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聽到侍從稟報的消息,顧行川第一反應就是去看身側的蕭可均。
就見方才還面紅耳赤的少年此刻臉色已是一片煞白,腦子裡也變得空蕩蕩的,身體亦隨之變得僵硬,腳下彷彿一腳踩空,不知所以。
看到他的樣子,顧行川心中刺痛了一下。
沒有人比他更能體會失去親人的痛苦,顧行川抿了下唇,徑自彎腰將呆怔中的少年擁入懷中,喚他,「均兒……」
蕭可均沒有反應,顧行川感覺到抱著的人仍是毫無動作,他心說這小孩怕是打擊太大還未回過神來,正想著,顧行川只覺肩膀有些濕潤,他頓了頓,偏頭。
和顧行川方才見到的不同,少年此時面上已完全被淚水覆蓋,他就這麼默不作聲,眼淚卻如決堤一般不斷落下。
沒有情緒失控的撕心裂肺,只是沉默落淚。
顧行川眼前恍惚一瞬,似看到了當初的自己。
養父母和弟弟遭遇車禍離世時,他亦如此。
顧行川不可避免地與此刻的蕭可均共情了,他雙手摟抱後者的手一點一點加大著力道,給予無聲地安慰。
宮中的訃告來時,顧行川已經安排好了馬車,他把蕭可均抱上車,少年不哭不鬧,悲傷的氣息卻十分濃厚,甚至隱有几絲絕望。
母后是他唯一的親人了,天家無情,蕭可均將與自己相依為命的母親看得比誰都重,眼下聽聞噩耗,心底不可遏制地產生了要與皇后一同去了的念想。
許是他身上的死氣太過明顯,和他面對面坐著的顧行川擰起眉,「均兒。」
說話間,顧行川坐到了蕭可均身旁伸手把人伴抱著,不知怎麼開口安慰的他只能用承諾試圖拉少年一把,斷斷續續道:「你還有我,還有太傅,不要傷心,均兒。」
蕭可均像是聽不見一般,眼神空洞,仿若魂魄已經跟著皇後去了。
顧行川看著蕭可均這樣,感同身受的同時又看不下去,如此,蕭可均怕是要一蹶不振。
「均兒,馬上就到皇宮了,我們先回去看看皇後娘娘。」顧行川總覺得此事有些蹊蹺,至少皇后看起來不像是短命的,若身無疾病為何驟然薨逝,這個道理再淺顯不過。
但顧行川並沒有把自己的想法道出,說這話的本意是想把蕭可均的注意力拉回來,不料他的想法竟也與顧行川不謀而合。
蕭可均逐漸回神,他的母后那般年輕,風華正茂,為何忽然離世,這其中一定有古怪,蕭可均迫切地想要回到皇宮查清此事。
與此同時,他也在心中自責,倘若他今天沒有離開而是陪在母後身邊,母后是不是就不會出事了。
終於見他表情變化,顧行川拍拍他的背,有一下沒一下,安撫的意味十足。
蕭可均慢慢安定下來,片刻后,他往後靠了靠,依偎進了顧行川懷裡。
不管如何,現在,只有顧行川是他的依靠了,他也……
只能靠對方。
蕭可均垂眸斂下眼底的暗色。
比起看似有情實則無情的父皇,蕭可均並不認為對方是自己的靠山,反而實在是摸不透,父皇為何將太子之位給了他,卻始終沒有要栽培他的意思。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帝心難測。
*
皇宮很快就到了,顧行川的馬車一路不停,看守宮門的侍衛們瞥見馬車上相府的標識便不敢攔了,也唯有相爺的車架才能在宮中這般暢通無阻。
顧行川隨蕭可均一起去了朝鳳宮,現下朝鳳宮四處已掛上白幡,整座宮殿白茫茫一片,蕭可均花了眼。
皇后已經被放入了棺槨之中,守在一旁的大宮女看到他,哭著跪下朝他磕頭,額頭在青磚地板上發出砰砰聲,直磕到額頭紅腫,大宮女泣聲道:「殿下,娘娘、娘娘去了。」
蕭可均怔怔地望著棺槨,下一瞬便雙膝跪地,膝行到了棺前,嗓音顫抖,「母后……均兒回來了,孩兒、來晚了。」
他幾次哽咽。
