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太行山(2)
「何兄這是幹什麼,快起來。」
有福客棧外無人處,雲翊扶起單膝跪地低頭道歉的何六。
「是我情報過時,為一己之私,竟使雲少俠置身如此險地。」何六把住雲翊的雙手,並不起身,「只知道賊人強大,想邀請少俠一同除惡,沒想到竟是崆峒分裂並邪教作亂的大事。事到如今,雲公子若是身體不適,還請在此客棧稍候,等明日剿匪結果傳回來再啟程。」
即便雲翊不說,再見時眾人都看到了他神情不對滿頭大汗,衣襟都濕了一片,哪裡不曉得這位少年宗師恐怕身體有些毛病?
只是原本以為只有一兩位宗師山賊,拉上雲翊的話加上八卦門二刀教伍仟疆己方就一共有兩位宗師,總是更有勝算,至少不必用戰友的性命去堆另一位可能存在的宗師。只要配合雲翊將其拖住等待伍兵長那邊分出勝負即可,危險程度不可相提並論。
沒想到如今光是崆峒派就來了兩位宗師並兩位一流武者,加上積年宗師陳其諒,己方高端戰力已經不少,甚至可以說是恐怖了。要知道天下武林一流門派,常並稱「六山三門」的這幾派一般也就三到五名宗師,至於能不能出武聖則是虛無縹緲,純看造化。西北武林魁首崆峒派當代便沒有武聖,四名宗師便是最頂級的戰力,只是如今方知最強的「關中西擎」楊仁傑已經叛逃,年輕一代不聲不響新晉宗師的大師兄蕭淳也因沾染邪教被除籍。
若是所謂崆峒叛徒一夥武功只是正常,那麼在四名宗師的圍攻下賊匪將會被迅速剿滅,此時多雲翊一人不多,少他也無妨,不必強留這位年僅十六的大族子弟助拳。若是賊人確實匹配這樣的陣仗,身體抱恙的少年宗師可能因為此役要承擔宗師級別的戰鬥而受傷甚至殞命,實在讓何六良心難安。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雲翊手上力氣比何六想的要大得多,一下就把他拉起,「我來此地,不是為何兄報私仇,更不是被言語道義相迫。只是學成武藝下山,總需為家鄉除害。」
「何兄叫我公子,是覺得小弟不配為俠嗎?」
此番言語,好似兩人角色互調,如今輪到何六沉默不語。
「何兄,我不是什麼公子。庶出幼子,出生至今連父親的面都沒見過幾次,甚至此番出門乃是第一次前往趙都。」雲翊微笑著,彷彿在說別人的身世,「沒有什麼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只有劍狂何七,『大哥』。」
何六心頭跳動,他感覺全身血液都熱起來了,對自己之前的話語感到羞愧。又想起自己為報仇將一直關心自己的黎素素拉回險地,滿嘴俠義道德,心裡實際上只有一見傾心的吳女俠,花言巧語目的不純,什麼時候開始自己已經離心中的「俠」這麼遠了?
他只能抱拳頓首。
「大哥你放心,之後我只會跟著劉大哥和黎姐姐他們行動。大哥你想做什麼,就大膽地去做吧。」
何六到底要幹什麼,之前他與黎素素說悄悄話時雲翊就已經全部偷聽到了,因此他對被架著來到此地毫無怨懟,不僅僅是因為那句二字箴言。
「故我所願。」何六點頭,再次抱拳,隨後轉身回到客棧去尋一位隊長。
雲翊則靠在客棧外的欄杆上吹著晚風,太陽一點點落下,他看到東邊亮起刀光,血花四濺。於是他轉身前往滿員的馬廄,摸著梨子的頭喂他吃豆子和苜蓿。
「你自己不進去吃點嗎?」來人一身騷包白袍,黑巾蒙面,左手拿著一桿布包的長槍,
右手拖著一桿長矛。
雲翊伸手接過他丟來的長矛,口稱世叔。
「雲家的子弟,會用槍矛吧?」陳其諒也是來喂馬的,他的坐騎更是拉風,是匹烏雲踏雪,漂亮的高大黑馬身子如同綢緞,飄逸的鬃毛好似流蘇。
「略懂一點。」雲翊撇了一眼手中的長矛,浸油的槍桿養護得很好,矛頭雪亮,是把精良兵器。
「隨我沖第一輪,然後隨便你去哪。」陳其諒將豆袋掛好,輕輕梳著馬毛,「你有這樣一匹好馬非得去步戰,實在浪費。」
