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學長
阮芋打完電話回來,飯桌上安安靜靜的,似乎她一走,兩個大人就沒話聊了。
坐下之後又聊工作的事情,阮芋告訴他們自己通過總部的內招面試了,阮濟明露出驚喜的表情,直誇我女兒真厲害,陳芸的神色很淡,問阮芋她自己是怎麼想的。
阮芋說不知道。
她是個乖女兒,雖然努力去爭取了,不過有時候她自己的意願並不重要,她已經習慣聽從家裡的安排。
陳芸破天荒地沒有說什麼,就是不停給阮芋夾菜,阮芋的飯碗很快堆成一坐小山包,她嘴裡抱怨著你把我當豬喂嗎?然後默默地全吃掉了。
又一周過去,某個工作日,阮芋下午出外勤去乙方公司開會,會議流程非常順暢,會後的附加環節也臨時取消,不到下午四點,阮芋便下班回到家,阿姨出門買菜了,阮芋一個人閑著沒事,自己搗鼓媽媽的茶具泡茶喝。
水還沒泡開,玄關響起開門聲。
阮芋一臉懵:「爸,你今天下午不是有專家會診嗎?」
阮濟明:「院長臨時有事,改晚上了。我本來想在辦公室寫課題報告,結果材料忘記帶了。」
說著他走進書房,幾分鐘后夾著公文包走出來,看起來還要回醫院繼續工作。
阮芋的岩茶剛沏出來,濃郁茶香裹著淡淡肉桂味道瀰漫開來,阮濟明深吸一口氣,頓時清香盈肺。他這會兒不急著回醫院,便來到女兒身邊,一邊品茶一邊問她:
「想好轉正後去哪了嗎?」
「沒有。」阮芋老實答,糾結得很,「明天上午必須發確認郵件了。」
她原本對去北城是不抱希望的,還是那句話,父母不喜歡她做的事情她不會做,她心裡雖然有衝動,但是這份衝動並不足以撬動她肩上父母如山的恩情。
阮濟明手捧茶盞,輕輕吹了口裊裊的茶霧。
他把女兒內心的撕扯看在眼裡,那張可愛甜美的臉龐不再像以前一般無憂無慮,不知是從畢業之後,還是很早以前,早到他們剛搬來安城的時候,她臉上就寫滿了說不清的愁緒。
一口未盡,阮濟明放下茶盞,像是在心裡做好了決定,悠悠地說:
「有個事情一直沒告訴你。你是不是覺得,爸爸媽媽還在怨恨五年前的那件事?你媽媽可能有點,她脾氣老長了,爸爸已經完全放下了。其實蕭家的人去爸爸以前醫院公開道歉了,也來我們家登門道歉過,就是梁思然的丈夫蕭彥群,只有他來了,梁思然的病估計沒治好,還瘋著呢。」
阮芋雙眼睜大,整個愣住了:「什麼時候的事啊?」
阮濟明邊回憶邊說:「大概是,我從瑞士回來,工作了一段時間門之後……你應該讀大一。你也知道,爸爸不愛講這些事情,我以為你媽會告訴你,但是看起來她好像沒和你說過。」
「她沒說過。」阮芋喃喃道,「不過,也不重要了,都過去了。」
如今可以雲淡風輕說出這些話,誰又知道她剛離開寧城那段時間門幾乎不敢用手機,不敢上網,變得比許帆還山頂洞人。
阮濟明總是很樂觀:「雖然爸爸有段時間門被罵得挺慘的,不過也算吃一塹長一智,認識到自己做行政是真的不行,管不好手底下的人,以後還是得一門心思搞學術。你看我現在是不是越長越年輕了?」
阮芋笑他:「你該不會背著我和媽媽偷偷在你們醫院拉皮了?」
阮濟明哈哈大笑。
女兒還是像他多一些,樂觀豁達,沒有她媽那麼多心眼。
其實他想和阮芋說的並不是那件事。
重點在後面。
阮芋聽見父親接下來說的話,臉上的笑容瞬間門僵住,瞳孔也跟著放大,像被落石砸亂的一片受驚的湖面。
「你高三下學期,過完年回來,身體出毛病住院那段時間門,爸爸曾經在你病房外面碰到一個男孩子,好像是你以前一中的同學。」
