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男狐狸精初次侍寢
此時,白青檸正被秋月扶著站起來,她的眉眼中一片冷,聲線也冷的如臘月寒冰:「既如此,還請將軍移步蓮院,擬休書吧。」
白青檸話音落下之後,院內所有的丫鬟們都驚呆了。
夫人竟然不向將軍服軟!
天娘啊,夫人是瘋了嗎?
而秦山嶽也被白青檸這幅不知悔改的模樣的激怒,根本連蓮院都沒回,直接扯下身上的一塊白色錦緞,用隨身攜帶的重刀割開手掌,汩汩鮮血爭相湧出,他直接用沾了血的手指在錦帕上寫下休書二字,然後將錦緞扔擲而出,丟向白青檸。
錦緞輕飄飄的,雖然秦山嶽用了很大的力氣扔過來,但在空中一飄,還是失去了力道,飄乎乎的往白青檸的面前飛過來。
當時天色已暗,暮色四合,只有一點殘陽餘暉照在暖香閣里,世間萬物都被模糊成了背影,秦山嶽與白青檸面對面的站著,他們倆的目光中都只剩下了彼此的身影,風吹動兩個人的衣角,也吹動了那一方飄在半空中的錦緞。
錦緞像是一片沾著血的雪,猶如那天秦家老宅的雪。
白青檸伸手一撈,纖細的指尖將那錦緞撈在了手裡,她的目光從那「休書」二字上掃過以後,再無半點留戀的收回了視線。
她連和秦山嶽再多說一句話的意思都沒有,沖秋月一抬下頜,轉身便走。
秋月在旁邊都嚇傻了,懵懵的只知道扶著白青檸走,暖香閣的丫鬟們不知道該不該跟上,都猶猶豫豫,面面相覷。
這個時候,白青檸已經跟秦山嶽擦肩而過了。
清雅的紗織絲綢擦過玄色的厚重綢緞,女子的髮鬢因為被推搡而散亂,如墨般的髮絲被風卷著飛起來,血色從男子緊握的手掌中「啪嗒啪嗒」的流出來,砸在地上,變成一窪小血坑。
秋日狂風,寫著血色休書的白色錦緞,與滿院子的落葉交織成了一副凄涼又絕情的畫面,這是一場盛大而無聲的道別,只是秦山嶽並沒有意識到。
秦山嶽就那樣赤紅著雙眼,牙關緊咬的站在原地,從白青檸接過休書和他擦肩而過到白青檸走出暖香閣,他都沒有動。
宛若一尊雕塑,即將凍死在這冰冷的秋日裡。
他從未想過,他能和白青檸走到今天這步。
當初白青檸嫁進秦家,言笑晏晏的喚著他「將軍」,偶爾還會撒嬌一般喊他「夫君」,他性子冷,不大愛說話,但白青檸卻總愛跟在他身邊,白青檸並不吵鬧,她偶爾會捧著一本書,或者拎來兩杯茶,找個地方安靜地一坐。
他練刀練劍看沙盤,她就安靜地坐在一旁讀書畫畫,等到了時辰就親自去小廚房給他下廚,他常年在外帶兵打仗,口味糙雜,什麼都吃,餓極了扒樹皮都能來一頓,但白青檸不是,白青檸是連一根黃瓜擺盤都要仔仔細細做出花草模樣的人,他在白青檸身邊的時候,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寧靜與細緻。
似乎處處都是鳥語花香和閑情雅緻。
那他們又是如何走到今天這個地步的呢?他做錯了什麼?