顧行川默默立在後方,他發現,皇后薨逝,皇帝竟然沒來,陸續趕來的後宮嬪妃與官員依次跪倒,顧行川位高權重,以他的身份本不用跪,但他還是跪了。
一直到傍晚,皇帝來了一次又走了,百官相繼離開,趕在宮中下鑰前出宮,明日再來弔唁。
朝鳳宮內一片死寂,顧行川走到跪了一日中途顆粒未進、滴水未沾的蕭可均身邊,蹙眉,「你該去用點東西。」
本就還是長身體的時候,這麼下去鐵定會受不住的,顧行川試圖把人拉起,蕭可均卻躲過了他伸出的手。
俄頃,顧行川聽到一聲,「太傅。」
顧行川:「嗯?」
少年的聲音因為許久未開口加上沒有進食而變得嘶啞異常,像是破舊的風箱般,「你不要走。」
蕭可均抬首,雙目直勾勾地盯著顧行川,看起來可憐又無助。
顧行川看他,點了下頭。
蕭可均:「留下來陪孩兒,好嗎?」
「孩兒、」蕭可均最後說話的聲音幾近於無,似是在用氣音喃喃,「不想一個人。」
顧行川動容。
他張了張唇,終是道了句,「好。」
蕭可均猛地怔住,眸中流露出不可置信來。
外臣不得在宮中留宿,從未有過先例。
他不過是一時失口將心中所想道出,根本沒想過顧行川會答應。
顧行川不知他心底的震驚,只知道蕭可均在聽見自己說出『好』這個字時,眼神都變了。
仿似黑暗淹沒中墜入繁星的深海,明亮無比。
見此,顧行川嘴巴弧度微彎,躬下.身直視蕭可均,探出一隻手抵在他後腦勺上撫弄,一字一句輕聲:「但你要去吃飯,吃完我便留下陪你。」
他像是哄孩子一樣。
蕭可均望見一張朝自己靠近瞬間放大的臉,呼吸間似都是對方吐息時的氣息,一股淺淡的凌冽清香侵襲,令他原本因跪了許久變得麻木的身子倏地有了知覺。
他只能無意識聽從顧行川的指令。
顧行川說什麼,蕭可均就做什麼,一直到用過膳食,洗漱完。蕭可均回到東宮進房了上榻后卻沒急著躺下,而是望向顧行川。
「你要我陪你睡?」顧行川見他久久不動,站在床邊詢問。
方才他已經命人去和皇上說今夜自己會留宿宮中,顧行川相信對方不會拒絕自己,事實也是如此,皇上半點沒有多說就允了。
他現在不僅是深受皇帝的器重,手上的實權早就隱約超過了對方,所以先前才會沒有猶豫地答應了蕭可均,陪他這一晚。
說他傻也好,心軟也罷,顧行川只是透過蕭可均,想抱一抱當初的自己。
顧行川心下思忖,左右他是要輔佐蕭可均登基的,關係親近些也沒什麼不好。
只在真的看到蕭可均點頭,認真說出『太傅陪孩兒睡吧』后,顧行川一時失語自己竟真的猜中了他的心思。
蕭可均眼神澄澈,印著顧行川的身影,語氣竟帶了點少年應有的柔軟,難得把自己脆弱的一面展露出來,讓顧行川盡收眼底,「太傅?」
他的語氣里還隱隱透出了些祈求的味道。
顧行川頓了幾秒,道:「那你往裡些。」
蕭可均聞言立時睡到了床榻內側,給顧行川留了足夠多的位置,自己則是身子都要貼到牆上去了。
拔步床由金絲楠木打造而成,雕花鏤空,上刻多種繁複圖紋,上面的空間更是大得出奇,睡六七個人都不成問題,見他這樣的顧行川不禁好笑,「哪裡需要你讓出這麼多位置,過來點。」
顧行川解衣上榻,一邊說著。
蕭可均也意識到自己的大動作,他又往回挪了挪,側首便瞥見了顧行川寬衣解帶的手,待到顧行川上了榻,他都還在盯著對方看。
對此,顧行川毫無所覺。
由於來到這裡沒有了手機、電腦,加上每日還要早朝,顧行川的作息也跟著健康不少,早睡早起。
上榻后不多時,顧行川就閉上眼睡了過去,呼吸慢慢變得平穩。
*
蕭可均沒睡,他此刻的心思極為複雜。
今日父皇的反應讓他心寒,母后猝然離世也讓蕭可均無法靜下心來。
跟在皇後身邊的大宮女紫英說從他早晨請安一直到離開宮中,朝鳳宮裡都無異常,待她出去為皇后安排早膳回來就發現皇后已沒了氣息。
經太醫查證,皇后是突發急症。
突發急症......
