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1 最終章 始必有終【正文完結】

251 最終章 始必有終【正文完結】

最終章始必有終

在大長公主劉莘吉和瑤光公主劉玉耀的陪伴下,御輦由四名宮人緩緩抬入崇政殿,上面所倚坐之人正是當今九五之尊劉煦。

眾臣見御駕臨朝,錯愕之餘皆驚慌叩拜,在一句虛弱的平身後,當眾人再次起身,卻都看清了皇帝的臉。

一個人倒吸一口氣的聲音或許飄忽不得入耳,但近百人齊齊錯愕,卻足以讓人將那份驚恐聽得清清楚楚。

皇帝臉上的血跡已全然擦乾,但身著的常服龍袍仍布滿猩紅斑點,臉上一半纏無有血色,另一半纏著數層明黃色的絹布,被蓋住的右眼朝外淺淺透出淡淡的紅影。而另一支眼睛中遍布的血絲和全無生氣的目光也讓人不寒而慄。

「陛下!臣懇請陛下速去診治!」所有人都起身後,卓思衡卻再度跪下,語氣誠懇得近乎要落淚般顫抖。

高永清站在最前列與虞雍離得近,他清楚得聽到一聲喉嚨發出的細小咕嚕聲,側頭看去,虞雍的喉頭正好動了動。

他忽然想起在今上剛剛登基時,卓思衡和虞雍在他面前大吵一架后,他疑惑問過虞雍,卓相到底哪裡不合你意,你們曾互相鼎力相助,為什麼又與他如此針鋒相對?

虞雍的回答言簡意賅:「聽他說話我會邪風侵體。」

大概這就是邪風侵體的反應吧。

高永清也顧不上多想,他雖知道一些宮中的事,見皇帝的模樣卻也心驚,於是也長拜道:「請陛下保重龍體。」

一時眾人皆齊呼。

劉煦一直以來對臣下都禮敬更甚其父,可這次,他竟沒有讓眾人起身,靜穆許久后,只發出一聲冷笑來道:「朕還沒有去見列祖列宗,你們何故如此急切就已替朕的祖宗們安排起事來?」

方才建議趙王出面主事之人此時雖略有不安,但為首者仍能有底氣對答:「回陛下,承嗣儲君乃國之大事,臣等身為臣工,當為此計,此端發於忠耿之心,請陛下明鑒。」

劉煦用從未有過的陰鷙目光掃過幾人,忽然劇烈咳嗽起來,期間他用力向卓思衡擺擺手,似乎在示意什麼。

「是,陛下。」卓思衡說完轉身居高臨下漠然道,「來人,將方才建議趙王出面主事者押下去,關入大理寺典獄,留待聖裁。」

崇政殿里立時炸開了鍋,有人求情有人希望再問,還有人不解也不敢言語,靳嘉又想開口的時候,這次是被高永清和虞雍兩個人的眼神共同組織住。

「樂寧兄,你別著急。」

趁著殿內混亂,雀聲四起,范希亮將聲音壓得極低對急出了汗的靳嘉說道。

靳嘉低頭看去,發現范希亮也已經偷偷拉住盧甘的袖子,不讓盧大人上前。

他當即明白,也低聲問道:「是不是卓相讓你這樣做的?」

誰知范希亮卻搖搖頭:「卓相這一天都在宮中奔忙,我沒有時間和他照面,不過以我對他的了解,這時候他不會希望你們攪合其中的,這件事處處透著古怪,越是古怪,就越要沉默,相信卓相。」

不等靳嘉再問,方才求告之人已被虞雍召喚至殿內的禁軍扣押在地,他們中有人不負,不住喊道:「陛下明鑒!臣等皆為國體察行忠恪之道才不吝冒犯天顏,臣等皆冤!」

皇帝用力一拍御輦的扶手,以雷霆萬鈞之怒道:「你們行得是哪裡的忠恪之道?朕問你們,卓相乃是朕的股肱,是一朝之首,為何你們不肯聽其令而觸起顏?」

見得了解釋的機會,眾臣再次跪下道:「請陛下明鑒啊!卓相顧左右而言他,不肯明說為何不以趙王殿下請來相見。若真國祚有危,他可能擔當此過?臣等並非不信陛下之股肱,實乃全無頭緒不得不另做他想!」

