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封正得成,魚化飛鳥,翱翔天際。
五百年天荊地棘,風霜雨雪的艱難修行,得了善果。
巨鷹化形的狂風颳得桌上的麵粉亂飛,含章被險些被迷了眼睛,而他眼中隱隱的青色也漸漸褪去,恢復了以往的眸色。
含章被風颳得連連後退,他不知道為什麼有這樣大的陣仗,但是眼看著天上雄闊的蒼鷹,只覺得很壯觀,人世真奇妙。
可除了這個迷糊的小公子以外,此方的妖怪有一個算一個,眼下都僵住了,且有些緩不過神來。
池邊的魚妖們驚得張大嘴巴,叼著的麵糰掉了一水池,就連正在啃豬的騶吾也在不慎之下,囫圇吞了整個肘子下去,噎的直吐。
「封,封正啦!」
「成了!成了!」
一眾小妖簡直不可置信,徑自在池子里蹦來躍去的,揚起了陣陣水花,還仰頭看著盤旋在蘇府上邊的蒼鷹,都是一臉羨慕。
最後,旋風之下,蒼鷹收起翅膀下落,降在含章眼前的地面上,俯首誠懇的拜見。
「小妖原本是一尾水中魚,在最後關頭,能得公子為我封正,進而化身成飛鷹,實乃大幸。此大恩難報,今後但憑刀山火海,鷹魚義不容辭。」
含章還在抱著廊柱子躲風呢,眼下這妖怪來拜,他心中莫名的,彷彿也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了。
小公子覺得不可思議,又覺得幸好如此,池水中的王八曾與他說過黃鼠狼精的故事,妖怪封正不成,是要被打回原形重新修鍊的,很不容易,含章感慨自己這一回可真是及時。
巨鷹降落,風便停了,含章終於不必抱著廊柱子,也能站直了。
鷹魚只見這為他封正的小公子並沒有提什麼要求,反而又從兜里拿出一把蓮子來,遞到他眼前。
「喏,剛才給你的都掉沒了吧,我這會兒再給你補上,你可拿好了,我花池中的蓮子已尾季,再掉可沒有了。」
大妖怪默默抬起鷹頭,利嘴就著小公子的細嫩手掌,小心翼翼的將蓮子都銜進了喙中。
魚鷹雙目看著含章鬢絲輕揚之下的融融面孔,此刻這妖怪忽然覺得自己彷彿漸漸體味到了,「人」這一種柔弱東西,卻為何是萬物之靈首的緣由。
他還記得在集市上小公子來自己攤前討食的樣子,可見津水之君所言不錯,緣與因果,玄妙難言。
含章本以為這事也就到此了結,畢竟,這巨鷹也沒如那隻黃鼠狼精一樣,因為偷吃了他全家的雞,所以要留下還賬。只不過是吹散了一盆子麵粉而已,他瓊林鎮首富之家還是出得起的。
但大妖卻忽然說道,「我從來無名,只有取自本相名稱,如今得以化鳥,想請公子賜我一新名,只做新生。」
含章「啊?」了一聲,不過看著妖怪這麼鄭重的樣子,他便略作沉吟,而後眼睛一亮。
「你原本是魚,叫做鷹魚,眼下化作了鷹,就叫魚鷹吧!這是望你不失本心,多做善事。今後可自在的翱翔於天宇。」
大妖頷首,心有所得。
因與果,果與因,仿若是鷹與魚,魚與鷹。
相互依存,互為根本。
最終,巨鷹盤旋而去,漸漸隱沒在天際。
含章默默的眺望著,很欣慰,希望魚鷹他能自在的好好活著。
只是剛消停了一會兒,剛剛封正的大妖怪走了之後,小公子的院子里就炸鍋了,一群花池中的小妖怪眼冒綠光的朝含章撲過去。若不是他平日熟識這些妖怪,此刻非要嚇出個好歹來。
「誒,誒誒!別扯我衣裳啊,我的香囊!」