「梨子沒有披掛,我怕他受傷。」雲翊手搭在梨子兩耳之間,看著他吃豆,輕輕撫摸。
「好馬就不怕受傷,面前槍矛如林也敢沖。」陳其諒不屑,「這已經是我不知第幾匹馬了,我也不給它們取名字。」
雲翊不語。
「剛剛外圍的好手已經將給賊匪們通風報信的叛徒殺光了,你不必擔憂,只要咱們自身硬,就啥都錘得爛。」陳其諒拍拍坐騎,轉身就走,「吃的東西也沒問題,咱們趕到賊窩得深夜了。真正的突襲將在黎明時展開,不吃飽可不行。」
「世叔!」雲翊突然叫住已經走開幾步的陳其諒,「太行山裡,如何馬戰?」
黑巾蒙面的陳其諒哈哈大笑,「趕緊去HD和你父親學點兵法吧,不過打一些山野武夫,戰時戰場戰機這些東西,不是我想怎麼選就怎麼選嗎?」
太陽很快便將要消失,客棧門口彷彿刑場,四具無頭屍體被隨意撇在地上,縮在客棧里的掌柜和小二們看都不敢看一眼。
伍兵長站在最前方,他掃視著五十多位跟自己同生共死一年多的弟兄們,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手中寬厚大刀如同一扇巨浪,將地上四顆人頭打得粉碎。
「上馬!」
包括一旁崆峒派的四位武林名宿以及隊伍前端黑馬白袍黑巾的「穿林點梅槍」,一共近六十人一齊上馬。六十匹馬口銜枚、蹄裹布,六十位好漢靜靜呼吸。
再無一言,隊伍如同一枚利箭,直直射向太行山西南。
……
夜露已經爬上草葉,在天明時分將凝結為霜,只可惜這片葉子上的露水被緩緩潛行的綠衣撞落,霜景定然難以完整。
越是接近目的地何六就越發難以抑制胡思亂想,他想起去年在趙都初見吳盞霞女俠一行,那明眸善睞、飄逸靈動的形象永遠刻進了他的心裡。旌旗之下伊揚唇,郎心似炭誤此生。
他緊跟在身前幾位以輕功暗器見長的戰友身後,賊窩所在也是他們這些一年前還在擔當斥候的俠士探明的。
何六施展輕功,悄無聲息地躍過一節浮在地表的樹根,他又想起今年春夏之交時,莫州城破,那抹劍光逆流而上,彷彿湘江橫空。一身紫衣的吳盞霞在同門與葉凌的幫助下亂中奇襲契丹剛剛運動起來的本陣,那樣優美的身姿他難以忘懷。
前方的戰友突然伏身不動,何六也跟著趴在泥土之上,彷彿那日分別,就在晉陽城有福客棧,他醉伏在桌上。當他酒醒時已是黃昏,他看見大開的城東門有一匹馬迎著夕陽慢跑進城,金燦燦的溫暖陽光里,馬背上只有吳盞霞的行囊與一片冷血。
警報解除,不過是一隻夜行動物,三支小隊繼續分列前進,何六腦子亂糟糟的,他想清了很多,不過還是有些分不清自己的情感到底是什麼。
火光已經在前方清晰可見,三支小隊如同一把沙子撒入江河,分散消失不見。何六蹲伏在火光外半丈,最後的黑暗掩護著他。他突然回想起今天中午黎素素扯著他的衣袖說悄悄話,她說「你還是想回去送死嗎?」。她說「你去年凍的寒疾不是還在發作嗎?」。她說「雲公子與我們無冤無仇,你非得把他送往險地嗎?」。她說「把我也送入險地也無所謂嗎?」。她說「好。」
他一句話也沒說,如今卻想起黎素素悄聲說話時熱氣呵在自己耳畔。
這算什麼?
何六看見飛鏢、飛刀、長針、短戟、飛斧如同一片暴雨,他直起身,運起刺痛全身經脈的真氣,像一隻飛蛾撲向那片火光。
他不知道。
「崆峒掌門楊仁滿在此!清理門戶!」
「崆峒戒律堂主馬先登在此!清理門戶!」
三十餘人從黑暗中殺出,值守的山賊只有一位還站著,他大喊敵襲,與崆峒派兩位宗師一道將其餘賊匪驚醒。
眾人剛剛沖入簡陋的營寨,一聲尖利頓挫的嘯叫就從正中大屋中傳出。
隨後發生的一切讓在場的人永生難忘。
背心中鏢的山賊躺在地上飛速出刀,將正跨過自己的俠士的雙腿砍斷。脖子插著飛刀的山賊突然支起長矛,將施展輕功飛速前進的俠士串在半空。頸椎卡著長針的山賊口中咔咔作響,倒在地上劇烈抽搐。只有被短戟與飛斧砸破腦袋的兩位倒霉蛋依舊毫無動靜。
起死回生,怎麼不讓人難忘?