「請陛下明鑒!」

「請陛下明鑒啊……」

「所以你們是覺得,因卓相不肯引趙王與你們相見,同你們共議國事,因而懷疑他不忠於朕?」劉煦僅有的一隻眼睛微微眯起。

「正是!趙王殿下乃是陛下唯一手足,更是先帝血脈,今日之亂需正朔方可平息,穩定人心亦要名正言順,臣等絕非與趙王殿下早有勾連,實在是形勢所迫,只能奉正朔以安亂象。」

面對理據皆明的說辭,劉煦反倒平靜下來,他沉聲道:「既然你們想知道為什麼趙王不可以出來,那朕便告知你們。」

「陛下!」卓思衡含淚跪下叩首道,「陛下不可!此事涉及皇家顏面與天威莊重,不可言說於人前啊陛下!」

劉煦難得比卓思衡還要從容,只道:「朕只是沒想到,有一日會被臣子苦苦相逼,果然朕不如先帝啊……」他虛弱抬手指了指被纏繞卻滲出血色的眼睛,又是一陣喘【】息,臉色愈發蒼白,卓思衡當即道:「讓臣代陛下告知眾位同僚吧……」

他不忍心讓劉煦自己親口說出這誅心之語來。

誰知劉煦擺手道:「讓朕來說。」他勉力從座椅上站起,一直在旁沉默的大長公主伸手去攙扶,將不忍都壓抑在低垂的眉目下。

「朕今日這幅樣子來見諸位大臣,實屬難堪。可遇刺一事卻比身體髮膚之痛更令朕徹骨折磨……你們想見趙王?不,你們永遠見不到他了,因為今日趙王圖謀不軌行刺於朕,已被朕賜死了。」

眾臣皆驚,兀自不得言語。

劉煦似哭似笑道:「若不是皇後為朕擋下致命一擊,因此斃命……朕今日豈不遂你們這些逆賊之意駕崩以讓國賊?朕的皇后……已然代朕赴死,可憐朕的女兒……朕的公主還不到十歲,便因逆賊謀國失去了母親啊!如此不忠不悌之人,加害於朕,視社稷於不顧,你們竟說他是正朔?原來如此……原來竟是你們與他有所勾結,若非外朝有人撐腰,他豈敢如此行徑刺殺兄長與一國之君?真正犯下謀逆之罪的人不是卓相,而是你們這些逆賊劉鉞的同謀!」

一直以來,希望能以趙王為繼承人的臣工皆以奉正朔自居,他們之所以連被扣押也無所畏懼,正是因為他們所言句句在理,不管是祖宗之法還是國之律例皆有可依,但皇帝的一番話卻讓他們陷入絕望和死寂,他們的「正朔」忽然變成了「篡逆」,他們也變成了謀逆之臣。

卓思衡再度示意禁軍將人帶走,這次,沒有人再站出來求情了,謀逆何等大罪,方才語氣鏗鏘之人,怕是終無再見天日之能。

二十餘名官吏幾乎是被拖著帶出了崇政殿,呼喊冤屈的聲音漸漸消失,殿內每個人都屏息凝神不敢言語。

劉煦彷彿用盡了全身力氣,跌坐回御輦中,若不是大長公主及時攙扶,他似乎就要跌在地上一般。

瑤光公主劉玉耀將一切看在眼中,她睜大雙眼,努力掩飾內心的不安,這是她第一次身處朝堂觸及政事,卻是以謊言的形式了解真相。

是的,都是謊言。

卓思衡見皇帝行過誅心之事,一時雖痛苦,但卻沒有後悔。

這是他能做得最好安排了。

早在皇帝拔除玉簪半個時辰后再度蘇醒,太醫欣喜宣布御體無恙,只是要修養許久方可,大家終於長出一口氣。中宮寢殿再度能聽聞細細的哭聲了,瑤光公主湊到劉煦身邊,將遍布淚痕的臉放在父親的手掌中,劉煦虛弱地撫摸孩子,向太后道:「兒臣不孝,令母后受驚,是兒臣的罪過,今後兒臣再不會如此使得母后懷惴惴以度天年了。」

