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這一天折騰下來,院子里大小妖怪進進出出,含章間接被附近的妖怪拜了個全,好歹都混了個臉熟。
直到天色漸暗,卧在含章腳下的騶吾不知道聽見了誰的聲音,他的狗腦袋微側,聽完后立即點了點頭,而後含章只見眼前白光一閃,大花狗登時伸張軀幹,變作一頭斑斕大虎,真是威風凜凜。
大虎直接躍到小院的房頂,赫赫的立住,之後無聲的咆哮了一會兒。
於是,院中就再也沒有妖怪進來了。
含章等了半天,看沒有妖怪再來拜自己后,這才鬆了一口氣。
隨即,他拎著已經在地上躺平的人蔘娃娃,把他又送回了玉匣子里歇著,自己則再次抄起床邊的痒痒撓,咬著牙殺到了院子里的荷花池邊。
小公子深吸一口氣,而後將痒痒撓伸到水中胡亂攪動,邊攪渾水還邊惱道,「都給我出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池中小妖們一見公子生氣,當即腳下抹油,以那隻大王八為首,跑得溜乾淨。
但最後,他們還是顧念小公子那些糕點的情誼,心有不忍。
於是,含章只見池中的傢伙們做一陣鳥獸散之後,水面的荷花葉子一動,忽然「撲啾」一下,從下邊水底處扔上來一隻一臉蒙圈的娃娃魚。
娃娃魚一朝被扔上來,手足無措,最後只得諂媚的朝含章擺了擺粉嫩的六角耳朵。
含章看著被眾妖甩出來背鍋的小倪,當即冷哼,心說,就你了!
於是這條小鯢魚便被含章帶進了屋中,放在了還有半盆水的洗臉盆里。
小公子則拿著痒痒撓,對小倪「嚴刑逼供」。
「說,怎麼回事。」
娃娃魚的小爪子捂著嘴直搖頭,死活不說話。含章便拿起痒痒撓,伸到水盆里去搔小魚的痒痒。
小倪六角上面的邊邊角角都被小公子撓的很舒服,娃娃魚正抖著手享受,含章就驟然停下了痒痒撓威脅他。
「說,不說不給撓了。」
小倪這可真是犯了難,只得捂著嘴眼淚汪汪的。
含章也鬆了口,「你也不用說話,我先講,對錯你給個反應便是了,這也不算你背叛你的同黨。」
只是含章自己也是一頭霧水,但他卻有一件事是肯定的。
「今天,今天這些妖怪,都是來拜見你們大人的吧。」
娃娃魚捂著嘴,猶豫了一會兒,但看著含章手中的痒痒撓,還是點了點頭。
於是含章焦慮的在卧房中走了兩圈,又說,「那你們大人到底在哪,叫他們換個地方拜見不行么。」
再這樣下去,遲早露餡,別說他院子里的丫鬟小廝,就連他爹和他大哥,也早晚得知道,自己的院子里養了一堆的妖精!
含章問完,娃娃魚反應了一會兒,但是只回答了公子問的第一個問題。只見小倪顫伸手,朝含章顫巍巍的指了指。
含章一愣,心道,我問你話你不答也就罷了,怎麼還指起我來了。
於是含章沒好氣的又問了一遍,「你們那個大人在哪呢!」
娃娃魚還是指了指含章,而後一副垂涎欲哭的樣子,背過身趴在洗臉盆里,再也不肯動彈了。
一人一妖默默無語半晌,含章好像才忽然明白過來,他大吃一驚,連連後退。
「不會吧,我當了二十來年的人,怎麼可能是妖怪!」
真沒想到,大人竟是我自己!
屋頂上蹲著的大老虎耳聰目明,聽見房中含章異想天開的話后,直翻白眼,而後抬起后抬腿,無聊的搔了搔耳朵。
最終也沒問出個什麼,含章只得將娃娃魚倒回了水池裡。看沒事了,這才叫丫鬟小廝們回院中來,只是左想右想,還是獨留了小福和盞兒兩個在身邊,剩下的叫他們去蘇父和大哥院子里,只說是怕他們剛回家人手不夠。
含章料理完了這些,終於得閑,於是一個人心力交瘁的坐在卧室的桌邊靜靜喝茶,他要捋一捋近來發生的這一些事情。
只是從哪說起呢?那勢必,就是二月初二的那一場大雨了吧……
含章正愣愣的專心想事情,手中的茶杯已然喝空了,他因為自幼體弱,早就被人伺候慣了,於是不自覺的伸手將茶杯往桌邊一伸。
「倒茶」
茶具一響之後,手中的茶杯半滿。
含章剛舉手將杯子湊近唇邊要飲,卻忽然想起,小福和盞兒外頭忙著,屋裡,屋裡沒人啊。
誰給他倒的茶?