不,他什麼都沒有做錯。
秦山嶽垂眸看向他自己的手,想,他什麼都沒有做錯,是白青檸心狠手辣,不留餘地,從最開始就堵死了他們之間的所有活路,所以他們才會走到今天。
他們撕裂的那樣決絕,休書都洇著血色,連一句一別兩寬各自生歡的場面話都客套不出來。
都是因為白青檸,太過心狠。
他不必為這樣一個女人傷心勞神。
「將軍。」就在秦山嶽站在原處,看著自己的手發獃的時候,有個丫鬟走過來,小心的說道:「老夫人醒了,要見您呢。」
秦山嶽回過神來,低低的「嗯」了一聲,丫鬟要幫秦山嶽包紮,畢竟帶著血去見老夫人也不好,秦山嶽卻根本沒用,只是從胸口掏出了一卷紗布,熟練的把手上的傷捲起來了——他常年帶兵,這些東西都隨身帶著,到了京城也改不了這個習慣,本以為是用不上的,沒想到今日卻用上了。
老夫人的院子叫落霞苑,滿院子都種滿了花,一到了秋日便是葉片凋零,美景瑟瑟,秦山嶽進來時突生出一股悲涼之意,他快步走向院內,略過滿園神情慌張不安的丫鬟,途徑外間,撩開珠玉簾進入內間。
內間廂房裡,老夫人躺在床上,趙紅珠親自在一旁伺候,經驗豐富的老大夫施針完畢,收起葯匣子,緩緩搖頭,隨即起身,給了秦山嶽一個眼神,便走去了外間。
老夫人已醒來了,原先那個精神抖擻,能沉著臉端坐在台上的老太太此時像是被抽幹了精血,倒在床上一副風燭殘年的模樣,見到秦山嶽來了,便氣若遊絲的抬起一隻滿是老年斑的手,秦山嶽匆匆上前,跪在床榻的矮凳上,用完好的那隻手捧起了老夫人的手臂,悲痛道:「娘。」
老夫人驟然紅了眼眶。
秦山嶽是她最小的兒子,秦家滿門忠烈,最後就只剩下了這麼一個孩子,竟還娶了個潑皮破落戶回來,一個媳婦,一個晚輩,竟然敢在眾人面前如此打她的臉,她可是身負誥命的人!
「山嶽。」老夫人明明都是起不來身的模樣了,但是兩根手指卻死死地抓住秦山嶽的手臂,手筋都跟著綳起來,低喘著說:「休了她,休了她!」
秦山嶽閉上了眼,低著頭回應:「是,娘。」
老夫人像是出了一口惡氣一般,眼皮子都耷拉下來了,她靠在床頭,氣息虛弱的說:「都怪我這個當娘的不好,給你挑了這麼個人來,山嶽,都怪娘不好,當初若是聽你的,堅持不娶,等等紅珠,現如今又哪有這遭事兒?」
趙紅珠當時就站在床頭旁邊,咬緊了唇瓣,趕忙在旁邊柔聲喊
了一聲:「老夫人。」
老夫人的眸光落到一邊的趙紅珠的身上時,那雙渾濁的老眼驟然亮起,她乾癟發黑的唇瓣抖著,指著趙紅珠說:「既休了她,便早些辦正事,紅珠才該是你的正妻。」
趙紅珠垂下眼瞼,盯著自己的腳尖,沒有說話。
秦山嶽則是握著老夫人的手,在老夫人的催促下,鄭重的點頭:「我會娶紅珠做我的正妻。」
老夫人終於放下了心,力竭昏睡。
秦山嶽與趙紅珠一起悄聲出了內間,來到了外間處,老大夫就等在外間,瞧見秦山嶽出來了,便嘆了口氣,小聲跟秦山嶽說了老夫人的病情。
「老夫人這身子骨啊,本就沒多少時日了,又是大氣傷神,悲痛之下,生機流失的厲害。」大夫說:「上次瞧見,小的推算的是冬日迎新歲時,但眼下瞧著,估摸著也就半個月了。」半個月。
秦山嶽心中越發悲愴。
不知是不是太過難過的原因,他的頭都跟著一陣陣昏沉刺痛,讓他幾乎站立不穩,他向旁邊退了半步,趙紅珠便趕忙過來扶,用力頂起肩脊,將他高大的身影撐住。
秦山嶽情況不對,無力處理接下來的事情,趙紅珠安排丫鬟送走大夫之後,便安排秦山嶽住在臨近的暖香閣,還頗為心機的把人安置在自己的廂房裡,然後轉身又去處理接下來的事。
老夫人病重,白青檸被休,秦山嶽又頭痛欲裂,一時之間竟只有趙紅珠一人算是主子,能安排下面的丫鬟與小廝嬤嬤,趙紅珠有條不紊的處理了所有事情,還吩咐小廚房給秦山嶽熬了粥,等一切都忙完了,她才問:「蓮院那頭如何,可派人去給白家信了?」
被休棄這種事情太過丟人,白青檸肯定不會願意的,說不準現在就在想辦法如何留在秦家呢,比如喚家中長輩來出面施壓或求情之類的,趙紅珠表面上風輕雲淡,心裡卻已經緊繃起來了,她必須一鼓作氣把白青檸趕回去,秦山嶽心中本就有白青檸的地方,且分量不小,若是出什麼岔子,白青檸又留下了,她可就糟心了。
她與白青檸已是不死不休了。
只是她現在還沒想到什麼好辦法,她的兩次失敗,一次死了蘭草,一次死了劉嬤嬤,還間接把最大的依仗給氣得險些暴斃,她經歷不起第三次了。
因為太過於害怕失敗,趙紅珠心裡都升騰起了絲怯懦——這是她從未有過的心境,她第一次如此害怕一個人。
「蓮院那頭沒給人白家信,只是去下頭種地的莊子里叫了些人來,幫少夫——幫,白,白二小姐搬東西。」
丫鬟說完這句話的時候,趙紅珠一臉不敢置信。
「她就這麼走了?」手中的手帕都要被揪爛了,趙紅珠又追問道:「她沒做什麼其他的嗎?」
趙紅珠現在把白青檸視作洪水猛獸,總覺得白青檸的每一個動作都飽含深意,每一句話都在給她挖坑,她不得不反覆思量。
「確實沒做什麼其他的。」丫鬟回:「白二小姐讓人搬庫房呢,直接在跟管家對賬,說是對完了就要直接走了。」
趙紅珠咬著唇瓣,沒有出聲。
眼下,秦老夫人和秦山嶽都準備迎她進門,而且給的還是正妻之位,雖然這個位置來的突兀,肯定會引來一些人的好奇與流言,但誰家沒點見不得人的陰私?什麼豪門貴女早孕,正室暗殺庶子的事兒多了去了,只要她忍過去,她就是秦家大夫人,過個三五年,她生了嫡子,得了誥命,誰還敢在她面前提這些事?