太后此刻方才涕泣出聲,連到:「好孩子……你我母子同心至今,怎至於如此說?你是娘在孤苦時唯一的希冀,何談罪過這樣的話?」劉婉此時窩在母親懷中,伸出手去,握住了兄長的手。

聽此母子肺腑之言,在場之人無不銘心而淚。

大長公主擦去眼淚,用很重的鼻音道:「陛下如今已確保無恙,不知宮外的事該如何處置?無論怎樣安排,姑姑都責無旁貸。」

「謝姑姑,有你在,朕沒有不放心的,只是今次之事還需從長計議,朕不想授人以柄。」

劉煦這樣的話十分像先帝了,大長公主劉莘吉聽罷感懷再淚,卻強忍著思念點點頭。

一直沒有打擾皇帝一家人死裡逃生后的溫情,他在這段時間裡已經想好要如何處置今日之事,或者是如何利用。

只是這個決定對他和劉煦而言,都必然誅心。

在請其餘人皆去暫歇後,殿內只剩卓思衡和劉煦君臣二人,劉煦看卓思衡的疲敝與黯淡神情,也只他今日辛苦,正想讓他也去休息,卻聽卓思衡一句話猶如驚雷般炸裂在腦海:

「趙王殿下服毒自盡了。」

劉煦以為自己聽錯了,可是,他會聽錯但卓思衡不會說錯。他躺在床上,望著帷幕自四面八方垂落,許久道:「也好,是解脫了……」

卓思衡說道:「陛下,臣有一計策,可令今日之禍消弭於無形,亦可用此事助公主殿下順利入主東宮,只是要陛下行誅心之舉,臣不忍,但不得不言明。」

「你要朕說什麼?」

卓思衡深吸一口氣,與其說說服劉煦,倒不如說他更想說服自己:「今日宮中動蕩,諸臣與親貴定然會有自己之盤算,於禮法上,趙王繼位實至名歸,我們要做的,是將這實至名歸變為……罪不容誅。」

劉煦驚得坐起,直直看向卓思衡:「可是朕的弟弟,已經死了……」

卓思衡聽見自己的聲音衰弱,但所說之語卻極盡無情與冷酷:「正是因為趙王殿下已薨逝……死人沒有辦法替自己辯解。」

……

這種聽著自己話語的陌生和寒冽感此時此刻在崇政殿再度將卓思衡刺痛,他清楚得聽見自己說道:「陛下勿要為逆賊心傷,保重龍體,社稷為上。」

「請陛下保重龍體,社稷為上。」

眾臣齊道。

劉煦卻疲憊地擺擺手道:「社稷為上……朕何嘗不是這樣想?」他顫抖著自懷中取出一份裝裱精美的聖旨,大長公主雙手接過,遞給卓思衡,二人飛快對視一眼,卻都面無表情。

「念給他們聽。」劉煦說完便仰靠在坐輦中。

「是,陛下。」卓思衡雙手恭敬呈開聖旨,只看一眼便驚異頓住,轉向劉煦,可劉煦卻示意他照讀不誤。

聖旨的前面都是一些敬天法祖的套話,到了中段:「趙王劉鉞,中宗成皇帝幼子,自幼湛愛有嘉,德才兼華。朕效先帝之親,托國器之重,封趙王劉鉞為皇太弟,他日繼承大統,國祚永延……」