阮濟明對那天印象很深。
極漂亮的男孩子,任誰看了一眼都會記住,個子很高,站在病房門口,微微弓著背透過病房上面的小窗往裡看。
他肩上還背著一個黑色雙肩包,看起來像這附近學校剛剛放學的學生
阮濟明雙手抄白大褂里,靜靜地望著他很久。
男生沒有一直向里張望,而是看一眼就走開,站在旁邊靠著牆發一會兒呆,然後再走過去看一眼。
阮濟明記得他是梁思然的繼子,聽妻子說過,這個男孩和阮芋的關係似乎不錯。
男孩身旁有護士經過,笑著調侃他:「小帥哥又來啦?這都第幾天了,想進去就進去呀,這個不是無菌病房。」
男孩尷尬地擺擺手,就在這時抬眸看見了前方不遠處的阮濟明。
阮濟明朝他溫和地笑了笑,抬步走來。
卻見男孩清冷穩重的臉上突然浮起一抹顯而易見的驚慌,他下意識倒退一步,雙手垂在身側僵硬地貼著身體,那副緊張自責的模樣,就好像他身上帶了什麼病毒,不能靠近這片乾淨的地方,又好像是他犯了錯害得裡面的女孩生病住院一樣。
「他好像很怕我,又好像在怕別的什麼,明明長了一張天不怕地不怕的酷哥臉。」阮濟明說道,「我一走近,他就想跑,最後出於禮貌留下來和我問好,我們說了幾句話。」
具體說了什麼,阮濟明記憶有些模糊了。
大概是男孩非常懊惱地說自己就是過來隨便看一眼,馬上就走,絕對不會打擾到阮芋,也不會讓她知道,阮濟明說沒關係,你想看就看吧,男孩還是堅持要走,彷彿待久了會隔著房門把身上的病毒傳染給阮芋一樣。
他就這麼快步離開了。阮濟明一頭霧水,靠近窗口看到女兒正在熟睡,於是也沒進去打擾。
正準備離開,那個男孩突然又回來了。
走近才發現,男孩黑眼圈很重,像是許久沒睡好覺,蒼白的膚色泛起一層窘迫的紅,他從書包里掏出非常厚的一大沓印刷冊子,低著頭遞給阮濟明,問他可不可以把這些交給阮芋,不要說是他給的。
阮濟明問這是什麼,男孩說是他整理的聯考複習資料。
「隨便整理的,您看看如果能派得上用場就給她,如果覺得沒用扔掉也行。」
阮濟明粗略翻了翻,各個科目各種知識點還有之前歷年的考綱和真題解析,整理得很漂亮,阮濟明當場告訴他:「我會幫你給她的,就說是……從上一屆高分學長那兒淘來的吧。」
……
阮芋呆坐在原地,雙唇緩緩張開,喉間門乾澀至極,她抬手捂住嘴,全身都忍不住發起抖來。
她記得那份學習資料。非常非常厚,足足有兩三塊板磚摞起來那麼高,大概是她出院回家之後第一天,爸爸下班回來交給她的,說是從朋友的朋友那兒弄來的上一屆聯考前幾名的學長整理的複習資料。
阮芋當時隨口問阮濟明那個學長考上什麼大學了,她爸信口胡謅道,A大B大吧,記不清了。
既然是A大B大學長的學習資料,阮芋猜測一定非常厲害,她隨便抽了一本研究了一下,發現果然非常厲害,條理清晰,重點分明,旁徵博引,和她的學習習慣也非常適配,於是出院后直到考前的大半個學期,阮芋幾乎每天都抱著這些資料啃,還給這些資料做了結實的書皮,免得盤太多次被她盤爛了。
多年後的今天,阮芋有些失魂落魄,跌跌撞撞跑進卧室,從書櫃最下方的收納箱里翻出了這疊寶貴的學習資料。
幾千頁的A4紙上,幾乎沒有一個手寫字。全部都是印刷字體,就連複雜的解題步驟、公式、作圖,也全部由電腦繪圖製成。
每個人的學習習慣不同,信息化時代了,也許那個學長用這種方式複習效率高,阮芋雖然覺得有點奇怪,但是完全沒有多想。
原來「學長」之所以這樣做,竟然和當年溫老師用左手寫字同理,只是為了瞞過她,隱藏自己的身份嗎……