只要秦山嶽在,她就永遠都不會倒。
現在還是嫁入秦家這件事比較急,其餘的都可以放一放,等她扎穩腳跟,還怕一個被休棄的下堂婦?
一個個念頭在腦海之中一閃而過,趙紅珠很快做出決定,她搖搖頭,放棄了繼續給白青檸找麻煩的想法,轉而說道:「讓管家配合她,早些把她的嫁妝都清理出去,不要為難她。」
不用白青檸吩咐,秦家上下都沒有人敢為難白青檸,白青檸今天用鞭子抽死劉嬤嬤的事情已經被全府的人傳開了,沒有人敢觸白青檸的霉頭,而且白青檸的嫁妝自帶來了秦府,就是單獨開了個庫房擱著的,清點起來分外快,不過一個多時辰便點完了。
下面的莊子里的莊農早早被白青檸差人喚來了,老老實實的束手站在一旁,這些都是白青檸名下的莊子,每年收租時都是秋月跟著去跑的,都是溫順的人,垂著眉眼不敢亂看,秋月讓他們抬箱子走,這一群人就立馬把箱子都抬起來,順著秦府後門就出了秦府。
白青檸離開之前,還把蓮院的事情給安排了。
想走的丫鬟都給解了賣身契,然後從秦府支出了一筆銀子,讓她們有個安身的本錢,免得日後趙紅珠管了秦家之後,因她們是伺候過白青檸的丫鬟而苛待她們。
這麼多丫鬟里,唯獨春日,咬著牙關說不肯走,想跟著白青檸。
春日沒有父母,當初也是被賣進秦家的,後來幫著白青檸反坑了一筆劉嬤嬤,又一直貼身伺候著白青檸,是很得臉的大丫鬟,她要是留在秦府,日後定是會被報復的。
但若是拿了一筆錢就離開秦家,春日又覺得不值當,她是個聰明的丫鬟,以前白青檸不聲不響的,安安靜靜當個白家大夫人,她還沒瞧出來哪裡不同,但自從將軍帶趙紅珠回來的這幾日,白青檸的所作所為讓春日開了大眼界。
她從未見過一個女人在遭遇丈夫背叛后不哭不鬧,還能如此敏銳,如此兇狠,連自己的丈夫恩愛與婆母生死都可以不在乎,短短几天之間,就把秦府翻了個個兒。
之前事情還在進行中的時候,她想不出夫人想做什麼,但現在事情都已經結束了,她再回頭復盤一下夫人當時的所作所為,不由得一陣驚嘆,夫人當真是把一切都算的准準的,從頭到尾,誰都沒放過。
她說不出來夫人哪兒好,但是就喜歡夫人身上那個誰都別想踩在她頭上的勁兒,而且夫人護短,秋月那麼個笨丫頭,吃了睡睡了吃,每天不是看話本就是把自己幻想成話本里的女俠,天天嘀嘀咕咕不知道在做什麼,夫人都那樣偏護,秋月那時在老夫人前院被問責的時候,夫人擲地有聲的說願為秋月扛責,半點退縮都沒有,她從未見過對丫鬟如此好的夫人,也從未見過如此與眾不同的夫人,所以她想跟著夫人。
「跟著我?」白青檸掃了春日一眼。
春日跟秋月是一個歲數的丫鬟,模樣清秀,生了一張瓜子臉,瞧著安安靜靜的,但是做事很妥帖,人也聰慧,是個不錯的胚子,跟著她這麼長時間,件件差事都做得好,無過,且有不小的功。
「跟著我未必能過什麼好日子。」白青檸當時已經跟秋月走到秦府後門了,隨意搖搖手說:「你若願意便跟著吧,日後不願意了再走,我不強留。」
春日也拎著小包裹,樂顛顛的跟上了。
她眼光從來不出錯的,跟著白青檸,就算是過不了頂好頂好的日子,但也絕對不會有人欺負到她頭上來。
她們一行人出了秦府,白青檸直接上了莊子上的馬車,由馬車拉到了霧林院。
春日跟秋月倆人坐在馬車帘子外面的轅座上,趁著白青檸在馬車上,春日跟秋月打聽夫人是要去哪兒,什麼時候回白家。
