頭望去,見得窗戶上邊的一角被寒風吹起,露出跑風的小洞。

眼下,不時的「嗚嗚」聲落入老頭耳目。

墨魚兒冷得緊,裹的嚴嚴實實,一雙漆黑眼睛倒映火光,頗為好奇道:「老爺子,當世真有不死仙人一說?」

老爺子起身背對著,深邃目光穿過小洞,仰望夜空,只見漫天星河閃爍,沉默不語,眉頭下意識微微一皺,少許輕嘆一聲,不知為何有此感嘆。

「不死?呵,逆亂天地,欲求長生,放眼天下有幾人能做到善終,風沙埋枯骨罷了。」

墨魚兒聽不懂裡頭門道,卻大為吃驚,這等奇人異事最是撓人心,興趣雀躍地追問,「照這麼說,您是見過真仙人咯?」

墨儒生霍然轉身,微弓著腰,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嚷嚷道:「我一介書生哪能見過,也是茶館里道聽途說,算不得數。」

這一嚷嚷,墨魚兒頓時啞然,眨了眨眼睛,嗓音陡然一提,「你這老頭,沒見過就說沒見過唄,又不會說您活了大半輩子沒見識,亂嚷嚷作甚?嗓門大是了不起,還是你占理?」

墨儒生摸摸鼻子,岔開話茬,訕訕道:「大半夜不睡覺,明天不用干老本行啊?