阮芋的指尖拂過那一張張熟悉的、微微泛黃的、陪伴她走過漫長複習時光的紙頁,幾乎每一頁都寫滿了她的筆記,貼滿了各種各樣的便簽。當年就是靠著這份複習資料,阮芋才在住院一個月後以最快速度跟上複習節奏,恢復刷題手感,考上了全省最好的大學。
她幾乎不敢想象,那個清瘦孤獨的少年,用了多少時間門和精力研究聯考歷年考綱、真題和其他資料,再一個字一個字打到辦公軟體上,親手用數位板畫數學和物理的圖解,整理清晰刊印成冊,然後守在她的病房前,畏縮不前地把這份資料交給他的父親,再請求他幫忙隱瞞……
「等一下。」
阮芋緩慢跪坐下來,嗓音狠狠發顫,不知想到什麼,驀地抬起通紅的眼眶,彷彿震驚到極點以致於全身都在戰慄,甚至有些驚恐地看著站在她房間門門口的父親,「等一下,爸爸……」
她單手扶了扶地,異常混亂地伸手掏向口袋,摸出手機,顫顫巍巍打開,過了一會兒又把這個手機丟到地上,從地上爬起來,步伐凌亂地跑到書桌前,從抽屜里摸出她大三之前用的那個手機。
舊手機沒電了,打不開,阮芋慌張無措地找到充電線插進去充電,阮濟明有些擔心,走近一些想問問她走么了,就見女兒睜著一雙泫然欲泣的眼睛,惶惶惑惑地看著他,啞聲問:
「如果說……這是蕭樾做的資料,那孟學長是誰啊?」
阮濟明:「什麼孟學長?」
「孟學長啊,B大的孟新益。」阮芋站在書桌插座旁,混亂不堪的雙眼忽地滯住,難以置信地問阮濟明,「爸……你不知道孟學長嗎?」
阮濟明冥思苦想了一會兒,還是很苦惱:「誰啊?還有別的信息嗎?」
「就是……」
彷彿豁然見光,這一瞬間門,阮芋反應過來。
全都明白了。
她爸是真的不認識孟新益。
「沒事了。」阮芋深吸一口氣,將眼淚逼回眼眶,朝阮濟明擺出一個慘兮兮的笑容,「爸,你差不多該去醫院了。」
「芋仔,你……」
「我沒事啦,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阮芋雙手並用把她爸推出房間門,關門前,還瀟洒地朝他揮了揮手,讓他快去醫院賺錢,這才把門緩緩合上。
然後。
阮芋背靠著房門,整個人脫力般滑坐到了地上。
這未免……太戲劇了……
她無端想起很多年前,那個夕陽燦爛的傍晚,她站在信息實驗室門口,皮笑肉不笑地對他說:「終於見到你了,溫老師。」
還是一個夕陽燦爛的傍晚,他在教室里請她吃千元日料,明明是來道歉的,卻明目張胆地對她說:「不騙你我有機會嗎?」
他還說,世界上永遠不會欺騙人的東西是披薩,因為披薩只有六片和八片,沒有欺騙。
那他蕭樾絕對不是披薩,他一定是披薩的天敵。
阮芋不敢相信世上竟然有蕭樾這種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騙她,把她玩弄於鼓掌之中。
舊手機終於開機,阮芋登錄微信,這部手機的微信里裝著她大三前的所有聊天記錄。
孟新益,孟新益……
阮芋用顫抖的指尖下滑屏幕,花了很長時間門才找到這個普普通通,毫不起眼,沒有任何存在感的名字。
聊天記錄很長很長,一顆豆大的淚花砸到屏幕上,阮芋在一片模糊中,回到聊天記錄的開始,高三下學期初的一月。
孟新益:【學妹你好,我是孟新益】
收到這個好友申請,阮芋疑惑了很久。
好眼熟的名字,總覺得在哪見過。過了小半天她才想起來,這不是去年從他們聯考機構畢業,以全國聯考第一的成績考去B大的孟新益孟大神嗎?