「夫人都沒說。」秋月手裡捧著一包蜜餞,把兩個臉頰塞的鼓鼓的,順手還把蜜餞捧給春日吃,維持著捧起雙手的動作說:「我們現在要去的是霧林院,你一會兒沉穩點,別大驚小怪的。」春日的眼眸微微瞪大,大概是沒想到有朝一日她竟會被秋月囑咐「沉穩點」,一時間都吃不準這霧林院是什麼地方,難不成是有什麼大人物,夫人要去投奔,等著人家來為夫人出頭?
畢竟夫人這次被秦家人休棄,秦家人是說不通理的,在明面上,夫人未犯過七出之罪,又是官宦子嗣,明媒正娶的正頭娘子,可不是那麼好休的。
不過,能壓過秦家的人,一定是身份特殊,比如什麼王孫貴族之類的?
春日越想越覺得沒錯,她便說嘛,夫人之前跟秦家人糾纏的時候,恨不得把秦家人都給禍害死,這次卻走的這麼乾淨利落,不符合常理。
原來夫人是要回來找人出頭的!
她壓下激動接過蜜餞,往嘴裡一塞,學著秋月的樣子安靜地等。
馬車後面跟著一大幫扛著箱子的人,所以慢悠悠的走,跟人行的速度差不多,在道上行駛了大概一個時辰的時間,終於到了霧林院。
到了院門口,秋月便指揮一大幫人順著後院進來,將東西都堆在後面的廂房裡,白青檸則從前院進門。
春日本想隨著白青檸一起進去,卻被秋月一把拉住,春日一回頭,就瞧見秋月一臉嚴肅地說:「別搗亂,你知道這裡頭的人是誰嗎?」
春日從未見過秋月如此緊張的模樣,一時間竟也跟著有點興奮,聲量都跟著激動了兩分:「是誰啊?」
比如已經隱居的大公主?
「你知道咱們夫人為什麼從秦府出來,連白府的門都沒回,先回這兒嗎?」秋月說到這的時候,臉上竟浮現出了幾分咬牙切齒的意味來。
春日更激動了:「為、為什麼呢?」
當然是為了體現出對大公主的尊重,順便來跟大公主告秦家人一狀!
秋月一拍大腿:「因為這有個男狐狸精!他勾搭著我們夫人,把夫人魂兒都迷沒啦!」
春日:「啊——啊?」
——
白青檸踏入霧林院的時候,沈時紂剛走到書房外。
沈時紂不習慣有人伺候,所以都是自己一個人在院中居住,清閑幽靜,門外鬧起來的時候他便猜到可能是白青檸來了。
沈時紂當時端坐在書桌后,只覺得手中的書本頓時沒了滋味兒,頻頻看向窗外。
當時天色已晚,他只能看見一片松綠色的霧林,夕陽落到了遙遠的天邊,徒留一抹紅色映於林間,緋色染濃翠,萬綠一抹紅。
這是沈時紂看過不知道多少遍的景色,今日他卻怎麼都看不夠一樣,一雙眼幾乎要凝到外面去,手中的書本也沉了幾十倍,根本拿不住。
直到霧林中出現了一抹靛青。
沈時紂從未將一個人的裙擺看的那樣清晰過,盪起的弧度,落下時與地上草枝勾連的模樣,每一條絲線都彷彿透著餘韻。
他不由自主的站起身,走到門外去。
白青檸正走過來。
今日折騰了一天,白青檸累的連根手指頭都抬不起來,見了沈時紂時才卸下緊繃了一路的防備,她疲怠的垂下眼瞼,輕聲說:「阿奴,一會兒來我的廂房裡,我有話與你說。」
她現已被秦山嶽休棄,但她對秦家的報復並沒有結束,她明天還要去給秦家和白家致命一擊,然後她就該準備隱姓埋名,換個地方生活了,這間霧林院她就打算留給沈時紂,然後跟沈時紂好好道個別。
上輩子的阿奴隨她死在了雪山,這輩子的阿奴,她希望有個好歸宿。
說完之後,她便回了廂房。
而被留下的沈時紂在聽到「廂房」二字的時候驟然一僵,隨即看了一眼天色。
終於...來了嗎?
