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8 異性兄妹
臘八節本是小節令,從來沒有大操大辦的習俗,但今年的臘八節滿京城上下都是張燈結綵,比除夕上元還喜慶。淮南大捷的消息已經人盡皆知,連街頭乞丐討錢都要以此做借口,「眼看天下太平,老爺就要發財了,行行好賞口飯吃?」
熙和長公主以皇家的名義賜粥百官,不但像往年一樣三品以上大員有的分,連最底下的九品小吏都能沾光,宮裡賜粥的人手不夠,最後全都將粥分到了各衙門,讓人自己去領。雖是如此,底下官吏也領得高高興興,一為從來沒有過的御賜榮光,更為南方戰事的順利。
真正興風作浪的人只在少數,大部分還是期盼著天下太平日子安穩的,眼看各處烽煙漸熄,誰不高興。於是雖然賜下來的粥早已冷了,大家還是畢恭畢敬請回去供奉。
晚間如瑾和母親一起吃飯,讓孫媽媽和吳竹春等一眾近身服侍的人也在屋裡另開了一桌,大家歡喜圍著過節。吳竹春白天出去辦事,順路採買些東西回來,這時就笑著將外面街井的喜氣洋洋說給眾人聽。
秦氏道:「這下可能過個好年了,等北邊遼鎮再平定了,以後更加安穩。」
眾人都點頭。
一屋子笑語盈盈,如瑾心裡也高興。只是眼前越是和樂,就越是想念長平王,總盼著他能早日回來參與其中,不要再在北方的冰天雪地里受苦。
飯後外頭送來了晚間的葯,如瑾讓人在吊爐上焐著,披了厚衣服出去,走了一趟外院。
凌慎之所住的小院子里傳出一陣陣湯藥氣味,濃稠的苦澀匯聚到一起,聞起來竟也有一些清香。繁星點點,天上掛著半彎鵝黃的月亮,透過粉牆上的鏤空窗欞,可以看見裡頭暖暈的燭光。紙窗上映了清瘦的側影,端坐提筆,在寫著什麼。
如瑾讓人叫門。葯童除夕飛快跑出了屋子,「是哪位?」
門扇洞開,男孩子紅撲撲的臉蛋出現在眼前。如瑾朝他笑了笑:「你師傅在做什麼?」
「在抄藥典。」十歲剛出頭的除夕脆生生答著,轉身在前引路,一面朝屋裡喊,「師傅!藍小姐來了!」
紙窗上的側影應聲而停了動作,頓一頓,很快站起來。
凌慎之快步出屋,迎面碰見剛走上門前台階的如瑾。「你怎麼來了?」意識到自己問得有些不妥,又補充一句,「是否身體不適?夜裡冷,你不該出來走動。」
「今日過節,來看看先生。」如瑾雙手都籠在紫貂絨的護手裡,一身暖煙色的及踝披風,笑盈盈站在燈影里說話。
凌慎之微有恍神,目光凝聚在她被風帽裹起的瑩白的臉上。
葯童除夕張著大眼睛,好奇打量二人。
還是凌慎之自己先回過神,側身掀帘子掩飾尷尬,語氣平和地請如瑾進屋坐。
進了屋,湯藥味道就更濃了,如瑾看見偏廳的長炭爐上坐著好幾個砂罐,個個冒著熱氣。除夕跑過去繼續照看,見如瑾看過去,就說:「是師傅給藍小姐試的葯。師傅說您餘毒清理得差不多了,得換劑方子養胎,馬虎不得,出了好幾個方子正在挨個兒琢磨。」
「多謝先生。」一句謝道不盡滿腹感激,如瑾走到臨窗的書案上,看見上頭擺著厚重的古舊典籍,並墨跡未乾的厚厚一疊紙。
凌慎之倒了熱水過來,見如瑾端詳那書,就笑著說:「是府里的典藏,幾百年前的葯聖所著,殘篇在外都價值千金,沒想到在此能找到全本。借著給你配藥,我倒是沾了很大的光。」
「先生真會玩笑。」如瑾接了水坐下,讓隨身跟來的荷露菱脂退下去了。
兩個小丫頭為著隨時答應傳喚,並不走遠,到偏廳里看除夕熬藥。菱脂請教煎藥的火候和宜忌,除夕就將自己跟師傅學的東西傾囊而授,荷露菱脂聽得認真。幾個人都是差不多年紀,沒一會就混熟了,嘁嘁喳喳小聲聊天。
另一邊如瑾和凌慎之對坐,如瑾問他晚飯用得如何,臘八粥可不可口。
凌慎之笑道:「很好。這裡的吃食用度都不錯,大家待我也好,你不必惦記。這些天見你起居有度,身體一日好似一日,我放心許多。照這樣下去再過上一個月左右,就可恢復正常了,正好待產。」
「都是先生盡心。我們母子三人盡皆仰仗先生才能活命,這是畢生不能忘記的大恩。雖然這樣說很見外,但我心裡頭的感激,不是一句兩句就能說清的。」
凌慎之笑了笑,「這裡幾位懂醫的嬤嬤也很厲害,便是沒有我,她們也不會耽誤你,何況還有太醫。」
如瑾開口欲言,凌慎之攔了她,「感恩的話不用多說,你的心思我能明白。只是我在這裡所做的一切全憑自願,說起來,都是我自己的事,與旁人無干——這旁人,說句冒犯的玩笑,也可包括你在內。」
他笑意充斥眼眸,如瑾倒不便再多說什麼了。
心裡頭百味雜陳的時候,凌慎之突然提起連她都要忘記的事。
「上次你說要認我做義兄,這話還算不算數?若算,擇日不如撞日,趁著今天小節令,將結義之事辦了如何?」
如瑾訝然。
她是起過這心思,當時主要是為了讓他能在王府立足。他沒當場答應,她也沒敢再提,怕是冒犯。到現在她已將之拋在腦後,沒想到他卻又提起。
「先生?」
「可以么?」凌慎之笑著看她,「你我身份天差地別,尤其待王爺回來之後,你更是貴不可言。不過因為當初你曾提過,我才敢開這個口。若是為難,只當我什麼都沒說便是。」
如瑾沒立刻反駁,只是認真看他。
他從來不會這樣言語逼人,這番話簡直不是他能說出來的。
今時今日,此時此地,到底……怎麼了?