阮芋立刻通過了好友申請:【學長好,找我有什麼事嗎?】
孟新益問她是不是有一份他的聯考複習資料。阮芋一驚,立刻說有,然後天花亂墜地誇了孟新益一大通,說他的複習資料簡直是難得一見的寶藏,她閱覽之後醍醐灌頂,如有神助……
孟新益卻告訴她,其實那份資料是他有意傳播出去的,他打算在明年開辦一個學長姐傳幫帶的聯考備考小班,作為聯考機構查缺補漏的存在。今年處於試驗階段,他需要找兩三個學弟學妹作為第零年的客戶,以那份學習資料為主,免費講解教學,直到學弟學妹順利考上理想大學為止。
阮芋聽傻了。孟大神果然不是普通人,這是要和聯考機構搶飯吃啊?想想又覺得很正常,他們這群聯考學生別的沒有,就是有錢,家庭條件個頂個的好,不割他們的韭菜割誰的。
於是阮芋又問他真的免費嗎,孟新益說真的免費,但是需要她在考上大學之後以自身經歷幫他寫一篇廣告軟文,招生宣傳的時候用。
阮芋心說,這不是天上掉餡餅了?免費的輔導老師,還是B大學神,傻子才不答應。
孟新益讓她全程保密,千萬不能告訴同學老師和家長,阮芋表示完全OK,完全理解,越厲害的產品,上市之前的測試階段越是機密。
因為資料是父親親手交給她,而且孟新益這個人有名有姓有經歷的緣故,阮芋自從加上他微信的第一天,直至後面斷了聯繫,都沒有產生過哪怕一秒的疑惑。
她不知道的是,手機屏幕背後的那個人,編造這麼一個彌天大謊,只是擔心她在那份學習資料里看到不理解的東西沒地方問,又或者問的人不能完美地講解給她聽。
阮芋思考能力強,學東西很快,缺點也很明顯,她比較粗心,學過的知識點丟三落四,沒有人盯著她,根據記憶曲線反覆給她加強記憶點的話,她考起試來很容易丟一些莫名其妙的分。
大學畢業后的阮芋看到這一段記錄,帶著眼淚無聲失笑。
簡直不知道該感嘆對方騙術高明,還是該笑自己幼稚好騙。
他真的很高明。
和偽裝溫老師的時候不一樣,這個孟新益的聊天習慣,完全看不出一點蕭樾的影子。
孟新益習慣發很長一串的文字,就連「哦」,「嗯」,「啊」這樣的詞,他也會連著打兩三遍,看起來像個脾氣很好的話癆學長。
阮芋一開始並不敢經常問他問題,但他會主動來找,拋一種題型讓她去練習,然後有問題來問。
漸漸的阮芋也習慣了,把他當成機構里的老師看待,有問題就問,對方總能在很快的時間門裡給出解答。
依然是用電腦打字寫公式,數位板畫圖,然後截圖發給她。
從始至終都沒有暴露過任何手寫筆跡。
22歲的阮芋看到當年孟學長曾問她:【你的目標院校是哪個?】
那時候阮芋剛出院,身體和腦子都有點殘廢,她非常喪氣地說:【T大吧】
後面還跟了句:【目標地域就是Z省】
陳女士和她強調過很多次,女孩子不要考太遠,留在Z省是最好的。
阮芋早就不敢奢望B大了,她決定聽媽媽的考Z省的大學,其中T大隻能算211中上游。
孟學長收到這條消息后,隔了很久才回:【相信自己,目標可以放遠一點,遠大的目標才能刺激你努力上進,否則容易自甘墮落,你要相信自己】
孟老師說話總是習慣含義相同的句子正著反著多說兩遍,好像無論如何都要把句子湊很長似的。
阮芋:【那就Z省的985吧,能考上哪所是哪所】
張口閉口都是Z省。
而聊天框對面那個曾經約好幫她考上北城的人,只是淡淡地應了聲好的,祝福她一定能夢想成真。
孟學長是男生,而且阮芋以為他不止教她一個人,所以她從不和孟學長聊學習以外的任何事,更不可能像面對溫老師那樣推心置腹,奉為女神。
高三下學期最後四個月,從寒冷的冬末到炎熱的初夏,一百多天,阮芋在孟學長的陪伴和指導下,漸漸彌補了生病造成的生疏,成績突飛猛進。六月初,聯考排名出來,她竟然考進了全國前三十。
一切塵埃落定,孟學長卻在這時候突然人間門蒸發。
懷揣著感恩之心,阮芋洋洋洒洒寫了一篇很長的、充滿真情實感的感謝信,附上她的實名證明和成績單,主動找到孟學長,問他還需要其他宣傳支持嗎,她什麼忙都願意幫。
孟學長過了幾天才回,說謝謝她,有這篇文章就夠了。
一場商業合作落幕,孟學長得到了他想要的,自然也沒必要和阮芋聯絡了。
直到報志願那天,六月底,學長問阮芋志願報得怎麼樣了。
阮芋截圖給他,清一色Z省之內的大學。
孟新益:【挺好的,一定能上Z大,加油加油】
阮芋忽然問:【學長,B大是不是很漂亮啊?】
孟新益:【很漂亮,你考上Z大之後,放假可以過來看看】
阮芋:【好的哈哈哈,到時候請學長吃飯!】
如今的阮芋,感覺眼前這個人太陌生。在志願提交之前,阮芋其實是很猶豫的,可是孟新益似乎非常支持她留在Z省,完全沒有表現出希望她去北城的意思。
蕭樾不是這樣的。很久以前,在那次廣播站採訪中,他就直白地表示過,希望阮芋未來能在他身邊。這並不是對阮芋的強迫,他正是知道阮芋沒有夢校,很需要旁人的建議,既然如此,那就去好大學最多的北城吧,竭盡全力去衝刺,北城不會讓所有優秀的學子失望。
蕭樾的私心總是很直率,一定會告訴她,甚至願意告訴所有人。時間門會證明他是正確的,他總是正確的,所有人都知道,阮芋也一直這樣相信,她在朝他奔跑的路上,每一天都變得更好更優秀。
阮芋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可笑。憑什麼蕭樾要在她不斷地通知他「我想要留在Z省」「不想去北方」「我想上Z大」,甚至把志願名單填完甩在他臉上之後,還牽挂當年那個縹緲的約定?