他念完后與其他在場之人皆是驚悸不能言語,然而有人的驚是真,有人假裝從善如流卻暗道:八成這聖旨也是出自卓思衡之手。

劉煦聽卓思衡念完,痛徹心扉長嘆一聲道:「所託非人……所託非人啊……朕不論是選擇東宮還是擇選大臣,眼光均不及先帝。」

嚇得在場大臣無人敢接此話。

唯有卓思衡規勸道:「陛下不要沉湎傷痛,今日之事也非陛下所能預料,自古手足為權勢反目非此一件,陛下無需自責,當務之急是保重龍體,我等臣工今後還要仰仗陛下為國為民盡心竭力。」

「朕本近日即將宣布此詔,現下看來已是廢紙一張。然而先帝曾說,國不可一日無儲君,東宮之重亦是天下之重。此位虛懸乃是朕之過也,才令如此多奸佞歹人心生妄念甚至意圖行刺謀反,朕今日自取滅亡之道,卻得天與祖宗庇佑才逢凶化吉,自當戒之慎之。」

劉煦再次從御輦上起身,這次他握住的,卻是女兒瑤光公主的手,「論祖制,朕當自宗室擇子入嗣,然而劉鉞行刺謀逆之罪尚無定論,是否有當年越王之亂得濟北王助紂為虐之鑒尚未可知,朕為國取道,不應再則霍亂端倪,即便今日要違背祖宗之法,也在所不惜。朕膝下無子,唯有一女,承蒙卓相不棄,始終嚴慎教導,在明光學宮亦得讚譽,今日朕封瑤光公主為皇太女,若朕遇刺后不再得天眷顧,便由其繼位,大長公主與卓思衡顧命輔佐。若朕仍是真命天子,就讓朕自己拭目以待是否此詔得有天安。」

瑤光公主劉玉耀此時向父皇長拜起身道:「臣女惶恐,然託孤之令不奉乃是不孝,臣女願行奉孝之德,即便受前所未有之責難,亦不想使父皇哀嘆。」

此刻聚集在崇政殿的大臣連五雷轟頂都來不及熄滅,就聽皇帝又以極其疲憊的音色道:「好,好孩子。明日便安排你的東宮典儀,其餘的諸位臣工便與卓相商議,朕要去……歇一歇了……」

「恭送陛下。」高永清和虞雍率先齊道。

有些官臣本想看看其他人對這驚天之舉的反應,可才意識到最敢說話的人,已然都被禁軍押走了,而百官的首領與其餘重臣此刻彷彿都已接受這個安排。

想到那些人被拖走時的呼號,再加上崇政殿此時詭異的寂靜,無人敢言語半生,眾人默默跪下,恭送劉煦的御輦離去。

崇政殿里又只剩下朝野的之中的臣子了。

驚慌失措的眾人立即起身,向卓思衡拜道:「卓相……這……這可如何是好啊!」

「如何是好?」卓思衡警告的視線掃過眾人,「你們還想再忤逆聖上的旨意不成?」

眾人忙道不敢。

可似乎仍有人為此驚慌,只輾轉了措辭委婉道:「可陛下這行事……實在……實在令我們惶惑不安啊卓相……求您勸諫。」

卓思衡低頭笑了笑,說道:「勸諫陛下么?我覺得我應該勸勸你們才對。」

「這……」眾臣互相對視,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是好。

「我方才看了看,在場之人大多有子嗣於明光學宮隨駕皇太女伴讀,我實在不知你們有何理由竟想要陛下收回成命。眾所周知,陛下對明光學宮許多藩王世子有所不滿,其中不乏入宮后滋事之徒。他們與罪人劉鉞是否有勾連尚不可知,但皇后慘死,陛下重傷,如此情形陛下還會信任已在宮中的這些藩王子嗣么?如果是你們,會信任么?如不出我所料,這些人倒未必會落罪,可是很快就會以各種名目被打發回封地了,他們一走,陛下大概也不會選人再度入京進入明光學宮。」