這樣,明日你去梅龍街晃悠,多說吉利話,別犟嘴,更不要橫生事端,畢竟我這張老臉就這麼大,你省著點用。」

沒人管,墨魚兒暗暗竊喜,卻立即變臉,不樂意道:「這話說的,好像我多能挑事似的,不去賣字畫了?」

「嗯,找老和尚聊聊天,喝喝茶!」

墨魚兒嘴上沒說,心裡泛起嘀咕,您老真會享福,孫子還要著飯呢,也不說帶去蹭吃蹭喝的。

不過,寺廟能有啥好東西吃,頂多蔬菜豆腐湯,寡淡的很,不如我一人瀟洒自在。

那老頭上前,彎腰壓了壓被子,隨即,起身一通翻箱倒櫃,還真讓他找到一小張草紙。

見他朝著草紙啐了兩口唾沫,得,人生總是那麼的巧合,手上逃不了雨露均沾的幸事。

墨儒生滿不在乎,嘴角淺笑,捏著一角朝著那個小洞走去,繼而貼上輕按兩下,算是給糊弄過去。

墨魚兒瞧的真切,自是無法直視,一臉嫌棄,「咦……埋汰誰呢?糊弄鬼呢吧!」

墨儒生登時老軀一震,回頭白他一眼,「睡你的覺,咸吃蘿蔔淡操心,自己不幹正經事,也有臉皮說我的不是,皮又癢了是吧。」

「嘿……」

他沒自找沒趣的習慣,被子一扯悶頭睡覺。

瞧著糊了兩層草紙的小洞,老頭笑了笑,做回板凳幹活,漸漸的墨魚兒便睡著了。

而老頭手拿針線,忽地一停,側過頭,靜靜的望著墨魚兒,深邃的眼眸充滿慈愛。

「來見。」

一道悠揚而飽含滄桑的嗓音,在黑夜裡陡然驚現腦海。

「終究還是來了?」

墨儒生心神一怔,身子驀然一抖僵在火盆旁,心緒猶如巨石砸入水中,掀起驚濤駭浪,腦海浮現種種過往。

愣住半晌,指頭襲來一陣細微刺痛,老頭回神低頭一看,將杵進肉里的鋼針拔出,拿開時血漬已經浸在衣服上。

開門走出,關門時透過門縫,又看了眼墨魚兒,轉身遠望,隨即縱身躍起,幻化成一道紫色流光飛往一方。

稍許,便見一藍袍老者,背對著立於虛空。

墨儒生對背影深深作了一揖,恭敬道:「拜見前輩。」

藍袍老者『嗯』了一聲,一時卻並未言語。

老頭不禁腹誹心謗,著急忙慌叫他,到這又不說話,什麼意思,莫非吃飽撐的?這話可不敢說,只是心生疑惑。

「不知前輩夜訪所為何事?若是有效勞之處,晚輩定當竭盡全力。」

當年藍袍老者離開以後,便沒再出現過,如今突然到訪,著實有些意外,經不住心生幾分不詳的預感。

「應劫之日臨近,此劫於他而言九死一生,一切看他命數造化。」

聞言恍然一怔,老頭頓時如遭雷擊,沉默良久,更多的是不解,「晚輩愚鈍,好好的,怎會有死劫降臨?」

藍袍老者沉聲靜氣,似乎早已看透生死,淡然道來,「天生死劫,無論是否接受,命運已有既定的軌跡,這不是你我能決定的。」

但墨儒生既然知曉此事,又怎會這般無動於衷,十五載朝夕相處,豈是大夢一場空,就是說破了天,捅穿了地,也斷然無法置若罔聞,冷眼旁觀。

「晚輩斗膽,縱然萬劫不復,勢必要阻止這一切。」

藍袍老者叱吒一聲,陡然轉身,僅是瞥了他一眼,「放肆……」

剎那。

一縷霸道的滅世刀氣乍現。

看似平淡無奇,可在墨儒生眼中,卻彷彿置身萬千刀山,只要藍袍老者一個念頭,他便可化作飛灰。

老爺子腦海轟鳴聲陣響,「玄元道場」動蕩不安,「醒魂海」嗡嗡不止,頭疼欲裂突然眼前一黑,好似整個人猛然失去重心,要墜入深不見底的幽暗深淵。

噗!

當即口吐血蓮花,臉色煞白,他深知老者不凡,一身道行功參造化,可誰能想到竟是恐怖如斯。

立於虛空,老爺子尚且勉強穩住身形,免不了踉蹌而不倒,面露苦澀。

「別自作聰明!」

藍袍老者俯視而望,眼中有一抹刀氣若隱若現的流轉,那股氣勢壓的人喘不過氣來。

「順其自然,方開生門。」

墨儒生面向老者,不知面相,背後冷汗涔涔,此幕註定今生難忘。

藍袍老者側過身子,隨手將小玩意丟給出,說道:「只要抗過此劫,就是天大的造化,不過……這何嘗不是宿命的開始。」

老者輕嘆一聲,撂下半句意味深長的話,話音一落,便潛蹤隱跡。

墨儒生剛到嘴邊的話,沒來得及說,就見老者去匆匆,不由嘆息一聲,這到底給的啥玩意,旋即低頭打開手心一看,可是不簡單。

那是一塊不精緻的扁平黑石,以及一枚血蟒姣紋的老骨扳指,要放在往日,興許會細細打量,一探究竟是何物。

此時,他卻無半點興緻,弓著腰立在虛空,眼神暗淡無光,本就皺紋遍布的面龐,顯得尤為憔悴,仰望滿天星河,深深的嘆了一口氣,饒是他也會有太多的無奈。

稍許,一道紫色流光劃過黑夜,與無垠星空相比,猶如螢火之留,屬實不堪一提。

推開門后,右腳剛邁過門檻,就瞧見被子又被墨魚兒踹開,老頭啞然失笑上前將被子蓋好。

漫漫長夜無心睡眠,竄動的火苗,繚繞的煙氣。

不知不覺天色朦朧,老爺子從未覺得,這一夜如此短暫。

一抹餘光透過油紙窗戶悄然而至,睡姿隨意的少年,仍是改不了踹被子的臭毛病。

飽經滄桑的渾厚嗓音打破黎明的寧靜,也驚醒了夢中兒郎,一大清早就遭人嫌,還能是誰。

慵懶少年不情不願的揭開眼皮,刺眼的餘光使得小眼眯起,拉扯被子蒙住腦袋,幾番內心掙扎,無奈的揉揉沉重眼皮,睡眼惺忪從床榻上爬起,好似一具行屍走肉般,穿戴好那身叫花子行頭。