從頭到尾,她只是在通知他而已,是她先放棄的,選擇權從來只在她自己手裡。
可是,不論她的終點在哪裡,他始終無私地引導她向前,即使明知道她不再走向他,也無所謂,只要她能變得更好。
阮芋耳邊驀地響起一個久遠的承諾。
很多年前的農曆新年,窗外煙花爛漫,爆竹聲頻繁如雨點,蕭樾和她打視頻,那天阮芋第一次有了考進年級百名榜的衝動,可她的排名還差得很遠。
「我會幫你的。」
當年那個青澀又穩重的少年這樣說,「只要你有需要。」
「我會一直幫你。」
無論是現在,還是以後;無論在她眼前,還是以另外一個角色;無論是她正擔心的事,還是完全沒意識到需要幫助的地方。
自始至終站在她身後。
不求回報,一直都在。
蕭樾答應阮芋的事,一定會兌現。
聯考全國前三十名,肯定能上一中年級百名榜了吧?
如果聊天記錄只在這裡結束,阮芋應該能好受很多。蕭樾對她恩重如山,她雖然不知道這個人是他,但是心裡起碼一直是感激的。
可是後面還有,甚至還有很多,故事還在繼續。
阮芋自認為是一個知恩圖報的人,上大學之後,她時不時會向孟學長打聽他現在教課的情況,生源夠不夠呀,需不需要她幫忙做宣傳拉學生之類的。
孟學長一開始從不主動找阮芋說話,但是每次只要阮芋找他,他一定會很認真地回復,有時候也聊點別的,比如關心她剛上大學適不適應,身邊同學好不好相處等等。
阮芋這個專業課程壓力比較小,她一下子從高中那種苦行僧一般的生活解放出來,閑著沒事幹的時間門很多,正好和孟學長也比較熟了,儘管他是男生,阮芋也願意和他多聊兩句。
她對B大很很好奇。
經常讓許帆給她拍點照片,遠程導個游什麼的,可是許帆這廝從來不在一天之內回消息,不僅不愛用手機,上大學了還是忙得像條狗,行蹤難覓。
為阮芋遠程導遊的人就這麼變成了孟學長。
那年北城的冬天來得很早,11月初就下了一場雪。孟新益給她拍了一張雪景照,阮芋覺得特別美,她從來沒見過大雪,好奇得不得了,孟新益看出她很喜歡雪,於是從B大南門一路走到北門,經過校內所有知名景點,給她拍了上百張雪景照。
就是從這時候起,阮芋覺得有些奇怪。
她聽說過北方冬天有多冷,耳朵露出來都能瞬間門凍疼,更何況是下雪天。她讓孟學長別在外面晃了,趕緊回暖氣房裡,孟學長說沒關係,他就喜歡到處閑逛吹冷風。
那時候他們的聊天情況已經漸漸逆轉,大部分都是孟新益主動來找阮芋聊天,幾乎每天都找,對她的學習生活和社團生活非常好奇。
阮芋一開始還會認真答覆,時間門長了感覺出不對勁,她耐心差,對異性防心重,漸漸就有點煩。
她不喜歡沒話找話的人。
孟新益說話還是一如既往的無聊,一句話顛來倒去重複很多遍,每條消息都很長,且毫無營養,阮芋看多了真的越來越煩。
她有時候會莫名想起回憶里那個人。一個自認為沒有幽默感,然後背了成百上千條冷笑話在腦子裡,動不動就蹦出一個,把她凍得很僵,氣得要打他。那時候她也很煩他,但是那種煩是不一樣的,蕭樾那些無聊舉動在她眼裡就非常幽默,非常可愛,她一邊生氣一邊開心,甚至還會因此更喜歡他。
這就是喜歡和不喜歡的區別,
喜歡的人做什麼她都喜歡,就算在他們兩個關係最好的時候,蕭樾也改不了那副目中無人冷淡話少的死德性,和她聊天發過來的句子就跟英語老師用來砸人腦殼的粉筆頭一樣短。阮芋天天罵他敷衍,而眼前這個孟學長一點也不敷衍,阮芋看到他那麼愛和自己說話,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相反的地方她不喜歡,相似的地方她也不喜歡。孟學長有次給阮芋看他的金融學作業,裡面用Python寫了一串挺厲害的代碼,阮芋隨便誇了他一嘴,他可能一時間門沒控制住回了一句挺拽的,阮芋當時就撂下手機不想回了。她心裡裝了一個拽哥,其他人要是說了一句他習慣說的話,阮芋便覺得東施效顰,沒勁得緊。