蕭可均不信這些。
但蕭可均沒有理由不信,他只能信。
蕭可均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的這個太子當得著實窩囊。跪了一日,蕭可均整顆心早就被黑暗籠罩,一直到顧行川叫他,這才讓蕭可均開始思考接下來的事。
從始至終,母后的身體都並未有什麼急症,最多只是心情鬱結,但近來已經好了許多,鬱氣緩緩散開,因而絕不可能是突發急症。
蕭可均知道自己還不能死,他要查明真相。
所以才準備藉助顧行川的力量,在後者來喚他起身時,蕭可均選擇了示弱。
如果說最開始蕭可均是在母后的推動下與顧行川互惠互利。
那麼現在,他是真的想要利用對方的力量來幫助自己了。
蕭可均側躺著,望著在自己身邊睡著的人,透過室內尚未熄滅的微弱燭火,淺淡的光暈染在顧行川面上,他穿著一件絳紅裡衣,面容恬淡。
「但你也在利用我。」蕭可均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說著,在這寂靜的房間中,試圖將自己的陰暗展示出來。
他似是在自我安慰地道:「所以,我們扯平了。」
話落,蕭可均盯視顧行川的睡顏,眼神幾次變換,末了,慢慢伸出手去,把人緊緊地抱住了。
許久之後,房內才響起少年的再次低語。
「我只有你了。」
「不要......離開我。」
哪怕是利用也好。
*
顧行川不相信皇后的離世僅是簡單的突發急症,他開始暗中調查起此事。
不是為了蕭可均,單是為了尋求一個真相。
因為事情實在蹊蹺,顧行川亦不想有什麼大動作——並非是怕有心人知道,而是擔心蕭可均多想。
所以顧行川最後選擇了場外求助,從系統那裡得到了些暗示。
原來,是皇後宮中的香出了問題。
這一點如果不是系統提出,顧行川很難想到問題居然會出現在這,畢竟,整個朝鳳宮都點著那種香,可卻只有皇后出了事。
系統雖沒有給出更多暗示,但是顧行川還是猜到了。除了香,想必是還有另一樣東西作為導火索,遂他讓身邊的暗衛去將皇后的日常調查了一番。
暗衛剛走,大管事便過來通傳說太子到了。
皇后的殯葬過後,顧行川發現蕭可均就格外黏著自己。以往他只在自己休沐時過來,現在卻連顧行川下朝後都要來相府上待上許久,下午再趕在宮中下鑰前回去。
通傳聲剛落,顧行川就聽到了蕭可均的聲音,「太傅。」
他看過去,蕭可均已抬腳踏入了房內,動作頗有些迫不及待。
「先前我去找了父皇提今日我欲在相府中留宿,父皇同意了。」蕭可均告訴了他這樣一個消息。
還以為他要說什麼的顧行川抬了抬眉毛,蕭可均彎起唇角朝他眨了眨眼,「太傅不想孩兒留下來嗎?」
他發現,只要涉及左相,父皇那邊就格外寬容,所以在提及此事時,蕭可均首先是拿顧行川說事。
顧行川不知內情,見他這般賣乖的神色,於是笑起來,「想想想。」
連說三個想字。
蕭可均高興了。
兩人在府中用過午膳,蕭可均便提議出府逛逛。
顧行川現在已經徹底與這具身體融合,武藝上不輸手底下最精銳的暗衛分毫,自有把握保住二人安危,加上兩人身邊又帶著暗衛,所以在蕭可均提議后應了下來。
前些日子蕭可均肉眼可見的頹廢,好不容易走出了皇后辭世的陰影,顧行川自然不吝於滿足他這麼點小小的要求。
兩人一起駕車出了相府,換了一輛低調豪華的馬車,如平常人家那般出門遊玩,顧行川也沒逛過乾都,和蕭可均一樣都是初次。
蕭可均掀開帘子往外瞧去,顧行川就跟著探看。
古色古香的街道上,來往行人有身著華服的公子小姐,身邊帶著丫鬟和小廝,亦有穿衣樸素的平民百姓,還不時有如他們一樣的馬車行駛而來,更有騎在高頭大馬上的壯漢。