——
白青檸進了廂房以後,沈時紂一個人站在院中,薄唇緊抿。
春日與秋月把那些嫁妝都安排完了以後,就看見沈時紂站在書房間,頭頂殘陽懸月,樹下朗朗公子,春日只瞧了一眼,便明白了秋月說的「男狐狸精」是什麼意思。
這人生了一副好相貌,體態挺拔,如薄霧山間的一隻松鶴,周身都繞著生人勿進的冷意,卻偏偏是那樣的身份——
「這便是...夫人養的小倌?」春日恍恍惚惚的問:「夫人就是為了他,才不惜和將軍反目,被休棄后連娘家都不回,只來這兒的嗎?」
站在樹下的沈時紂渾身一僵。
為了他,竟已經和離了嗎?
這個女子,竟對他愛慕至此。
怪不得這次一回來,就要他進廂房,之前沒碰他是因為沒和離,現在一和離,就已經迫不及待了。
「哎。」秋月長長嘆息:「是啊,怎麼都攔不住,夫人非要他不可。」
沈時紂不忍卒聽,驟然偏過了臉,轉身欲走,卻又被秋月喊住。
「哎——你!」秋月也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他,一句「公子」到了嘴邊,又覺得不倫不類,乾脆略過了稱呼,喊道:「夫人去哪兒了?剛才夫人和你說什麼了。」
沈時紂膚白,月色一晃,便如玉石般泠泠泛光,秋月這樣一問,春日便瞧見沈時紂的臉驟然漲紅,從脖子以下,一點點燒上了面頰上,他的薄唇抿的更緊了,呼吸也加重了些,似乎想說什麼,卻又難以啟齒。
山間的松鶴,好像突然變成了一隻一摸就要翻肚皮的小狗狗。
「說啊!」見他不答話,秋月立刻擺出來狐假虎威的架勢,兩手一叉腰喊道:「你是我家夫人買回來的小倌!小倌是什麼身份你不懂嗎?連側室都算不上!頂多算是個暖床的,我是夫人的大丫鬟,我問你話,你要答的!」
沈時紂臉上的紅幾乎都要燒到耳朵上了,他在
秋月與春日的注視之下,艱難的擠出了一句。
「夫人回廂房了。」他說:「今晚,叫我過去。」
秋月與春日都僵立在了原地。
她們倆都是黃花大姑娘,乍一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都只覺得熱血往腦袋上頂,春日扭臉就想走,卻硬生生被秋月給摁住了。
「夫人叫你去伺候,是你的榮幸。」秋月頂著一張大紅臉,硬擺出來一副「什麼大風大浪我的見過更離譜的話本我都看過我一定能安排好這一切」的表情,昂著下頜,擲地有聲的說:「你先去沐浴更衣,我給你講講侍寢的規矩,我們家夫人花大價錢把你買回來,你可得伺候好了。」
沈時紂的背綳的更緊了,一言不發的站著。
站在一旁的春日五雷轟頂,被炸的暈乎乎的,一時之間話都說不出了,只是垂下腦袋,盯著自己的腳尖,想,夫人和夫人的丫鬟,確實是...與眾不同啊。
——
花開兩枝,各表一頭,在秋月與春日去燒水,準備讓沈時紂沐浴凈身準備侍寢的時候,秦府暖香閣中卻一片寂靜。
趙紅珠從小廚房端了一碗粥,遣散了所有的丫鬟,自己一人走回了暖香閣。
她回到廂房裡的時候,秦山嶽正墜在夢間。
