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
傅星徽是第一個做完單人採訪的。
從業十幾年,他接過的大大小小採訪無數,糊弄學早就修到了滿級,節目組知道他是典型的油鹽不進滴水不漏,也沒在他的問題里挖太多坑,故而錄完單採的傅星徽回到客棧時,其他人都還沒回來。
他轉身上樓,換了身鬆軟的家居服,癱在宿舍里的懶人沙發上閉目養神,沒想到一不留神竟然睡了過去,再醒來的時候,不知道誰替他關了燈,身上還披了一條毛毯。
他覺得身上的疲憊感輕了一些,掏出手機掃了一眼,才發現已經過了十二點。
十二點之後,客棧的攝像頭和錄音設備就會全部關閉,這是事先說好的,傅星徽心裡多了幾分自在,捏了捏鼻樑,按熄了屏幕準備起身時,門突然從外面擰開了。
「醒了?」路朔望向他,順手打開了燈。
屋內驟然變亮,傅星徽眯了眯眼適應了一會兒光照才道:「嗯。」
他抖了抖身上的毛毯,問道:「你給我拿的?」
「紀朗拿的,」路朔說:「我們剛回來本來打算在二樓玩兒,紀朗說你在睡覺,怕吵著你,我們就去一樓了,喊他一起玩,他還說怕你不舒服等會叫不到人,一直在外面看書守著。」
這會兒沒了無處不在的攝像頭,路朔說話也沒了顧忌,笑著玩笑道:「先是比我還了解你對什麼過敏,現在又這麼關心你睡眠,他要不是個男孩兒,就沖這細心程度,我都懷疑他是不是你家童養媳。」
「別瞎說。」傅星徽坐起來把毛毯折起來,瞥了一眼關上的房門,「他還在外面?」
「不在了,我把他趕去洗澡了,」路朔說著說著突然湊到傅星徽身邊八卦道:「哎,你還沒跟我說呢,今天紀朗說你倆那麼多年沒見,到底什麼情況?」
傅星徽一邊收拾洗漱用品一邊道:「沒什麼情況,他說的是事實。」
「為什麼啊?」路朔顯然不能理解,「你們當年好的跟一個人似的,褲子都恨不得一起穿。就算他讀大學那幾年圈子不一樣有點疏遠,那他後來回娛樂圈了你們也沒聚聚?」路朔回憶道:「我記得當時他剛回來那會兒,不是還說要跟你一起上節目嗎?」
「我推了,沒去。」傅星徽言簡意賅道:「對他不好。」
他很明白,娛樂圈是個大事小事都能無限放大和解讀的地方,那時候紀朗大學畢業剛回來,身上的話題度都和他有關,而他正值事業上升期,在圈子裡紅得炙手可熱,粉絲的戰鬥力堪比一個加強連,紀朗絕對是招架不住的。
要是紀朗復出的第一檔節目就是和他一起,那捆綁CP吸血蹭熱度的標籤,紀朗一輩子都撕不下來。
「那後來呢,」路朔說:「這兩年紀朗也發展得挺好的,路人緣一直不錯,按你倆現在的口碑和咖位,就算是交女朋友公布戀情都不會怎麼影響事業了,更何況那電影都是好多年以前的事兒了,私底下見面應該沒什麼問題,不用這麼避嫌。」
「也不是避嫌,就是太久沒見……不知道該怎麼見了。」傅星徽停頓片刻道:「感覺好像也沒那麼熟了。」
這些年裡,他也偶爾也想過,要不要把紀朗叫出來吃頓飯什麼的,可最終猶豫幾次還是作罷了。
他和紀朗在一起能說什麼呢,緬懷那並不值得緬懷的青春,還是聊娛樂圈裡乏善可陳的八卦?
人生中大多數朋友都是這樣,就算當初再親密,可三年五載地不見,再見恐怕比陌生人還要尷尬。
「瞎扯,」路朔不留情面地戳穿道:「要不是知道你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人我還真信了,你又不是社恐,紀朗也不是內向的人,上回咱們在H市那個酒局,那五六年前見過幾面頭髮花白的製片人你都能跟他嘮一宿,嘮到人家覺得你是那什麼soulmate,還要和你結忘年交,你見著紀朗會尷尬?」
傅星徽:「……」
「咱紀朗弟弟又嘴甜又乖巧,你是不是做了什麼對不起咱弟弟的事兒,心裡有鬼?」路朔開他玩笑。
傅星徽無奈地笑了一下,看了眼洗漱包,轉了話頭問道:「你有多帶沒開封的剃鬚刀嗎?」
「沒有欸,我現在用電動的多。」路朔說:「我去問問節目組有沒有備新的?」
「太晚了,別打擾他們了,」傅星徽說:「沒事,明天我就回去了。」
「回去?」
「小朔,」傅星徽說:「這節目我可能不會錄了。」
「為什麼?」路朔聽到他的決定顯然很意外,「你都簽了合同了,臨時退出要付違約金的。」
「我知道。」傅星徽說。
誠如路朔說的,現在他和紀朗根基都穩了,他的確不需要再像當年那樣操心紀朗可能要面對的輿論壓力了,其實繼續錄也沒關係。
但他不希望他和紀朗的過去成為節目組炒作的噱頭和工具。
路朔:「可是小朗好像挺開心在這兒見到你的。」
傅星徽抿了下唇,「是嗎?」
「反正我是這樣感覺的。」
傅星徽聞言有些沉默,說不出是什麼緣故,退齣節目明明是他深思熟慮之後的決定,可聽到路朔這些話的時候,他卻覺得心裡有點發悶。
「算了,我也不問了,隊長,我相信你肯定有你自己的考量……」
路朔正說著,微涼的穿堂風忽然伴著房門的吱呀聲吹進來,他打了個寒戰頓住話音,望向風的源頭。
「門怎麼開了。」他說著走過去把門給關嚴實了,傅星徽沒怎麼多想道:「風吹開的吧。」
而一牆之隔的門外,紀朗手腳冰涼看著那扇從裡面剛剛關緊的門,握著浴巾的指節因為用力微微泛起了白。
他沒有半步停留,轉身一路快步走到別墅一樓的地下車庫裡,「嘭」得一聲摔上了車門。
劇烈的響聲在車庫裡回蕩著,驚擾了客棧附近棲息的烏鴉,一排黑色的鳥飛過去,對著紀朗「嘎嘎」了兩聲,直白地宣洩著自己的憤怒。
車燈在夜色中啟動,隨著發動機聲響,寒冬凜冽如刀割的夜風順著車窗湧進來,灌進了紀朗單薄的睡衣里。
他還沒來得及吹頭髮,水珠順著濕漉漉的發梢淌過他輪廓分明的眉眼,在他的臉上畫出明暗交替的線條,又滴落到他起伏的胸口上。
可能是風吹得眼睛太乾澀,他握著方向盤,微微紅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