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回家
轎車漸漸提速,從車內向外望,沿街的建築和樹木彷彿不斷傾倒下來,路燈落在窗面,流星飛矢一般逝去,破碎在沉冷的夜裡。
阮芋的坐姿有些僵,背抵著靠背,身子卻陷不下去,白皙細膩的頸子拉得很直,折出一道優美又脆弱的弧線。
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酒氣,阮芋稍微有些鼻塞,她抬手揉了揉鼻尖,動作悄無聲息,車廂靜若真空,唯有呼吸聲此起彼伏,間或夾雜幾不可查的輕聲吞咽。
蕭樾坐的那一側幾乎照不見任何光。
長久的沉默惹人睏倦,沒想到率先打破寂靜的是今夜一句話都沒對她說的他。
「什麼時候來北城的?」
那道聲線很低,和記憶中的嗓音自然而然地重合,阮芋聽到的一瞬間忽然湧起流淚的衝動,曾經清冽乾淨的少年聲音被歲月磨出了顯而易見的顆粒感,更加低沉,更加冷郁,儘管依然好聽,卻無端令人心碎。
酒精讓阮芋的情緒和動作都變得笨拙懵懂,她揉了揉眼睛,像小孩那樣把淚意揉回眼眶,任意地回答道:「你生日後一天。」
9月10日。原來她已經在北城待了半個月。
一陣醉意湧上頭頂,蕭樾用指節抵了抵太陽穴,想開窗吹會兒風,手指剛觸到車窗按鈕,腦海中浮現那片單薄的裙擺,旋即收回手,微微皺著眉,將燥熱暈眩的感覺逼出大腦。
就在這時,身旁忽然響起清澈甜軟的聲音,沒頭沒尾對他說:
「大學沒談戀愛。」
男人略微怔愣的視線投向她,撞見一雙含水含霧的杏眼,眸光純真專註,一隻玉白的小手支著車座,身體側過來面向他。細密的長睫撲扇一下,幾乎帶起一陣觸及他眼睫的微風。
蕭樾:「你已經說過了。」
指的是她在酒桌上莫名其妙的一番自白。
「哦。我怕你沒記住,所以再說一遍。」
阮芋坐回來,深呼吸,迷迷糊糊想到好像還有什麼該說的沒有說,發了一會兒呆,終於想起來,於是再次毫無預兆地開口,
「我有個發小,十幾年交情了……」
她語速慢,蕭樾聽到前半句,不由自主繃緊下頜,額上青筋跳了跳。
「是我的走狗,幫我擋了很多桃花。」
阮芋緩慢地眨眼,一字一頓認真說,「我不喜歡他。」
……
蕭樾:「嗯。」
沒有其他反應嗎?
阮芋茫然地看著他,儘管醉得神志不清,她還是感覺到了很清晰的失落,隨著身體倚回靠背,呼吸放緩,身上的骨頭彷彿危如累卵,正在一寸一寸地向下坍塌。
如果她沒醉,這會兒一定已經哭了。
五官遲鈍又閉塞,阮芋沒聽見身旁男人驟然粗重的呼吸聲。
蕭樾感覺額角的血管快要爆開了,鋒利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某一瞬只想衝動地捉住她手腕,問她為什麼突然來北城工作。
今天下午實驗室跑的程序臨時出了點問題,後天就要出報告,師兄一通急電把他叫過去debug,蕭樾不得已推掉晚上的聚會,來到實驗室坐了一個多小時。電腦開著微信,他偶然瞥見聚會群里有人問「許帆旁邊的大美女是誰啊好眼熟」……說不清那一刻電流竄過心臟的滋味,他停下工作,切進聊天框,隨後便得到一句肯定的回答「12班的阮芋啊,鼎鼎大名的嗲精妹妹,這你都能忘」。
師兄們大約是第一次見到蕭樾放下正在進行的工作跑去處理別的事,一個個都很驚詫,以為他家裡出了什麼急事,話都來不及交代兩句便倉促離開。
坐在酒桌邊,表面上與她之間僅隔著兩個人,實際上,橫亘在他們中間的是整整五年零八個月、一條錯亂而迷失的光陰長河,可望而不可即,這個詞在這五年零八個月中已經牢牢刻進他骨骼,滲進他靈魂,反覆告訴他這就是他無法磨滅的宿命。
然而,聽到她說大學沒談過戀愛,他像是一個被槍斃之後埋進土裡的人突然又被挖了出來,熾熱的陽光照在他身上,每一寸陰冷的皮膚都在劇烈燃燒,喝再多酒也滅不了身上的火。
可他早已經死了,陽光照射下的,不過是一具還會顫抖的屍體。
他不是因為謝舟然,或者其他男人而死。
早在那之前就已經死了,在命運的玩笑下,做好了此生與她不再產生任何交集的決定。
至於年少愛戀的「悲劇」,只不過是他死後伸出了一根面目全非的觸手,妄圖再次觸碰她,卻被誤會意外地斬斷,然後在他已死的地方加上一抔土罷了。
他有什麼資格問她為什麼來北城?
