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咕嚕咕嚕

「很對。」那聲音不再掩飾自己的欣喜。「來自人類社會的威脅，這個描述和我那個時代的組詞風格不太一樣，但表達了同樣的含義。恭喜你成功摸索著走出了第一步，妖怪與人類修士的爭鬥從未停止，這也就是我讓你幫忙照顧小傢伙們的原因。」

程知勿暗罵了一聲，他就知道這裡面有麻煩。

「不過我們的修鍊方法並不適合你，而且以你的情況，也不適合戰鬥，只能藉助外力迂迴一下了。」

確實，就算給程知勿一把利劍，他也不知道往哪兒揮。他手上突然一沉，抓住了一個硬質圓盤，通體冰涼，摸上去一面粗糙一面光滑，程知勿認出來這是一面鏡子。

「這面銅鏡你掛在家裡，或者別的什麼地方，尋常人類修士就注意不到你這裡的異常情況。」

「尋常人類修士？」程知勿謹慎地提出了問題，「什麼程度算尋常，什麼程度算不尋常？」

「以你的實力，就算厲害的傢伙發現了你這裡的情況也是懶得費力去看一眼的，不用擔心。」那妖怪的語調揚了揚，似乎對自己的安排很滿意，「我對你的要求不高，一是教會它們隱藏自己，二是教會它們融入人類社會的生活。」

「聽上去妖怪們過得不是很如意。」

「是的，比不如意還要不如意一些。」

程知勿突然感到自己的腰板挺直了一些，他突然意識到人類在這場持曠日持久的消耗戰中是強勢方，妖怪的生存空間已經被壓制到只能在見不得光的地方苟延殘喘了。

但是……

「你怎麼知道外面的妖怪們怎麼樣了？」

那聲音嘆了口氣：「你看看這裡……噢你看不見，你如果能看見的話，你就明白了，這裡破敗蔓延，暗無天日，衰草連天，水死了，山也死了。這裡是九隱山，九隱山衰落了，妖怪們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

程知勿沒有計較對方有意無意冒犯自己的話，他更想知道九隱山到底是什麼地方，但他得到的回答還是那句話：

「九隱山就是九隱山。」

「好了，你不能在這裡待太久，會被九隱山困住的……咕嚕咕嚕，沒有別的問題的話我就送你回去了，如果你完成得不錯的話，我可以幫你恢復你的眼睛。」

「真的？你能做到？」程知勿的語氣急促了一些，比起對方給予自己的那三件東西，他真正感興趣的只有剛才的那句話。

「能做到。」

「我該怎麼稱呼你，又該怎麼找到你？」

「……」

「你忘了你的名字？那我就叫你咕嚕咕嚕吧。」程知勿想到了對方那招牌式的咕嚕咕嚕聲。

「可以。」妖怪沒有意見，「你不需要找到我，九隱山無處不在，你還會再進來的。」

它的聲音像是燃燒殆盡的燭火，搖曳著搖曳著便漸漸熄滅了下去，在程知勿的耳中逐漸微小得如同扇動翅膀的蚊蠅，程知勿眼前的色塊也隨之黯淡了下去，又是那種天旋地轉的感覺。

不知道過了多久，程知勿終於醒了過來。嘈雜的車流聲鑽入他的雙耳，其中還有喇叭的鳴叫和被揉在一起的說話聲音。但是讓程知勿頓時清醒過來的是那高頻扇動翅膀的聲音，這個聲音意味著有一隻蚊子圍繞著自己在飛！程知勿登時向著那嗡嗡聲拍去，也不管打得著打不著。

萬物有靈，蚊子除外。

毫無意外的，他打了個空，還差點從床上掉了下去。

「先生，請您冷靜一點。」一個男聲響起。這裡是一輛大麵包車的后廂，車皮外貼著殯葬服務的字樣和聯繫電話，這輛車和許許多多的私家車一起行駛在成都二環擁堵的道路上，他們已經在路上跑了兩個小時了，本來以為程知勿會一路睡到目的地，沒想到在這個時候醒了過來。

程知勿的記憶還停留在和咕嚕咕嚕對話的時候，他的腦子有點懵。

「我在哪兒？」

「在車上，您將去參加一個會議。」男人適時止住了程知勿追問的打算，「關於這個會議，我知道的不比您多多少，具體是什麼內容，半個小時后您就知道了。」

程知勿搓了搓臉，從摺疊床上坐了起來，明媚的陽光從車窗帘子的縫隙中照進來落在他的臉上，像是陰暗世界中泄下的天光，無神的雙眼被放到了最閃耀的位置。一聲犬吠從床邊傳來，程知勿緊繃的心舒緩了一些，小多在自己身邊，而且醒了。他伸手摸了過去，觸碰到了熟悉的皮毛和濕潤的鼻頭，小多處在陌生的環境里並不感到緊張，這讓任明空放心了很多，這隻拉布拉多的智商不低，它能夠判斷現場的情況是否危險。