有幾人已明白了卓思衡的意思,他們很快便意識到其中問題,已然悄悄後退兩步,決心不再督促卓相繼續言談此事。

而仍有人不解,連道:「藩王世子如此之多,都是皇室血脈,並非不可細細擇選啊……」

卓思衡笑道:「諸位是否替孩子想過,他們如今是皇太女的伴讀,於自身和家族的榮耀自不必說。而這些皇室血脈的藩王之子離去后,明光學宮現有空缺也將再度擢選優秀臣工兒女入宮伴駕……你們真願意再選人替代皇太女么?」

他的話點到為止,在這之後便說要去忙碌聖上的旨意,就此告辭。

然而糾纏者也只剩下不到十餘人,其餘的官吏都已清楚其中利害:

如果現下從在明光學宮的劉氏子孫里選人入嗣,那他們的孩子即便不是皇太女的伴讀,也可能是未來皇帝的伴讀。如果不從這些人里選,他們的孩子將只能是皇太女的伴讀了,皇帝已經替他們選好必須效忠的對象,一旦更換,且不說新入嗣之人是何等性情難以預料,家中至今的鋪墊或許也會蕩然無存。

雖這個安排他們仍是不能接受,但許多人也不得不決意先行擱置心中不解,回去后再從長計議……

卓思衡先於所有人離開。

看著卓思衡離去的背影,高永清這才意識到,自己這位父親把臂受託的自幼摯交,其實從來都十分孤獨。

即便萬千人在他身後,他也必須要在有些時刻獨自前行,無暇顧盼。

范希亮深深嘆了口氣,拉著已經傻在原地的靳嘉和盧甘也往外走。

而虞雍則在原地不知在思索什麼。

走出崇政殿大殿,在通往內宮無人的甬道,卓思衡停下腳步靠在冰冷的牆上,整個人滑坐在地。

今日的誅心是對劉煦,亦是對他。

他對不起那個在他懷中死去的孩子。

可是,他必須如此。

先帝留下的兩個兒子,一個永遠留在了過去,一個即將邁入來日。

然而他們卻都將始終在謊言當中以另一種形式存在。

卓思衡靠著牆大口喘氣落下眼淚,可再睜眼時,卻看見面前站著皇太女劉玉耀。

「相父……」

皇太女今日所經歷的一切,都將會影響她的一生,想及此處,卓思衡心中又生出了力量,他輕輕抱住皇太女道:「不要怕,相父只是累了。」

「我今後……也會這樣累么?」皇太女的聲音在宮內回蕩,顯得格外空靈,其中夾雜一絲孩童對未知的恐懼。

卓思衡意識到自己的憔悴和愧疚至使的失態也讓皇太女心生懼意,他穩住心神,看向她道:「會的,但你的疲憊都會有所收穫。」

劉玉耀暫時不能理解其中含義,她想了想,學著卓思衡平常安慰她的動作,也將小小的手掌搭在卓思衡肩上輕輕一拍,說道:「相父也會有所收穫的!」

卓思衡心懷此生從未有過的百感交集,忍住眼淚用力點頭道:「相父今日最大的收穫,就是你與蒼生的未來。」

……

此次行刺宮變風波的言議被皇太女的冊立所取代,成為真正使人不住言說的大事,流竄於朝堂之上和市井之間。

並非沒有反對的聲音,只是這些聲音最後都被利益牽扯,當最後明光學宮的諸位宗室子嗣被押送回各自封地后,皇帝從嚴處置了與劉鉞勾結的朝臣,殺儆后又有恩典:緊接著明光學宮廣開學錄的旨意便下達四海。