那個冬天,北城每次下雪,孟新益都要給阮芋發照片或是視頻。
B大的建築,B大的湖,B大的樹,B大的草坪……白雪茫茫,銀裝素裹,阮芋如果表示出一點點感興趣,他就會很高興,有時還會問阮芋想不想過來看看,要不要來北城玩玩。
阮芋惡劣的本性慢慢暴露出來,她在男生面前從來就不是個好女孩,她覺得自己陪聊了這麼久也算還了從前的恩情,某天她乾脆把手機丟給舍友看,告訴他們有個B大的學長真的很無語,不僅廢話超多,還總是叫她去北城玩,有毛病吧,喜歡她的話他自己怎麼不過來找她啊。
回憶和真相在阮芋腦海中橫衝直撞,那時的她怎麼知道「孟學長」根本不是B大的學生,就因為她想看B大,他每天泡在別人的學校里,偽裝成別的院系的學生,風裡來雪裡去,費勁心思討她歡心,卻落得個被她厭煩的下場。
當阮芋的同學評價孟新益這人是不是想空手套白狼,阮芋開始收到孟新益送的禮物,有時是B大的活動紀念品,有時是北城特產,有時只是一些零食和生活用品,阮芋把那些東西隨手送給舍友,然後挑了個良辰吉日,找孟新益攤牌了。
阮芋那段時間門脾氣很差,學校里追求她的男生太多,蒼蠅一樣嗡嗡嗡的擾得她不得清凈,正好趁此機會歸攏起來一網打盡,孟新益就是其中一隻蒼蠅。
阮芋:【學長,以後不要給我送東西啦,我有男朋友了】
孟新益顯然是被打擊到了,隔了非常久才回:【誰啊】
阮芋:【我發小謝舟然,我從小學就喜歡他了,他學校就在Z大隔壁,我們上個月剛在一起的,我也算得償所願吧】
阮芋甚至把微信主頁背景換成了她和謝舟然的合照,男孩女孩海灘邊深情相擁,其實是徵得謝舟然剛分手的前女朋友的同意后,把照片中他前女朋友的臉換成了阮芋。
孟新益顯然已經看到了那個背景照片:【你們挺般配的】
孟新益:【你喜歡他很久了嗎】
阮芋:【對呀,差不多有十年了】
又隔了幾分鐘,孟新益突然發來一句有點古怪的話,字裡行間門透著蒼白:【沒有喜歡別人嗎】
阮芋回得斬釘截鐵:【誰能比的上我們十幾年的感情?】
沒有喜歡別人嗎?
也許沒有也許有,但是即使有,也比不過她和謝舟然十幾年的感情。
「我他媽有病吧。」
22歲的阮芋全身發涼,直接把陳舊的手機摔了出去。
這個世界為什麼要和她開這種玩笑?
阮芋大約能猜到,蕭樾之所以費盡心思掩藏,是因為他已經放棄了,卻又放不下,心裡揣著可恥的嚮往,又不敢宣之於口,最終變成這樣一個面目全非的人,默默守在她身邊,不求任何回應,只要能看到她,偶爾說幾句話就好。
他的偽裝幾乎稱得上完美。
全心全意扮演另外一個人,再也沒有他自己。可他苦心營造了一個和蕭樾截然不同的人設,最後又因為蕭樾的悲劇放棄了這一切。
得知阮芋和別人在一起,也從來沒有認真喜歡過他,「孟學長」的聊天框徹底安靜了。
直到一年後,又是一個大雪天,「孟學長」在草坪上堆了一個雪人,圓潤的肚皮圓潤的臉,頭戴聖誕帽,手插樹枝,精緻又可愛。他身邊很快圍了一大群興奮的女生,他彷彿渾然不覺,默默拍照發給阮芋。
阮芋上大一之後比大一忙多了,抽空看見孟新益信息,她覺得挺搞笑的。
這個學長還沒忘了她嗎?難道想來試探一下她和男朋友分手沒有?