而被小妖怪們包圍的含章這時候才反應過來怎麼回事,只覺得身上寒毛一立。
他自己,難道就是傳說中那個倒霉的、要被妖怪們排著隊請封的、被「饑渴」妖怪們薅羊毛的,「大德之人」吶……
小妖們一改往日溫溫吞吞,連說話都磕磕巴巴的樣子。一個個簡直如狼似虎的圍著含章,但也算他們有良心,在這時候還不忘說道,「保護好公子!莫要讓他被妖怪抓走啦!」
含章一臉無語,而後被妖怪們簇擁著進了屋,安置在床上,小妖們還細心的給他蓋上被子,拉上了帘子,可是公子他還糊了一臉的麵粉沒洗呢……
即便這樣,也仍舊有小妖怪不死心。含章床榻下被圍的嚴嚴實實的帳子,突然被一隻小爪子扒開了。
一隻大草魚,也就是那個叫做崩葫蘆霸的,他將腦袋從帳子的縫隙中擠進來,睜著一雙死魚眼,含羞帶怯的小聲問含章。
「公,公子,你,你看我像人嘛!」
「……」
含章看著人話都說不好的小魚妖,一陣嘆氣。
只不過還沒等含章想好該怎麼措辭來維護這隻草魚的尊嚴,草魚就被從書架子上跳下來的人蔘娃娃,一腳踹在臉上,痛快的踢了出去,且還遭了小人蔘一頓臭罵。
「就你?你才修了幾年,魚腥味都沒褪,還想成人?做夢吃屎去吧!」
含章看著狂怒的小人蔘,只覺這一腳,還是有些舊日的恩怨在的,畢竟小妖們打群架圍攻人蔘娃娃那日,這崩葫蘆霸伸爪子拽人蔘的衝天辮拽得最起勁兒。
「誒,行啦,打人,不是,打魚不打臉,人家就是問一問而已嘛。」
含章一勸,人蔘便抱著肩膀氣哼哼的回來了,他蹦上含章的床,坐在小公子眼前,一本正經的「教訓」起來。
「人,不可以隨便給妖怪封正的啦!而且我看你命里也沒什麼福氣,反而頗為波折,你小心折壽哦!」
含章聽完第一反應不是害怕折壽,而是一臉好奇的問,「你,你還能給人看命啊!」
人蔘驕傲,稚嫩的小臉故作老氣橫秋的說,「你小小人族,莫要輕看我,好歹我也是個千年的大妖怪呢。」
含章聞言沒忍住,「噗嗤」一笑。
「哦,被人家抓了二十多個來回,送回來給我當禮物的大妖怪。」
人蔘臉一紅,當即噎住,「那,那是我懶得學打架的本事。」
含章想起王八的話,反問道,「那我不是大德之人嗎。」
人蔘也納悶,「大德之人都是有大成就的,百年難出一個,昔日堯王禹帝都不能說隨意給封,你可不要不知天高地厚哦,這東西沾大因果的,你命格壓不住。」
「可我怎麼可以給魚鷹封正呢?」
人蔘皺眉頭,走到枕邊,小手抱著含章的臉來回瞅了半天,依舊只能搖搖頭。
「不知道,我看不明白。」
於是含章也不再去想,左右算是辦了一件好事,且自己身上也沒有不舒服的地方,當然,除了臉上沒洗的麵粉有點糊得慌以外。
他向來洒脫慣了,久病之人,如今安安樂樂的多活一刻,含章都開心滿足。
騶吾蹲在含章的門口,聽著裡邊一人一小妖嘁嘁喳喳的說話,沒一會兒,便平靜了,只余小公子睡著后緩緩沉沉的呼吸聲。
於是騶吾這才化作大虎,想要進白玉京去面見龍君,稟告今日這了不得的大事。
只是還沒等他請見龍君,這春夜裡便起了風,而後漫天烏雲密布,嚴嚴實實的遮擋住了剛剛還明亮澄澈的夜空。
隨著風雲聚匯,騶吾與池水中的一眾小妖都跪伏在地上。
「拜見大人。」
「拜,拜見,大人。」
那鬱鬱蔥蔥的花池之上,有燦光閃過,雲霧氤氳之下,一隻穿著金鎧寶靴的腳踏出霞光之中,赤紅王袍翻飛,他在人世間的這處小院落里半隱半顯。