這次,不論官職與出身,但凡年紀七歲至十三歲的孩童皆可取試得以於學宮入讀,且入內之人今後無需科舉,亦可於皇太女東宮為官。

最重要的是,入試分為男女二考,除去男子,女子亦得以應詔。因皇太女也需如鎮定二公主與諸位女史一般博學的女伴,此為特例。

一步登天之機在前,百姓可有魚躍龍門之幸,而公卿之家亦都感懷幸好女兒得入大長公主之女學,今日才有如此良機可以把握。

非議被希望與期待淹沒后,震動也只是悄然無聲的掙扎而已。

當皇太女奉行禮法以東宮之儀拜謁祖陵時,那些甚囂塵上的反對就已是大浪淘沙后的少許遺存,無論是自上而下還是自下而上都掀不起任何風浪。

就在這份平靜中,劉玉耀的東宮之儀十分隆重,連重傷初愈的皇帝都不顧身體參加一系列於京中的典儀,但因不能見風太久與勞碌奔波,祖陵的郊祭劉煦卻無法親臨,只得讓卓思衡率領群臣,陪伴皇太女劉玉耀前往祭祀。

東宮祭祖的典儀繁瑣複雜,成人亦是折磨,故而許多本【】朝帝王立年幼子嗣為太子時,多因恤懷而略有延後。可劉玉耀卻不能延後,因為她是史無前例,於是必須名正言順。

看著小小的女孩汗流浹背面色蒼白,卻還是在重複禮官所示意的禮范,卓思衡在幾步之後心痛不已,卻也知曉她今後必須隱忍的苦痛只會更勝今朝。

天未亮便開始的祭祀終於在三個時辰後進入尾聲,然而此時仍未到晌午。

劉玉耀即將進入祖陵太廟內,獨身一人叩拜列祖列宗,並慎獨一人在其中至黃昏方可出,這倒是比在文武百官和公卿之貴面前重複繁瑣禮儀要輕巧許多,可祖陵太廟內極為昏暗,只有令牌前供有長明之燈,想到這裡,劉玉耀便心生懼意。

她最近越來越怕黑了。

就在她徘徊猶豫之時,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劉玉耀抬頭去看,笑著低聲叫了一句:「相父!」

卓思衡身著大禮朝服,也是繁瑣,但他因是顧命之臣,代行皇命,有責任領著東宮皇太女至太廟門前。

於是他牽著劉玉耀走進太廟的院落,典儀的隨從嚴守禮法,站在外面恭候。

偌大御道只有他們兩人亦步亦趨朝前走去。

「相父,你身體好些了么?」

「好多了,只是風寒。」

「這幾日沒有見你進宮,真的好了么?」劉玉耀有些懷疑。

卓思衡其實進宮了一次,但不是去見皇帝也不是去見劉玉耀,而是去見了太后。

他將一個只有成年男子大拇指粗細的精緻瓷瓶自掌心展露。

太後面若止水望著這個瓷瓶,嘆道:「哀家可以瞞過所有人,卻早已知曉瞞不過卓大人。」

「太后在皇帝出事後從事發昏厥到前往福寧宮,這期間足以去一次趙王宮,將這毒藥賜給趙王。」卓思衡語氣平緩,不似興師問罪,也並無怒意起伏,只是在陳述事實,「那個時候,整座宮中,趙王是陛下唯一的威脅。」

太后的眉眼微垂,緩緩道:「那孩子並非有罪之人,可生下來卻已是戴罪之身。哀家自知此心狠手辣之舉甚為違背天理,但那個時候,哀家的天理便是陛下,便是阿辰……若上天意欲懲罰,就讓哀家一人承擔好了……」

「太后當斷能斷,以身犯險,為臣所不能。臣並非來指認逼迫太后,而是將此證物歸還,這件事不會再有其他人知曉,若太後有罪,臣亦會得領天罰。」卓思衡將瓷瓶放在太后近前,又道,「趙王是甘願為陛下赴死,而他死後種種罪名,皆是臣所捏造,其實真正要背負這萬古佞罪的,只有臣一人。」

太后此時方才涕淚盡落道:「卓大人何出此言?你所為皆為皇帝與皇太女以及天下,絕非一己之私,你是如何性情,哀家與先皇都瞭然於心,行此事於你來說何嘗不是愧痛至極?你是我兒的大恩人,卓大人……你又救了他一次啊……你上次救了他的命,這次救了他的心,我若因此事責怪於你,才真正要受天譴的啊!」