如瑾想從他的神情動作中找出蛛絲馬跡推測緣故,可凌慎之自始至終溫和微笑著,沒有任何異常。
「怎麼,果然是我失言了么。」見她遲遲不開口,凌慎之垂了眼睛,但微笑仍在,「唐突之罪,請藍妃海涵。」
如瑾淡淡凝眉,「先生,以你的透徹,該知道我當日提起此事原因何在。但先生今日的言語……你我相識日久,交情如何彼此心知,結為異性兄妹也不過是給外人看的罷了,結與不結,與你我之間都沒什麼分別。先生可否告知,為何今日要執意如此?」
凌慎之沉默不語。
如瑾沉吟半晌,扶著腰慢慢站了起來,「先生不說,我不多問。既然先生開口,我沒有不從命的。那麼我即刻叫人去準備香案,並稟告母親。待你我結拜之後,還請先生去我母親跟前問好。」
凌慎之的眼睛里有萬千情緒涌動,但最終什麼也沒說。
如瑾微微低頭作禮,「我先告辭,一切準備妥當了就來請先生。」
說著叫了荷露兩個過來相扶,轉身離去。
凌慎之站起身來,卻沒挪動腳步,只用目相送。走到門口時如瑾回頭,認真告訴他,「請先生明白,我是非常願意這樣做的,並非被先生言語所迫。能叫先生一聲義兄,是我平生大幸。」
門帘啟處,香影無蹤。
凌慎之站在原地默默半晌,扶著案角,緩緩坐了下去。
許久,屋內想起一聲長嘆,和著草藥濃鬱氣味,裊裊升騰。
內外宅相連的小花廳里,結拜所用的香案供品很快擺好,案下兩個錦綾軟墊,一左一右並列著。
如瑾站在案前等候,不一會,凌慎之被內侍引了過來。
到得近前,他什麼都沒說。如瑾便吩咐開始,搭了侍女的胳膊,要跪下去。凌慎之連忙阻攔,「小心。你只低頭作禮便是。」說著自己撩了長衫下擺,端正跪在墊上。
叩首,結香,再拜。
如瑾隨著他的動作依次點頭,算作禮到,最後將三炷長香插在香爐之上。
廳內一絲咳嗽不聞,王府下人全都屏息侍立著。
事畢凌慎之轉過身來,看了看如瑾,須臾叫了一聲「妹妹」。
如瑾叫他「兄長」。他溫煦而笑,彷彿雲開月明。
如瑾便帶了他進去拜見母親。
秦氏在內院相候,一身藍紫色接近禮服制式的衣裙,見凌慎之隨了女兒進來,坐在椅上點頭含笑。
凌慎之上前拜倒,執晚輩禮問安。
秦氏笑著命他起來,「先生能與小女結拜,是我們母女的福氣。」
「母親還叫『先生』。」如瑾笑著糾正。
凌慎之道:「伯母,小侄字無咎。」
秦氏直點頭,「這個字好。」又笑,「我命中無子,沒想到臨到將老之時,女兒卻認了義兄回來,甚好,甚好。」
凌慎之聞言便道:「小侄幼年喪母,半世飄零。伯母若不嫌棄,小侄願拜您為義母,從此將您比作親生母親相待。」
秦氏意外。
如瑾深深看向凌慎之。
他不是見縫插針的人,說出這種話,更加叫人納悶。
「兄長,你是認真的么?」
凌慎之道:「是。只怕伯母不肯答應。」
秦氏沉吟一瞬立刻開口:「我自然千肯萬肯。只是此事非同兒戲,你要想清楚。若你願意,我自然將你當親子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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