秦山嶽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
夢裡,他成了白青檸。
他以白青檸的視角,站在府門口迎接,看見自己帶著趙紅珠回了秦府的門,親身體會到了白青檸那一日的心酸與苦楚,當他擲地有聲的和白青檸發誓說和趙紅珠沒有任何男女私情的時候,他能夠感受到白青檸的喜悅與安心。
而就在這個時候,他感受到有人在他耳畔輕喚,一聲聲「子衿」,將他從那夢境中拉拽了出來,秦山嶽漸漸睜開眼,就看見了頭頂上的帷帳。
他的魂魄似乎還在那個夢中遊盪,人也有些恍惚,夢中那感覺太真實,就像是真的發生過一遍一樣,他的身體卻已被迫蘇醒過來,這時,趙紅珠已經坐在了他的床榻旁邊。
「醒了?可覺得好些了嗎。」趙紅珠將秦山嶽扶起來,柔聲在他身邊詢問。
秦山嶽逐漸回過神來,他捏著眉心,先聲線嘶啞的回了一句「醒了」,然後又忍不住回想起那個夢。
莫名其妙,但又格外讓他在意,縈繞與他心間不散。
「喝口粥吧。」趙紅珠把碗遞給他,替他揉著太陽穴,語調放的更慢了,還帶著一點小心翼翼的說:「老夫人方才醒了,跟我說,要早點操辦婚宴,可我,不知能找誰來幫我,你知道的,我已沒了雙親,更沒了兄長,就連蘭草都沒了,我不知——」
秦山嶽的心神立刻盪回來了,一股憐惜之意湧上來,他反手握住了趙紅珠的手。
當時已是夜色深深,燭火映照下,秦山嶽看見了趙紅珠瑩潤的臉,趙紅珠生了一個討喜的圓臉,平時英姿颯爽,但一垂下眼瞼時,又有一種獨特的女兒嬌羞。
人面桃花別樣紅。
「放心,我會去請一些軍中好友的長輩來為你做嫁。」秦山嶽攥著她的手,端著那碗粥,心下一片溫暖。
趙紅珠靠在他的肩頸上,低低的「嗯」了一聲。
有秦山嶽為她尋一個靠譜的長輩來做嫁,她就算沒有娘家,也不會被人看低了去,趙紅珠一時心裡格外安穩,她開始和秦山嶽說自己的打算,婚宴辦的急,該請誰,不該請誰,她的婚服該是什麼樣式的。
秦山嶽抱著趙紅珠,聽著趙紅珠說著這些細碎的事情,腦海里卻突然浮現出白青檸當初嫁給他時,紅燭千盞,華燈漫街的畫面。
只是這一瞬間,秦山嶽就如同被燙到了一樣,立刻將白青檸從腦海中生生挖出,又攥緊了他的右手。
右手的傷痛還沒好,白青檸的所作所為他也沒忘,他與白青檸能走到今天這個地步,都是因為白青檸的狠毒無情。
他不會再對白青檸有任何一絲情誼,現在陪在他身邊,需要他照顧的人只有趙紅珠。
「都聽你的。」秦山嶽一口吞下碗里的粥,聲線嘶啞的說道:「我會給你最好的。」
廂房內一片溫暖,一切都向著趙紅珠計劃之中的方向前行。
——
地上的人兒在夜裡各有各的夢,只有天上的月兒亘古不變。
一片清輝隨著清風落於九州,卻照不亮霧林院,霧林院四處都是黑壓壓的樹,到了晚上便顯得黑,春日便拎著小鎚子,把一盞盞牆燈都釘到樹上,照亮了一條小路。
風燈夜行,燭火千點。
她回到沈時紂的廂房前的時候踟躕了一瞬,但一想到秋月,她就又硬著頭皮進來了——秋月都能行的事,她有什麼不行的?