何況仍舊站著的哨衛也在一瞬間發生變化,他全身的血管暴起,雙唇野獸般翻起,露出兩排牙齒。
鐺!
他擋住了崆峒掌門楊仁滿快如奔雷的一劍,甚至將那寶劍震得盪起。
不過楊仁滿快的可不止劍,他左手迅速抽出一柄短刀,一下就切入對手毫無防備的胸口。此時他的右手還在被震得揚起。
山賊哨衛受了這開膛一刀卻彷彿無事發生,手中長刀迅速下斬,姿勢標準,楊仁滿眼熟至極。
「他娘的!」
頭髮花白的老者火冒三丈,右腿如同鞭子,一下就將對手踢飛。對手還在半空中,他直接放開左手短刀,任它落地,又從腰間摸出一枚鐵梭,手法快得同為宗師的馬先登都看不太清。只聽到「篤」地一聲,落地的哨衛癱軟如泥。
與此同時,營寨南面衝出的三十餘位俠士分出四位夾擊那兩位死而復生的山賊,何六與其他人則拿起火把點燃茅屋,刀劍堵門。
「鐺!」
在一片混亂與冷兵相接中,這道刀劍相擊的聲音格外響亮。
營寨正中那木屋門口,崆峒戒律長老馬先登橫劍格擋,膝蓋卻難以控制地彎下去。一把厚刃朴刀死死壓在劍上,讓馬先登動彈不得。
「孽徒!」
鞭子破空聲尖銳刺耳,楊仁滿左手抽出腰上別著的鞭桿,鞭稍抽打如同電閃雷鳴。
「啪!」
一道更加清脆的鞭響就是回應,兩桿鞭子在馬先登頭頂纏在一起。
「大哥,你來得比我想得晚多了。」
持鞭桿的兩人扎著相同的馬步,扯桿的手法一模一樣。
「叮!」
兩人同時丟下鞭桿,右手長劍在半空交擊,劍路彷彿照鏡,又是一觸即收。楊仁滿剛一站定,腦海里毫無遲鈍地觀想出一場砂暴,漫天黑色砂石的另一側,是一張與自己有七分相像的臉。
黑砂通天地,神風削人間!真氣鼓盪,力勁貫通,身入砂嵐,劍如狂風。
崆峒派至高神通,神沙嵐!除了掌門無人可學,這一招看你怎麼擋!
「好!」
楊仁傑向後飛躍,興奮大吼,蒼白的眼眶裡一雙眼睛充滿了血絲。面對這由親哥哥施展的、自己曾經師門的秘傳觀想神通,他沒有一絲畏懼,后躍不過為自己爭取觀想時間罷了!
濃郁的死氣仿若實質,楊仁傑出劍時彷彿已經身成武聖,觀想的圖景正在映照入現實!
閻羅判生死,執筆書白帖!真氣洶湧,力勁如一,劍入無間,沾帖一封,送君歸西!
關中西擎,天縱之才,售魂邪教,自創神通,閻羅貼!
「來!」
兩柄長劍彷彿一齊消失在這世間,在虛空中交劍十合,唯有連成一團如同爆炸的交擊聲狂暴摧毀著附近武者的聽力。
兩人交手不過兩息,立馬呼吸沉重地分開,竟戰了個平分秋色。
楊仁傑體力似乎比曾經不如自己的兄長楊仁滿還差,滿頭汗水不受控制地流下。
另一邊楊仁滿狀態也不好,調整好氣息前根本無力援助已經被朴刀壓在地上的馬先登堂主。
若是只有崆峒派一行,此次清理門戶必將以失敗告終。
但是崆峒沖陣只是戰前計劃的第一環,即便沒有達到最大效果,也已經完成了它最基本的任務——盡量消滅敵人有生力量,並引出賊匪全部戰力。
畢竟如果火光漫天的堵門戰鬥與四位宗師大戰都沒有引出其全部戰力,那這次戰鬥本就不可能完美獲勝。
於是第二環立馬開始,以一道如同銀龍舞空的大刀為信號。
十餘人從營寨西邊正門衝殺進來,當先的伍仟疆身隨刀走,將一名撞破茅屋出來的山賊一刀劈上天,步法不停,繼續沖向那壓著馬先登的朴刀。
「八卦門伍仟疆在此!為友報仇!」
楊仁滿楊仁傑兄弟先一步又交手,長劍往來,梭鏢橫飛。兩人都是崆峒派武藝集大成者,左右手如同獨立,右手劍法精妙,左手還能不斷以花法取用身上帶的其他兵器。
伍仟疆的寬厚大刀揮舞得滴水不漏,手持厚刃朴刀的年輕宗師不敢小覷,立馬放棄壓制崆峒宗師馬先登,以一敵二,且戰且走。同時面對八卦門的精妙步法和崆峒派一心多用的奇兵花法,一時竟能不落下風。
兩個戰團交錯時,伍仟疆突然改乾為坤,八卦倒置,纏頭一刀兇狠劈向楊仁傑。楊仁滿立刻會意,挺劍斜走,卡住楊仁傑退避的方位。
所謂雙拳難敵四手,就是這種情況。
楊仁傑無奈,只得左手抽出短刀,強抵楊仁滿,右手長劍振動,以柔克剛。
「哼!」
面對八卦刀法,以柔克剛正是最容易做出的壞選擇。卦象流轉,大刀看似笨重,實則變化無窮。
伍仟疆鞋底幾乎貼著地面,左腳只移半步,刀隨步走,大刀卻幾乎完全偏轉過來,避實擊虛,以柔克柔!