……

那日將心中愧疚言出,卓思衡並未覺得有些許寬慰,可是今日握著劉玉耀的手將入宮面見太后的真相隱瞞,他卻得到了些微的平靜。

……

卓思衡和劉玉耀終於走到了太廟正門,卓思衡停下腳步道:「殿下,您要自己進去了。」

劉玉耀的手指都是冰涼的,透過半開的門,她朝里看去,只見其中唯有漆黑,和盡頭的那一點點光亮。

她顫聲道:「相父……求求相父陪我進去吧……」

這樣哀軟可憐的求助,卓思衡最難拒絕,但這次他卻十分平靜的半蹲在地,悉心將劉玉耀東宮大禮繁複的禮服輕柔理正,邊理邊道:「相父可以陪你這一次,以後還能次次陪伴你么?」

「當然能了!相父是我的宰輔顧命,有我一日,就有相父的輔弼!」劉玉耀堅定道。

卓思衡笑了笑,他的眼角和唇畔皺紋畢現:「可是,相父已經老了,不久的將來亦會死去,那個時候你要面對危難之時要如何是好么?」

劉玉耀忍著眼淚,用力搖頭,彷彿要拒絕這一真相用語言的方式呈現。

卓思衡柔聲道:「阿辰,你要記住,相父只是你的一級台階,也是天下蒼生的一級台階,相父會將可為能為之事,在身後之前盡數完成,但後世如何,要看你們如何踏過我,去成就自己的未來。你今後會面對許多的困境與磨難,沒有一個會比今日即將面對的黑暗與寂寞更加輕鬆,但相父希望你記得兩句話。」

「相父你說,我會牢牢記住的。」

「第一句是:智者舉事,因禍為福,轉敗為功。」

劉玉耀默念一遍,用力點頭。

「第二句是……弱而不可輕者,百姓也。」

劉玉耀再次點頭。

說完這些的卓思衡,深深呼氣,繼而笑道:「好了,去裡面,這是你必須履行的第一個職責。」

不知怎麼,劉玉耀漸漸生出勇氣來,她推開太廟的門,一隻腳費力邁過高高的門檻,回頭向卓思衡望去,似乎想要藉此克服心中對黑暗的恐懼。

「阿辰,要堅強些。」

卓思衡說道。

於是劉玉耀最後一次向他點頭,另一隻腳也邁了過去,自殿內將門緩緩推閉。

卓思衡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在短暫的閉目后,再度睜開雙眼邁開雙腿,一個人沿御道返回。

秋高氣爽,十月末華葉初黃,淡淡的金色夾雜深綠,將他的身影分割成與陽光同樣大小的斑駁。

他每走一步,都覺得自己在穿過歷史的一扇門,那些在時間當中隱藏的隱喻,都在同他竊竊私語。可他又如何知道未來幾許將向何處去?

不,他知道,因為他已鋪好了明日的台階,讓未來一步步踏上嶄新的通途。

他走出太廟的圍牆,立即有人上前道:

「卓相,中書省發來急函,似有要緊政務待您處置。」

「好。」卓思衡微微頷首,「我這就來。」

世上仍有他應為能為之事。

卓思衡回頭看了眼這座承載著王朝未來卻穿梭過悠久昔日的古舊建築,而後轉身,走向他的此時此刻、他的現在。

……

後世史論傳贊曰:

卓文高聖公三代名臣,當廟堂之重,承萬世之業,雖為人臣,亦可言聖。其聲教遺言至今造民福祉,其所遺德政至今澤被四方。伏惟衍聖,文高聖公政績無需細數羅列,蓋因皆融於今日祖輩之生計,暮暮朝朝,如天日常臨,皆為其政。

千古卓文高聖公,入文廟、享聖祠、配享太廟,為民謀者,當萬世流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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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臣長子科舉入仕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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