死纏爛打就沒意思了。
孟新益:【觀雪亭這邊的雪很乾凈,我堆了個雪人,看起來還不錯。你覺得怎麼樣?學校民間門辦了個堆雪人比賽,很多外校的同學都跑過來參觀】
阮芋回得又快又狠,她拒絕人素來如此,沒什麼情面好講:
【學長,我最近很忙。我不喜歡雪了,也不喜歡北方,以後也不打算去,你別給我發了,我男朋友看到會不高興】
孟新益:【好】
聊天記錄到這裡徹底結束。
孟新益說了那麼多冗長的車軲轆話,終於在最後一句,回到他習慣的風格。
阮芋緩慢地蜷在地上,緊緊抱住了腿。
這一次被他徹頭徹尾地蒙蔽,她卻一點也不憤怒,一點也不生氣,一點也不想找他算賬。
回想她這幾年,身邊圍繞著無數朋友,她其實很少想他,有時候是不敢想,有時候單純是忙忘了。
她不知道是什麼促使蕭樾變成這樣,除了以前那場事故,還有其他她不了解的故事嗎?
不管有沒有,好像都和她無關。
阮芋終於意識到,她的心是真的很冷。在她眼裡,永遠有比他更重要的人和事,約定是她提的,銷毀的時候也不用通知他,直接掉頭就走就是了。
明知道他從頭到尾都是無辜的,就因為母親的一兩句奉勸,她就能完完全全不聯繫他,日子過得不能說不快活,學業有成,身體健康,承歡父母膝下,難過的時候就暢想以後,等到工作了,賺錢獨立了,她再去北城看看,能見到他就好,見不到也罷,誰都不是離開誰就不能活。
一面懷揣著這樣的心思,一面她又覺得自己再也遇不到這麼喜歡的男孩了,趁著年少輕狂,她和大學舍友一起去紋了個身,把喜歡的男孩的名字紋到了身上。
這就是阮芋。
一個深情的狠人。
她從來都不缺愛。
就算身體里莫名其妙缺了一塊,她也渾然不覺,因為有綿綿不斷的幸福與嘮叨將她捧起來,失重了,自然什麼也感覺不到。
直到這一刻,她落在地面。
軀殼裡面空蕩蕩的,她才突然發現,原來失去的那一部分,比她想象中重要的多。
有些承諾,不能不兌現。
-
深夜,陳芸洗完澡,掀開被子躺上床。
阮濟明靠在床頭用平板看醫學文獻,陳芸湊過去拉了拉他胳膊:
「芋仔今天怎麼回事?眼睛好腫,情緒也怪怪的。」
阮濟明聳肩:「我怎麼知道?」
「你沒有和她說什麼吧?」
「我能和她說什麼?」阮濟明,「就是讓她走自己的路,怎麼開心怎麼過。」
陳芸:「哦,你倒是貼心。」
她終於不再反駁,不再強求女兒留在身邊,默許她去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
這幾年過去,陳芸也漸漸看開了,非要找個轉折點,那就是去年他們全家一起去泡溫泉,在女更衣室里,她看到女兒身上紋了個黑色的東西。
陳芸當時大驚失色,緊張地問她那是什麼。
阮芋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神態完全像個大人了,非常平靜地對她說:「你知道的。」
女兒越是平靜,陳芸就知道她心裡的情緒越重。
多少也有點怨吧,親情這道甜蜜又沉重的枷鎖。
陳芸平躺下來,拉起被子蓋到下巴下面。
阮濟明也放下平板,莫名低頭看了老婆一眼。
隨後,兩個人同時避開對視。
相濡以沫一十幾年的夫妻,那一刻,各自的眼睛里都藏了幾分秘密和慚愧。
再親近的人,總有一些信息是不能互通的。
阮濟明的秘密就是他今天和阮芋說的那些話。他從來沒有和妻子提過曾經在女兒病房外見過那個男孩,把他的學習資料交給女兒,然後在今天把這一切都告訴她,引發她情緒激烈失控。
而陳芸心裡的秘密,永遠也不會說出口。
不是只有阮濟明在安城見過那個男孩。
大約是四年前的初夏,阮芋聯考結束那天。
陳芸和丈夫在考試中心門口迎接女兒凱旋歸來,中途她去街角的便利店買了點東西,不經意瞥見一張有點熟悉的面孔,那張臉蛋英俊得叫人難以忘懷,他坐在考試中心斜對面的咖啡廳里,面前放著一台筆記本,正噼里啪啦地敲鍵盤,完全沒注意到陳芸的視線。
陳芸很快離開那裡,女兒考完出來了,一家人歡歡喜喜開車回家,陳芸說自己店裡有事,沒在家坐多久又出門了。
以為他早已經走了,沒想到還待在原位。