結果她一進門,就聽見了秋月在訓誡沈時紂。
「三從四德,這些都不必我教吧?你們公子苑裡的人怎麼辦你就怎麼辦,你將夫人伺候好了,以後你就吃香的喝辣的,你若是伺候不好,夫人可是會杖責你的!我們夫人打人可凶了,昨天前天還打死了兩個丫鬟呢。」
春日跨進門檻,遠遠地看見沈時紂緊抿著唇瓣不說話,秋月在旁邊耀武揚威。
春日覺得自己這麼多年的女戒彷彿都白學了,她跟秋月現在就像是兩個逼良為娼的老鴇,而他們夫人就像是個強買強賣的土財主,她們倆現在都在努力說服沈時紂這個清白男子。
她曾設想過無數次自己跟了夫人之後的日子會是什麼樣的,但從未想過會是如此的五彩繽紛。
她在門口僵立了一瞬,然後才生硬的擠出了一句:「時辰快到了,夫人想必也等不及了,這...這位公子,請吧。」
就這麼一句話,讓沈時紂又一次紅了耳朵。
他驟然轉身,在兩個丫鬟的注視之下,出了廂房。
從他的廂房出來,要經過一片霧林,走過一條很黑的小路,才能走到白青檸的廂房,但今日的小路旁的樹上都被釘上了風燈,橙亮的光芒將整條小路都照亮,他的目光看向遠處,能看見那邊白青檸的廂房。
沈時紂走過去的時候,覺得自己像是在走一條鋪著紅地毯的路一般,讓沈時紂的心突然熱騰騰的燒了起來。
他的心像是被兩隻手在拉扯,一邊兒化成了甜蜜蜜的水,他只要一靠過去,整個人都要醉在一片軟里,另一邊還在努力掙扎,反覆的說著那些話告誡自己。
他不是公子苑裡那些下賤的公子,就算是被她贖出來,他也應該有自己的風骨,他不該從。
可是今夜月色太好,燭光太暖,他望向那片廂房時,心頭的悸動根
本無法忍住。
他的眼前不斷浮現出白青檸那張清清冷冷,站在月色下望過來的臉,只覺得腳下像是生了風,他第一次覺得這條路如此短,短到他走到門口的時候,還沒想好自己該不該進去。
裡面的人也沒動靜,他一個人在門口立了一盞茶的時辰,最終緩緩地推開了門。
他只進去與白青檸說兩句話,說他不能如此,就算是白青檸當真愛慕他,也須得與他定下心意,互通門第,迎親納娶之後才能做這種事。
打定主意后,沈時紂踏入了門檻之中。
入眼就是並不寬綽的廂房,只有一個桌子和一張床榻,床上掛著洗的很乾凈的深藍色粗布帷帳,白青檸就躺在塌上,雙眸緊閉,呼吸輕柔。
出塵清麗的女子如同一朵蓮一樣依偎在塌上,一頭烏髮如水緞般鋪散而開,她身上的裙釵一件不少,顯然是等久了睡著了。
沈時紂心下鬆了一口氣,卻莫名的又升騰出幾分說不出的失落,他在門檻前站了片刻,最終緩緩關上了廂房的門。
門一關上,廂房內便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白青檸睡著,便又只剩下了他一個人,沈時紂那點藏在最深處的念想便如同燒沸了的水一般咕嘟咕嘟的冒出泡來,他站在門口看白青檸,只覺得自己像是在看天上的月亮。
而此時,月亮唾手可得。
沈時紂清醒過來的時候,他已經單膝半跪到了榻前的矮階上,他的一隻手虛虛的托起了白青檸垂在床沿邊上的手指。
白青檸手指纖細,指尖被修剪成漂亮的圓形弧度,瑩潤泛粉,虛虛的搭在沈時紂寬厚滾熱的掌心中,指尖正好點在沈時紂的生命線上。
沈時紂覺得自己像是被摁住了生命,以一種作繭自縛的狀態,維持著這個姿勢,依靠在床沿上,無法離開。
白青檸的一縷髮絲從她的肩膀上滑落,濃墨般的頭髮順滑的擦過沈時紂的面頰,沈時紂望著白青檸月一般皎潔的臉,只覺得胸口像是被某種東西填滿了。
他從未遇到過白青檸這樣的女子,把對他的偏寵都寫在臉上,對其餘所有人的示好都熟視無睹,彷彿只要他開口,白青檸就能把一切都給他,不在乎世俗的眼光,也不在乎他卑微的身份。
他生來卑賤,第一次感受到雲端,感受到被艷羨,感受到溫暖,不講道理,不講回報,他便是白青檸眼裡最好的那個。
原來,被人偏愛是這種感覺。
沈時紂想,怪不得世人都要愛,也都想要被愛。
沈時紂靠在床榻,只覺得心口處那點公子仁德都崩塌了,碎成萬千星辰,繞著白青檸綻放了一場無人知曉的盛大煙火。
他突然生出幾分渴望來,他想日日都與白青檸在一起。
白青檸為了他,已經與自己的夫婿和離,他難道連邁出去的勇氣都沒有嗎?他身為男子,又怎麼能讓一個女子為自己披荊斬棘?