同時楊仁滿氣勁貫通,右手劍毫不留情,擦著短刀往楊仁傑左腰刺去。
即便落入如此兇險的境地,楊仁傑仍舊不慌不亂,左手直接放開短刀,與其力量相較的長劍立刻偏離準頭。同時右手劍化虛為實,繞刀而轉,卡死手臂關節,以肩御劍,借力向後飛退。
伍仟疆大刀劈在楊仁傑劍脊上,一下將他劈退。落入圈套不過故意為之,積年宗師有哪個是小白?
「蕭淳!」
楊仁傑腹部滲血,一邊使劍與楊仁滿相抗,一邊大吼。
伍仟疆立馬反應過來,大刀不停,立馬斬向上一刻還手持朴刀的青年。可惜已經太遲了。
就在伍仟疆回身刀劈楊仁傑時,崆峒棄徒蕭淳毫不猶豫將手中朴刀砸向馬先登,同時左手以花法迅速抽出腰間軟劍,一劍將師長馬先登舉劍擋刀的右手四指削下。同時偏轉的胸口被馬先登左手擲出的鐵梭打出一個大口子,肋骨都斷了一根。但是這並不妨礙他深吸一口氣,然後尖嘯出聲。
無數燃燒著熊熊火焰的屍體以遠超生前的速度與力量快速收割著毫無準備的眾俠士的生命,闖出茅屋的精銳山賊更是如陷癲狂,悍不畏死,以傷換傷,以腸淌肚穿換來一條條鮮活的生命。
即便是戰場上下來的一眾俠士也從沒遇到過如此恐怖的敵人,哪怕早就知道邪教妖法的存在,可只有當眾人真正面對它時才發現,這完全是另一回事。驚恐的慘叫響徹太行,受傷的楊仁傑與蕭淳就在這樣的煉獄景象掩護下逃往唯一沒出現敵人的東北方向。
「你好像不是很緊張。」密林之中,堅持夜襲也要穿一身白袍的陳其諒聽著慘叫隨意問道。
雲翊站在黑暗之中,輕輕點頭。
陳其諒黑巾之下撇了撇嘴:「沒勁。」
跟在雲翊身後的劉青石聽著慘叫也毫無反應,仍舊專心盯著林下那一片太行山中稀有的草坪。它平緩空曠,是兩峰之間小道豁然開朗的部分,似乎是前幾年山洪衝出來的天然平地。
唯有劉青石身邊的黎素素小臉煞白,生死之戰她不是沒參與過,相反她在趙遼戰場上已經參加得夠多了,她的緊張只是因為生死與共的同伴如今可能在看不見的地方遭遇危機。
她的直覺告訴她很不好,很不好的事已經發生,她只能選擇拒絕相信。與自己的預感對抗,這正是她緊張得胃部縮成一團的直接原因。
……
何六力竭躺倒在地上,他看見了熒惑星,冬天的熒惑在後半夜才升起。這是誰告訴我的呢?他有些想不起來了。
頂著寒疾運使真氣真冷啊,後背骨頭都快縮到一起了。
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就看劉大哥和素素他們了,有「穿林點梅」前輩和雲少俠在一定沒問題的,楊掌門與伍兵長也追上去了。
天一亮我們就能一起回溫暖的杭州了嗎?
好希望你現在就在我耳邊和我說「好」。暖呼呼的氣息哈在我自以為是的蠢笨耳朵里,我就不會冷了。
我真笨啊。
他看著橙色的火星,終於不再胡思亂想。炭火燒盡了,只餘下溫熱的灰。
突然他的眼中又一次充滿了火焰,陰燃的炭灰放射出最後的熱量。他看見了一個身影,他絕不會忘,那是曾經的他無數次夢想取而代之的身影,他絕不會忘!
何六舉起他已經不存在的右手,要扯住那人遠去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