早起就為吃頓早飯,寒冬臘月天這個習慣真的大可不必。

但是架不住家有一老……嘿嘿,如有一寶。

睡懶覺的由頭,總沒老爺子的道理多,唾沫星子更多。

風雪未至,深冬的清晨冷意滿滿。

墨魚兒微眯著眼,洋洋洒洒坐在門檻上伸直雙腿,清粥小菜都堵不住他的嘴,念叨著昨晚未說完的話。

老爺子微側著身子靠在門框上,望著門前那株含苞待放的白梅,暗暗出神。

心緒如同淺墨染紙,亂了方寸畫卷。

一道道斜暉肆意的灑落,臉上的溝壑越發分明。

吸溜,吸溜~

墨魚兒拍了拍圓鼓鼓的肚子,見老爺子發愣,不解地問道:「怎地不吃?臉色瞧著也不好。」

「不打緊。」見魚兒撐起的肚子,他笑呵呵道:「人老了,睡的少,吃的也少,魚兒真想修行?」

「嗯……談不上啦。

要真恰逢其會,練就幾手仙家伎倆,一身俠氣逼人走哪是哪,不敢說扶危濟困,怎麼也得挽劍折人腰,滿城紅袖招。」

墨儒生登時無語,合著修行就為了風花雪月?略微一琢磨,倒也合情合理,沒啥毛病哈,不得感慨一句這孫子終是大了。

一陣冷風掠過,吹動老爺子鬢角,忽然莞爾一笑,「那好,等過完年咱不要飯了,帶你出城去江南走動,走動。」

墨魚兒眼裡放光,聽聞江南可是人傑地靈的寶地,聽說那啊,水靈的小娘子數都數不過來,誰看誰迷糊。

「不騙人,真去江南?」

墨儒生見他歡喜成那樣,心裡頭卻是一陣心酸,不露聲色地強顏歡笑,點頭回應道:「當然,你不老是嚷著闖蕩江湖?江南最是好去處,順道找位便宜的老道修行道術,到時我也好沾沾光。」

「不對,你很奇怪啊!」

老爺子心頭猛跳,不可能露馬腳啊,「哪裡怪了?」

墨魚兒放下碗筷,湊到身前,右手忽地勾搭脖子,揣測道:「你不會想撇下我,抬抬屁股跑路吧。

等等,道士?

當了道士,可還讓人娶小娘子?」

老爺子暗暗鬆了一口氣,話不多說,免得說漏嘴,索性吹鬍子瞪眼,將事遮掩過去,「你愛去不去。」

墨魚兒瞅瞅老頭神態,像是饞貓聞出了魚腥味,此事無不透著古怪,暫且按下不表,忽然想到一事,眼神不善地問道。

「我有一事不明,這兩年來有一樁怪事,不時有塗脂抹粉的小娘子,往我身邊湊,一個勁地調戲我,攆都攆不走,可真到要上手了,卻恰如其分的跑開……

這人,這事,可是您老人家安排的戲碼?」

墨儒生不禁怔住,歪頭淡定地看他一眼,抿抿嘴,揉揉老臉,將頭給偏過去,不與他對視。

這下不用說了,也看的明白,只是他不懂裡頭搞得什麼名堂,就像突然不用做乞丐一樣。

因為做乞丐這事,自打懂事以後,可沒少與老爺子撕破臉皮,耍過渾。

可惜老爺子死活不鬆口,也不告訴他什麼原因,之後便是得過且過,看人臉色就看人臉色,被人欺負了就打回去唄,他也懶得去學堂,識文斷字老爺子教的,十歲過後,就再沒提過這檔子事了。