他合該站在白青檸前頭的。
沈時紂一時間胸口激蕩萬分,他的手掌合攏,卻不敢太過用力,怕驚醒了白青檸,只是輕輕地握住。
他用力之輕,如清風拂過,但心頭誓言之重,又如萬座高山。
他明年二月便會去趕考,不過四個月余罷了,待到他高中,便向白青檸求娶。
白青檸於公子苑將他帶出來,不嫌他卑賤,以禮相待,像是白青檸這樣好的女子,他自當許正妻之位,一生一世一雙人。
沈時紂把臉向下貼,用額頭貼了貼白青檸的手指間,像是個討巧的小狗狗一般,然後安靜地伏在了白青檸的身側,在床邊享著這難得的時光。
窗外的月色越發柔和,廂房的燭火也便亮了一夜。
——
第二日清晨,白青檸醒來的時候廂房內空無一人,她揉著有些酸痛的脖頸,後知後覺的想起來,她昨日本是在廂房內等沈時紂的,但是等著等著,也沒等來人,她睏倦極了,自己靠著床便睡著了。
也不知道沈時紂昨夜來沒來過。
她從床榻上起身,一眼正看到窗外的霧林,今日秋高氣爽,風和日麗,厚厚白白的雲層蓋在天邊,微涼的晨風從窗外吹進來,撫起了白青檸的發。
白青檸懶懶的在塌上坐了一會兒,然後才慢騰騰的站起來。
從重生到昨天,她一直綳著一根弦,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但凡走錯一步,她就會如同前世一樣被捅個對穿,拿到休書、離開秦家之後,那種緊逼著她的急迫感終於消散掉了,她感受到了難得的寧靜與安詳。
「秋月。」白青檸起身,走到桌邊坐下,本想叫秋月進來倒杯茶喝,沒想到秋月進來后第一句話就是問:「夫人,要沐浴嗎?」
白青檸轉念一想,一會兒還要去趟白家,確實有一場硬仗要打,便點頭應了,她本想再叮囑秋月一句「順便燒壺熱水過來泡茶」,結果秋月根本都沒聽,風一樣從門口跑出去了。
秋月是直接跑到了後面的廚房裡,和早就等在廚房門口的春日八卦。
「夫人要沐浴,夫人要沐浴!」秋月攥緊了拳頭,一張小臉漲得通紅:「我就知道,那個男狐狸精果然有點本事!能把夫人折騰到現在才起來!」
昨日那個男狐狸精傍晚進門,第二天早上才出廂房門,一見了秋月,秋月才問了一句「你伺候的怎麼樣」,這人就支支吾吾的走了,沒想到夫人一直等日上三竿才醒!
昨晚上進去的時候還那麼欲拒還迎羞羞答答呢,誰知道竟這般生猛,公子苑這幫小倌,可真是藏得深!
「王八羔子,長得像是個沒開過葷的似的,昨晚兒上耳朵紅成那樣,我還以為他多不好意思呢!結果一爬上床就捨不得下來啦!可憐了我家夫人,可憐了我家夫人!」
秋月氣鼓鼓的絮絮叨叨,說的話都酸溜溜的,她總覺得,有了這個小倌之後,夫人都不怎麼疼她了,一天天只顧著她的阿奴。
秋月一時間都恨自己不是個男的了。
她若是個男人,定要當第一個爬上夫人床的那個,哪有這男狐狸精什麼事兒啊!
春日悶著頭燒水,嘴上不搭茬,心裡卻有點嚮往。
那麼好看的男狐狸精,誰不想要?聽話又懂事,一身書卷氣,安靜站著的時候就如同松下白鶴,滿身風骨。
她以前覺得,女子就該侍奉夫君三從四德,才能在這世道里活下去,過得好,但她看夫人,手裡有一筆豐厚的嫁妝,有忠心的丫鬟,還有一個等著侍奉的小倌,這日子,不比在秦府還自在嗎?
她一向是個敢想敢做的丫鬟,當即拿出一把柴火,狠狠塞進灶膛里,然後握拳許下了個宏願。
她要攢錢,然後也去公子苑贖一個聽話的小倌侍奉自己!
攢錢!買男人!
——
白青檸沐浴過後,換了一身天青色的對襟紗綢裙,只帶著一支素凈的銀簪,便出了霧林院,由秋月駕車去向了白家
。
而白青檸離開霧林院的時候,並沒有察覺到,在霧林院之外,一道人影蹲守在遠處的樹上,目光灼灼的望著白青檸的馬車,待到白青檸的馬車走遠之後,他的目光又落到了霧林院上。
確定白青檸不會回來之後,人影從樹上落下,悄無聲息的翻越進了霧林院中。
霧林院中現在除了沈時紂以外,就只剩下了一個春日,春日在庫房裡清點夫人的嫁妝,一點點記錄在冊,免得夫人想用的時候找不到,沈時紂則在書房中讀書。
他讀的是一本論國策,講的是如何治國,這些書他以前就學過,他幼時雖說日子過的冷清,但並不缺書讀,還有人專門教他習武,只可惜——
「誰?」書頁才翻了兩頁,沈時紂驟然起身,看向書房外。
他聽到了輕巧的腳步聲與刻意壓制的呼吸聲,絕對不會是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