程知勿摸索著將窗帘拉上了一些，轉頭看向了說話的那個男人的方向，雖然看不見，但這是習慣。

而且咕嚕咕嚕給了他從人群中找到妖怪的能力，程知勿猜測也許這種能力還能看出人類的存在。但是當他轉過頭去的時候卻在斑駁的色塊中看見了一抹顯眼的深藍，與看著咕嚕咕嚕的時候別無二致。

任明空的呼吸停頓了一秒。

「你是妖怪？！」他脫口而出。

男人穿著得體的西裝，中等身材，有兩撇上翹的小鬍子，他對於程知勿的驚訝感到很迷惑：「當然了，先生，我當然是妖怪，不然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輛車上？」

「我要去的那個什麼會議……也有妖怪？」

「全是妖怪。」男人的表情古怪了起來，眼前的先生不會是腦子不太好使吧，羅老闆為什麼會要求儘快把這個人送到會議上去？

程知勿撩開車窗帘，匆忙向窗外的車流看去，入眼儘是一個個青色的色塊。很顯然，青色代表人類，或者說非妖怪。他又把頭轉向了小多的方向，試圖看見同樣的青色，但是他又一次頓住了。

深藍。

程知勿揉揉眼睛，這個動作對他來說陌生太久了。

「小多……你也是妖怪？」程知勿有些難以置信，自己和小多相處了好些年，對方在自己身邊就是一隻普普通通的有些聰明的導盲犬，沒有任何徵兆表明它是妖怪。

小多汪汪叫了兩聲，回應了程知勿。

旁邊的男人插嘴道：「當然，我說了，不是妖怪的話怎麼會出現在這輛車上？」

「那它為什麼不會說話？」

「怎麼不會，它叫了啊。」

「我指的是漢語。」

「它憑啥一定要學人類的語言？」

程知勿語塞了，一想也是，妖怪有妖怪自己的語言，自己是先入為主地認為妖怪必須學習人類的語言了。他又想到咕嚕咕嚕說的妖怪在人類社會中生存得並不好，也許就是有一部分妖怪更願意保持原始的模樣，偽裝成普通動物的姿態吧，雖然很委屈，但是總比失去性命要好。妖怪也有自己獨特的生存智慧。

男人見程知勿沉默了下去，嘟囔了一句「奇怪的傢伙」后就坐到一旁去了。這輛車是殯葬服務的運輸車，程知勿躺的那張摺疊床是用來放置遺體的，除此之外車廂里還有幾個坐的位置。

咕嚕咕嚕說的沒錯，程知勿有著極強的好奇心，他在很快接受了小多是妖怪的事實后又將注意力放到了別的地方。

「你是在哪裡找到我的？」

「一片荒地上。」男人有點不耐煩，擺擺手，「我知道的東西不多，到地方了你去問羅老闆吧。」

見對方又一次拒絕了談話，程知勿索性撇撇嘴不再說話，誰樂意跟你聊天似的，不聲不響把我搬到了殯葬車上，又不聲不響地要把我送到什麼會議上去，還一路上都裝謎語人？

當老子好欺負呢？

他的脾氣上來了，不過形勢所迫，程知勿願意耐下性子去搞清楚現在的情況。

坐在行駛在二環路的殯葬車上，睡了幾個小時的床曾經躺過許許多多的屍體，其中有小孩、老人，有男人、女人，有窮人、富豪，一想到這裡，程知勿就有種異樣的感覺，他並不覺得噁心或是彆扭，他甚至用手去輕輕摩挲鋼架摺疊床的床面，這是他感受世界的方式，也是他與世界交流的語法。程知勿突然覺得自己在駛向一個未知的世界，這個世界就像是他熟知的那個人類世界的影子，如同附骨之疽一樣緊緊貼在人類世界上的影子，這個影子終於在今天向他露出了一抹笑容。

如果說之前答應咕嚕咕嚕照顧在人類社會碰上麻煩的妖怪們是一個荒誕的夢的話，那現在這個夢就快要具象化了。

車上的氣氛很沉默，空氣像是被蒸熟了一樣翻騰著，司機從一開始就一言不發，男人則不願意多說話，小多似乎心虛於被戳穿了妖怪的身份也不怎麼活躍。任明空雖然看不見世界，但是此時此刻，坐在這輛黑色長方形的殯葬車裡，他感覺自己彷彿少走了起碼八十年彎路，提前住進了小盒裡。

如果說這是一個小盒的話，那自己在駛向的，大概是墳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