一個遍體鱗傷的人,拔出了一根扎進身體最深的刺而已。
蕭樾緊緊抿著唇,告誡自己不要高興。
他不明白她為什麼突然說這些話,她應該不可能發現「孟新益」的秘密,也許就是突發奇想,想說什麼就說了。
可是聽她親口說出「不喜歡謝舟然,只是擋桃花」,他真的很想再喝一杯最烈的酒。
心臟在燃燒,五年多來,這顆心搏動的聲音終於再一次傳到他耳邊。
已死的心臟,原來還能搏動燃燒嗎。
「你為什麼一直看著窗外?」
阮芋忽然問道,輕柔軟糯的聲音再一次鑽進蕭樾耳廓,他頸后一層清薄的肌肉不自覺脹縮了下,手肘搭在窗棱,指節不經意擦過耳垂,側頭看向她:
「不然看哪?」
阮芋眨眼:「看我啊。」
……
「我不好看嗎?」
她眨眼頻率加快,臉不紅心不跳地直視他。
蕭樾扯唇:「醉鬼有什麼好看。」
一邊說,他左手直接捏住耳垂,用力掐了下。
擱從前,阮芋這會兒一定已經撲上來抽出四十米長刀砍死他了。
可現在的她只是慢吞吞地縮回座位,長睫垂下來遮住失落的眸光,乖順可憐得叫人心疼。
窗外暗淡的燈光流淌在她身上,忽明忽暗,在蕭樾眼中,每一幀畫面似乎都拉得極長。
女孩的身形依舊纖細柔美,但比高中時期健康了不少,沒那麼孱弱了。臉還是小小的,手臂依然細瘦纖長,身上長肉了,淺紫色方領長裙掐出盈盈一握的腰身,微微盈光的布料勾勒曲線起伏,纖穠合度,美不勝收。
男人喉結滾動,有些移不開眼。
又一股酒意漫入大腦皮層,他看到商場冷亮的燈光照亮阮芋側顏,小巧鼻尖和花蕊般的唇瓣映照得艷麗分明,隨著車行漸遠,那片光從她臉上滑入脖頸,經過細細的兩片鎖骨,墜在雪白細膩和淡紫色衣領相貼的那條線。
終於抽回目光。
蕭樾繼續瞭向左側窗外,才發現剛才看了那麼久的街景竟如此黑暗空洞,索然無味。
阮芋喝醉了之後雖然安靜溫柔不少,但還是有點脾氣的。
她在心裡說,煩死了,敢說我不好看,我再也不要和你說話。
於是剩下的旅程她緊緊閉著嘴,賭氣地扮演啞巴。
半個小時后,轎車駛入城東近郊一片幽靜的老居民區。
阮芋自己拉開車門跳下車,迎面刮來的一陣冷風吹得她閉上眼,冷不丁停在原地邁不開腳步。
蕭樾跟著她一起下了車。
隨身帶電腦幾乎是他們這群碼農的生存本能,從實驗室倉促離開的時候,蕭樾順手帶走雙肩電腦包,尋思著萬一有時間,還得抽空搬個磚。包里除了電腦還有一件防風的薄外套,北城夜裡妖風多,蕭樾晚上習慣騎車回宿舍,入秋之後幾乎每天都會帶件外套以備不時之需。
他單手拎著包走到阮芋身邊,看見夜風吹起她裙擺,下意識抽出衣服,拎開撣了撣,不由分說披到了她肩上。
阮芋似乎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
她扭過頭,眼睛睜得圓圓的看著他,脆聲說:「醉鬼不穿你的衣服。」
還氣著呢。
蕭樾無奈:「我道歉,你不是醉鬼。」
阮芋:「你該道的不是這個歉。」