見路過的車架帘子大開,還有人往這邊投來目光,幾目相對,幾人頷首示意,彰顯著幾分江湖俠氣。
顧行川慢慢看得入了迷。
蕭可均原也瞧得認真,驀然瞥見身邊這人出神的模樣,昂首望去,此時車架正路過一家青樓——為何蕭可均知道這是青樓,只因二樓上有不少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擺弄著手裡的秀帕揮舞。
再看到顧行川的眼神后,蕭可均皺眉,心裡忽地升騰起一股煩躁,他猛然放下帘子,阻隔了顧行川的視線。
顧行川還在感慨古代的繁華,視野倏地被格,他眉頭微動,以為蕭可均看夠了,便想著掀開自己這邊再看看。
不承想他剛抬手,就聽到蕭可均道:「太傅,孩兒不好看嗎,為何總盯著窗外?」
顧行川一頓,回頭去看蕭可均,輕笑著道:「均兒好看,外間景色亦醉人。」
蕭可均本來覺得失言,卻不想聽到這樣一句回答,原本就差的表情更加陰鬱,他以為顧行川說的是那些女子醉人,於是胸中翻騰的躁意更甚,生起氣來。
氣這青樓竟開得這般不是地方,氣他們居然連白天也敞開門做生意,氣車夫怎不快些,趕緊離開這個鬼地方,更氣……
蕭可均突然看了眼顧行川。
後者已經又一次打開了帘子,似乎是不想太惹眼,只掀起了一條縫隙。
蕭可均更氣了。
氣的是他的太傅,竟將視線停留在那些無關緊要的人身上。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為什麼,不明白自己這無端湧起的佔有慾從何而來,也許……是因為母親走後,太傅是他唯一的親近之人吧。
因而蕭可均不想他的太傅去看別人。
只將目光留在他身上就好。
然蕭可均卻知,只看著他一個人,這是不可能的。再者,他們之間的關係,並沒有那麼純粹。
蕭可均越想越覺得火氣翻湧,還有幾分委屈,剛想說什麼,車身忽然一陣震蕩。
顧行川和蕭可均坐在車裡被撞得身子晃了晃,他還以為是刺客,但外間卻只是傳來了幾道說話聲,顧行川對著車簾外道:「何事喧嘩。」
馬車外,相府的馬車與街道上另一輛疾馳的馬車相撞,對方速度太快,車夫閃避不及就這麼撞在了一處,他正惶恐驚擾了貴人,對面的馬車裡就已經走出來了一名衣著講究的童子。
「什麼人,敢撞我葉家的馬車!」
跋扈的聲音直指相府的車夫,後者因害怕擾了相爺和太子,此刻正惶惶不安,被那童子看成是對葉家的懼怕,於是神情更顯囂張。
車夫皺著眉,想說葉家算什麼,但考慮到相爺此次是微服出來,不能暴露了身份,遂他只得道:「剛才分明是你們先撞上來的,並非我有意相撞。」
街道兩旁的行人見這邊起了紛爭,齊齊圍攏過來,不多時就擠滿了一圈人,聽到『葉家』時,眾人便都明白,這是乾都葉家,大乾第一大世家。
身份一出,這下前來看熱鬧的就更多了,卻也都自覺讓出了道路,站遠了些。
有人見這車夫還敢跟葉家的童子對上,看戲的心思更加明顯。
這下可有意思了。
不少人不約而同地想著:這車夫怕不是傻了,那可是葉家啊!他到底知不知道,那是連皇上都要禮讓三分的葉家!
正當在場圍觀的人群開始議論紛紛時,馬車裡,莫名具有威懾的聲線從車內傳出,這聲音落在眾人耳朵中,街道上頓時安靜得落針可聞。
喲!
這邊應該也是個大人物。
只是不知,與葉家比起來,哪個權勢比較大。
說不得今天要有一場好戲了!
這是前來看戲的所有人心中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