店門口的黃銅鈴鐺發出叮鈴輕響,陳芸走進咖啡廳,拎起手提包,溫溫和和地坐在男孩對面。
男孩漆黑的眼睛一瞬間門染上張皇無措,他連忙合起筆記本,站起來和陳芸問好。
陳芸的視線落在他臉上,莫名怔了怔。
第一次近距離見面,男孩生得高大又清瘦,輪廓流暢利落,和她記憶中某個面目模糊的形象極為吻合。
那是去年夏天的某天,陳芸大清早去上班,發現停在家樓下的轎車車窗被人砸破了。
他們一家在市中心買了一套大房子,又在阮芋讀書的機構附近租了一套小一點的,阮芋聯考前他們都住在租的房子里,方便照顧孩子飲食起居。
那個小區配套的停車位非常緊俏,陳芸的車大部分時間門只能停在路邊。
她車裡放了一個名貴的奢牌包,包里還有各種證件、銀行卡和現金,陳芸看到車窗破了一個大口子,心想這下完了,不抱希望地打開車門,竟然看見手提包還老老實實地躺在座位上。
檢查包里物件,什麼都沒丟。
但是皮包表層不知被什麼尖銳的東西磨出了幾道划痕。
陳芸心裡不安,還是去派出所報了案,和警察一起查監控。
昨晚深夜。
一個頭戴鴨舌帽臉戴口罩的矮壯男人一鎚子砸破了她的車窗,右手伸進車裡拿走她的包,貓著腰離開還沒兩步,街邊突然衝過來一個穿黑T的高個少年,一腳把那個男人踹倒了。
男人顯然打不過少年,可他還有同夥,兩個人一擁而上和少年撕打了起來。
陳芸震驚地捂住嘴,像在看警匪片一樣,少年似乎很會打架,漸漸佔了上風,她幾乎要張嘴叫好,猛然看到矮壯男人從衣兜里抽出作案工具,用力砸向少年清瘦的肩膀。
陳芸這下是真的尖叫了起來。
街邊似是有人經過,兩名惡徒立刻轉身逃跑,少年最終奪回了她的包,趔趔趄趄走回她車窗旁,將包放了回去。
少年身姿高瘦,輪廓挺拔清俊,做完好事立刻撿起地上的書包轉身離開,一看就是個受過良好教養的小帥哥。
陳芸拜託警察找了這個男孩一段時間門,始終都沒找到,她漸漸就淡忘了這件事。
直到今天。
陳芸非常確定那個見義勇為的少年現在就坐在她眼前。
可憐天下父母心,她真想問問他那天有沒有受傷,有沒有流血,身上疼不疼。
可是陳芸最終忍住了。
她終究不是蕭樾的父母,她的女兒只有一個,她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她的女兒能更好,她的家庭能更幸福。
陳芸漸漸恢復平靜,像開員工會議一樣,和藹又嚴肅地問蕭樾:「你在這裡住了很久吧?」
蕭樾搖頭:「沒有。」
「不要說謊。」陳芸依舊溫和帶笑,「其實我去年夏天就見過你,但是那時候不太確定。你在安城已經住了至少一年吧?」
「不是您想的那樣。」少年清沉的嗓音微微發緊,「我……我在寧城和北城還有很多比賽和工作,只是偶爾過來。」
陳芸:「我知道,你沒有出現在阮芋面前。你現在租在哪裡呢?」
蕭樾回答得含糊:「在這附近。」
頓了頓,垂著眼再次強調:「我從來沒有跟著她,也沒有打探您家的事情,我只是想……」
「離得稍微近一點。」
偶爾的偶爾,能看到一眼,就足夠了。
他已經沒有任何奢求了。
他比所有人都希望她過得更好。
陳芸垂下眼,看到桌上放著一份紙質材料。
她視力還不錯,一眼瞥見材料底部最關鍵的那行字——A大安城校區計算機視覺實驗室。
他想做A大安城校區的實驗項目?還是以後乾脆轉到安城校區的專業就讀?
他作為國賽金牌學生,以全國第一的成績選進國家隊,選進所有人夢寐以求的實驗班,一個是高貴古老的主校區,另一個則是剛成立不久啥也沒有的分校區,毫無可比之處,根本不應該拿來做選擇。
陳芸伸出手,替蕭樾的父母將那份材料倒扣起來。
「你是個優秀的好孩子。」陳芸所有話都是發自內心的,「以後在北城好好讀書,芋仔在我們身邊也會好好的。」
「不要再來找她,我不想看到你們的人生再有交集。」
「就當阿姨拜託你了。」
這就是陳芸,總是能用最溫柔的語氣,說出最狠的話。
她從來不覺得自己迷信。
她只是一個深愛女兒,希望女兒遠離災禍,一切都好的普通母親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