但是,今天老爺子卻主動提出,實在莫名其妙,沒古怪他不信,聞言大受震驚道。

「真是你乾的啊,你不早說,我還以為是騙子,騙財又騙色呢。」

聽了好笑,縱觀城裡城外哪有這麼不開眼的女騙子,要去騙一個混市井乞丐,墨儒生訕訕一笑,「哼,讓你瞧出來了。」

明眼人都瞧得出來好吧,一個小乞丐邋裡邋遢的,十里八鄉誰不知道他的名頭,別人避之不及,竟會有人往他跟前晃悠,還是一水的小娘子,能不古怪就怪了。

「當我瞎啊,什麼意思?考驗我的定力?」

其實不是他的注意,但老爺子又說不得,眉毛往上抬抬,認領道:「嗯,算是吧。」

忽然,他向老爺子伸出一手,理所當然道:「那,多給我點錢。」

老爺子聞言不解,「你要錢作甚?」

墨魚兒難免氣惱,一拍大腿嚷道:「您也太摳搜了,就拿那些胭脂水粉,也想考驗血氣方剛的少年?好歹多下點本錢吶,哪怕少吃幾頓肉我都不說什麼。」

那就背離初衷了哦,何況你臭名昭著,給錢人家也不樂意,委實不好搞啊,不然,你以為只會那點人?

墨儒生大有深意的側目望他,輕聲道:「你這是,懷春了?」

墨魚兒撓撓頭,如此直白弄的他怪不好意思,可這用詞埋汰誰呢,往後靠了靠,坐靠另一側門框,眉眼一挑,理所當然道。

「……嘿,難道我不該想?」

「也是。」

老爺子聞言深以為然,極為贊同地點點頭,如他即將二八年華,難免有一顆騷動的心,想都沒想過,反而不對勁了。

「作為過來人,我得提醒你一句,小娘子理當要找睡過你的女人,那才值得珍惜。」

「哈?」

他呆若木雞,這是什麼胡話,極為篤定道:「這話很是荒唐。」

墨儒生料到他有此態度,抿嘴一笑,不急不緩道:「別急啊,你品品,能睡你的人該是怎樣的小娘子,豈能沒本事,不就更說明你有能耐嘛。」

經過一琢磨,他遭不住暗暗點頭,雖是不想承認,但是說的有幾分歪理呀。

可一大老爺們被一小娘們給睡了,這事要是捅了出去,丟的可是臉面啊。

再者說有無能耐,不必這般證明吧,「反過來,也是能站得住腳的呀。」

墨儒生見他那樣神色,遭不住咧嘴一笑。

「哦,我算是聽明白了。」墨魚兒話鋒一轉,話中有理有據,抻出頭賊兮兮地道:「你肯定被小娘子睡過。」

「我沒有。」

「誰信啊!」

「前面的話,權當沒說。」

老頭斷然否決,忙岔開話題,望著他從未有過的鄭重,語重心長道:「魚兒,你且謹記,混江湖的武功可以不高,但跑路一定要快。」

他摩挲下巴,點頭示意,反問道:「要是武功既不高,又跑不快,理當如何?」

墨儒生會心一笑,繼續說下去,「多動腦子,使勁忽悠。」

「記下了。」墨魚兒話鋒又是一轉,追問道:「話說腦子也不好使呢?」

「哪樣都不行,還混屁的江湖,不過也好,沒腦子意味著也沒什麼顧慮。」

墨魚兒不解,「甚麼意思?」

老頭抿嘴一笑,言簡意賅道:「一準死了。」

「呃……倒是一樁美事!」

「嗯。」老頭詫異斜視,「嗯?美事?」

墨魚兒攏了攏手,懶散道:「一條腿死在了江湖,一條腿死在了俗世,就沖這死法,豈不是黑白兩道獨領風騷。」

「嘿嘿……確實夠風騷。」

「下山去嘍。」墨魚兒抽手撐撐腰,隨後靠近老頭。

「哎呦喂。」

老頭身子一震,忙起身佯裝生氣,作勢揚手要打他,才舉到一半,就沒了人影,身後笑罵著。

「臭小子,看我不打爛你的屁股。」

墨魚兒手捏兩根灰白鬍須,跟一頭小毛驢似的撩開蹶子跑開,連盤了好些年的桃木棍,也忘記帶了。

「哦吼,要去江南嘍!」

那老頭端著碗,笑著,笑著,便沉默了。

渾然不知這碗傾斜的厲害,碗底本就沒剩多少米粥,已然溢出碗口,滴落在布衣上。

深邃的眼眸流淌著的情緒,是那般紛雜,遠望尚且青澀的背影,忽地疾走出兩步,遙遙望去,揚聲叮囑。

「切記,莫要招惹是非,切記……」

「安了……

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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