於是小公子猛的一轉頭,就見,桌面上那一整套的汝窯天青釉邊上,正站著一個拳頭大的小娃娃,他穿著紅肚兜,扎著衝天辮,扛著比他大好幾倍的茶壺,頗為諂媚的朝瞪著眼睛看自己的含章說。
「嘿嘿嘿,公子,喝茶喝茶。」
說罷,又踮著腳,扛著茶壺給含章續了一杯。
含章捂臉,心道,對了,這還有一個「麻煩」呢,怎麼把他給忘了。
小公子放下茶杯,伸手將人蔘娃娃扛在肩上的熱茶壺拿了下來。
「你不燙啊,瞧這細皮嫩肉的小肩膀,還扛著熱茶壺。」含章心想,這算雇傭童工了吧,也太造孽了。
只是人蔘娃娃一聽「細皮嫩肉」四個字,當即就應激了。
他雙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在桌上,撅著嘴大哭。
「嗚哇哇哇,我肉老皮也厚,公子不要吃我,嗚嗚,我給公子端茶倒水、當牛做馬!」
含章哭笑不得,心說這小人蔘精辭彙量還挺大,不像池子里的小傢伙們,有的還口吃呢。
「我什麼時候要吃你了,不是把你放了么,也再沒去抓你。」
人蔘娃娃哭聲一頓,又想起了今日白天那種來來去去的折磨,這人間一個小鎮的大妖怪怎麼比山上還多!他遁地跑了這麼些回,就沒有一回能出的了這蘇府十里之外的。
往往被各種路過的妖怪「拔出蘿蔔帶出泥」的給一鍋端了。
於是人蔘娃娃也不說話了,滿臉控訴的看著含章,四目相對,無聲勝有聲……
含章最後一嘆氣,「這樣吧,不管如何,你先在我這呆著吧,我一屆凡人,吃你還怕折壽呢。」
而且就今天這傢伙被抓的頻率來看,他獨自在外好像也不是很安全的樣子。
人蔘娃娃左右一想,低頭搓了搓肚兜的衣角,尋思了一會兒,說,「我其實還有重要的事情沒做,只是,看來我真沒用,什麼也幹不成,只能給別人吃。」
含章一聽,心裡也怪不是滋味的,於是伸手去戳了戳人蔘娃娃的小嫩臉。
「我終年卧病在床,還要父兄傾盡家財的照看才能活命,若論一事無成,豈不比你甚之,只不過,人世間大多都是平凡的人,嗯,和平凡的妖吧,轟轟烈烈的也沒幾個。」
小人蔘心有戚戚的點頭,而後仰臉注視著含章,仔細的聽這個柔弱的小公子講些人間的道理。
「保持初心唄,我爹說過,飯要慢慢吃,事情要慢慢做,好好努力,然後盡人事,聽天命。」
小人蔘望著含章,像是透過他又看著什麼,但依舊乖乖的應了。
「果然,大家都想修成人,還是有一定道理的。」
含章聽人蔘娃娃這樣說,就問,「怎麼,你們妖怪都想變成人嗎?」
小人蔘點點頭,后又搖搖頭,「除開聖獸血脈,人就是萬物之靈了,成為人,就具備了能夠被天地認可修鍊的資格,不會總被天道罰除劈死。」
含章恍悟點頭,心道看來生而為人還是很需要珍惜的。
小人蔘又話音一轉,「不過外表能變成人的大妖怪有很多。」他今天就被這樣的妖怪抓住了多回。
「但能修出人心的卻難上加難了。」
含章不明白,「為什麼啊?」
小人蔘一本正經的搖頭,「妖多獸性,沒有人類的感情的,甚至連流淚都不會。」
含章大奇,「那你想必是修成了!」畢竟之前哭得梨花帶雨的樣子。
小人蔘嘆氣,「並不是,那只是一種偽裝啊,你們人不是最會因為這樣心軟么。」
含章眼一眯,抱著手臂倚到了靠背上,看著桌上的小娃娃一臉深思,「哦,這樣啊。」
小人蔘一看不對,心想果然言多必失!於是趕緊找補。
「不過我可是真心的,要感激小公子收留,還有,嗯,不吃之恩……」
含章覺得這小東西也不容易,於是也不再為難他,只是忽然想起來,今天的事,自己可以問問這個小人蔘啊。
於是他躬身往前一探,說道,「那,你知不知道,今天那些妖怪拜見的大人到底在哪!」
小人參看了看含章的胸口處,也不敢多說,於是只答,「你到時候就知道了。」
而後他再也不願多嘴,就蹦著回到了床頭的白玉匣子里,自己板板正正的躺在裡頭,還順手「啪」的一聲合上了蓋子。
「……」
含章咬牙。
夜已經深了,小福在門口催促含章上床入睡,自己則依舊回到偏室去值夜。
含章無法,只得起身,將裝有人蔘娃娃的玉匣子放到古董架子上,和旁邊一叢幽香的梅花作伴。
自己則脫了外袍,躺回床榻睡覺。
他透過窗紗看著外邊隱隱約約的月華,漸漸迷濛了雙眼。
此情此夜,小公子陷入深眠,一如沉入水面。
現實與夢中的世界顛倒,互為表裡,含章閉目在人間幽靜的黑夜,而後睜眼在白玉京瀲灧的水底。
依舊穿著自己綉竹罩紗外袍的男人,就倚在池潭邊,身後是萬丈光華的寶物。
霧氣氤氳中,男人笑了一聲,朝含章伸出了那閃爍著金色脈絡的堅實手臂。
「含章,過來。」
「你不是,在找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