小區門口清冷的白熾燈光罩下來,兩人莫名僵持了幾秒,冷風從一切空隙穿梭而過,吹起枯葉飛沙,歇不住的窸窣輕響,彷彿風裡飄滿了雨。
蕭樾落在她肩頭的手微微縮緊,眼看醉鬼女士要把他的外套脫掉了,終於認命地重新道歉:
「你很好看。」
「不看你是因為太好看,抱歉。」
阮芋終於滿意了,唇角流露出愉悅的弧度。
滯澀的胸腔在這一刻終於疏通,隔著茫茫醉意,她聽見心臟歡快跳動的聲音。
小區有幾十棟樓,阮芋住的那棟靠後,從門口走到單元還有兩三百米。
間隔很遠的路燈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阮芋一直盯著身旁那人的影子看,和他本人一樣清瘦挺拔的影子,腿老長了,好像一步就能從教室前門跨到後門。
「噗哈哈。」
忍不住笑出聲了。
蕭樾垂眼,漫不經心道:「笑什麼?」
「才沒有。」
阮芋甩了甩手臂,忽然發現袖子變得特別長……原來不是她的衣服。
她看到自己的影子像在跳長袖舞那樣扭動,忍不住又笑了。
蕭樾的目光也落在地上,看見身旁纖細的影子自得其樂地甩著長長的衣袖,忽然又收起兩條胳膊,好像把什麼東西捧起來,小心翼翼地放到臉前面觀察一樣。
什麼都沒有。
只有他的衣服。
被她捧到鼻尖下面,像一隻聞到罐頭香味眼睛發光的貓一樣,非常用力地嗅來嗅去。
「還是這個味道。」
阮芋愜意地聳起肩膀,半張臉埋在兩隻袖子中間,水光瀲灧的眼睛仰起來看他,
「我最喜歡這個味道了。大二的時候曾經淘到差不多味道的衣櫃香薰,但是還是不一樣,你知道為什麼嗎?」
蕭樾:「為什麼?」
阮芋:「因為沒被你穿過呀。」
只有被你穿過之後,從你身上散發出來的味道,才是我最喜歡的味道。
蕭樾從她清亮盈光的眼睛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這幾年曾經路過無數面鏡子,只有在這一面鏡子前,他看到的自己的輪廓才是擁有活氣的,而不是一具軀殼,一具行屍走肉。
冷風吹徹耳邊,他感覺耳廓微微脹痛,血液在血管中流動的聲音清晰可聞,心臟快速而有力地搏動,擊打在胸腔,幾乎振聾發聵。
蕭樾控制不住地張了張嘴,嗓音透著低啞:
「你為什麼……」
「我家到了。」
阮芋興奮地指了指前方寫著22號的單元門。
……突然來北城。
後面幾個字被她打斷沒說出口,蕭樾重重呼出一口氣,理智飽受醉意摧殘,他現在步子都有點飄,身體像懸浮在空中,怎麼也落不到實處。
來到單元門前,仰頭看了眼樓道,蕭樾不禁皺眉。
竟然連電梯都沒有,大門用細繩綁在後面的欄杆上,看起來24小時都不關門。
門口感應燈忽明忽暗,阮芋先行一步走進樓道,蕭樾站在後面踟躕了一會兒,還是決定把她送到家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