騶吾見狀,有些激動,他們大人眼下看來恢復了不少,好歹能出白玉京了。
「大人,今日小公子為鷹魚封正……」
還沒等騶吾說完,龍君白一擺手,從縹緲的雲霧中踏向地面。
「我已經知道了。」
說罷,龍君越過一眾小妖,徑直往含章的卧房走去。
腳步停在門前,龍君便一揮手,繚繞的霧氣就滲進了含章的卧房,而後絲絲縷縷的繚繞在睡著的小公子鼻間,使他睡得更沉了。
玉匣中的人蔘察覺有異,掀開玉蓋就想保護含章,奈何感受到門外的是津水之君后,他登時身上一僵,繼而沒有絲毫猶豫的瞬間躺了回去,還「啪」的一聲把蓋子合的嚴嚴實實。
人蔘縮在匣子里,一聲也不敢出,心道,小公子你自求多福吧,咱倆有緣再見。
「吱嘎」一聲,兩扇房門自動打開,一團雲霧先行,吹開含章層層疊疊的床帳,透出床榻上騎著被子面朝榻里沉睡的小公子。
他睡得凌亂,中衣被蹭的上上下下,露出一截白皙的腰身,被濃霧包圍后,涼的激起了寒顫。
龍君左右打量這間小室,只覺得人的居所過於擁擠狹小了,待他的目光瞥向書架上的白玉匣子,就覺得更擁擠了,不僅住著人,還得再擠住著一顆法力微弱的人蔘。
哪裡有他白玉京里的玲瓏塔寬敞呢。
走到榻前,除了睡在榻上的人,還有規規整整擺放在枕邊的,那枚迦樓羅甲羽,與其他公子在夢中所得的寶物。
龍君輕笑,看來這小公子愛寶具,喜奇物。
他本想伸手去查看小公子魂魄中自己的龍珠子,因為不知道這回封正是不是與龍珠子有關。
只是剛將含章側朝床榻里身子扶過來,龍君就一愣。
床榻上,往日所見都乾乾淨淨的小公子,今日臉上竟沾了一層白麵粉。
花里胡哨的,像只剛偷完糧食,吃飽就大意的睡在糧桶里的貓。
於是龍君就在研究,這又是人的什麼新癖好不成?
猶豫再三,最後,他還是沒忍住,抬起袖子在含章的臉上使勁擦了擦,擦得含章在睡夢中直皺眉,而後龍君就著雲霧一甩袖子,小公子就乾淨了,露出他本來的粉嫩面龐來。
龍君滿意點頭。
再伸手探向含章的心口處,龍君第一次觸碰到人軀,與魂魄不同,他感受到了這幅柔弱身軀之下,緩緩搏動的心跳。
「嘭咚,嘭咚。」脆弱又有力,生生不息。
他指尖微動,收回了手。
又端詳了半晌,才再次按向床榻上柔軟的身軀,只是這回沒碰到含章的肌膚,而是隔空運力,引得含章心口處一陣光亮,龍珠子的輪廓漸漸浮現出來,但依舊還是碎的,沒有圓滿。
龍君放手,怕驚到人魂,沒敢取出來細看。
但也可知龍珠子破損,不能在人軀中給妖怪封正。
於是修了三千年,見過了高山化河海,星移又斗轉的津水之君,也沒看出來這小公子有哪裡不一樣,竟能給妖怪封正。
不過,對於這神魂脆弱的「人」來說,也算不得什麼好事。
龍君暗自思索,不管是為了自己的龍珠,還是為了這個小公子,他都得想一個一勞永逸的法子。
所以在這之前……
「騶吾。」
「在。」斑斕大虎蹲在門外俯首待命。
「非津水之妖,不得踏足此鎮,尤其是他。」龍君指了指露著半截腰,睡得正香的含章。
「凡是來與他求封者,先帶來我過目。」
「騶吾領命。」
龍君說罷轉身欲走,但餘光見床上的含章又翻了個身,掙動間露出了一整個柔軟白皙的腰腹。
讓他想起了剛剛手掌之下,溫熱身軀的搏動。
津水之君輕嘆。
人間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