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虧欠趙紅珠
是秋,子夜時分。
清冷的月光灑落在街道上,秦山嶽坐在馬車裡,劍眉死死地擰著,臉上滿是疲憊。
他今日面聖時,把趙家的事與聖上提了提,聖上與他談論一番后,給了他一個驚天的大消息。
趙家當年確實沒有參與謀逆,但是朝中也確實有人謀逆,聖上已將此事交由錦衣衛暗中查辦,近日正好有了眉目,在事情沒有水落石出之前,聖上不能替趙家翻案,以免打草驚蛇。
也就是說,趙紅珠還要在秦府多留些日子。
而他將趙紅珠帶回的事情多少有些引人注目,為了不讓暗地裡的人知道他已知曉謀逆之事,他需要有一個妥善的借口安置趙紅珠。
這個妥善的借口,就是他對趙紅珠余情未了,想要以功勛為理由,留下趙紅珠,讓那些人以為他是喜歡趙紅珠,才把人帶回來,而不是要替趙紅珠翻案。
這就代表,他要給趙紅珠一個身份,不能是妾室,趙紅珠的身份,要給就只能是平妻。
可他這樣又如何對得起白青檸?
一個個念頭在腦海中一閃而過,馬車已在這時到了後門,秦山嶽先是去了書房,把一切證據都整理清楚之後,本想回蓮院,卻被蓮院的丫鬟告知,白青檸早已歇下了。
秦山嶽心中的愧疚一起,也便沒有去蓮院打擾,而是一個人回書房湊合了一夜。
青檸一貫是溫和柔順的,待到他將趙紅珠的事情與白青檸細講過後,青檸也定是能容忍的。
秦山嶽便抱著這樣的念頭睡了一夜,第二日他去找白青檸時,卻又被告知,白青檸今日已回了娘家。
秦山嶽捏了捏眉心,想,青檸還在與他置氣呢。
可他已經沒力氣去哄了,他今日還有很多事要做,自他回京以來,他還未曾去拜過其他將領,軍中一堆的事情等著他處理。
「好。」秦山嶽只得與小廝說:「待夫人回來,叫她來見我。」
小廝應承而去,而此時的白青檸已坐上馬車,回了白家。
白青檸的父親早幾年只是個戶部的小官,現下已升到了戶部侍郎了,靠的都是秦山嶽的威勢,現在秦山嶽大勝回京,秦家人的威風都沒抖起來呢,白父卻已先用鼻孔瞧人了,沒少借秦山嶽的名頭出去辦事。
就連白青檸的嫡兄,也是靠秦山嶽的安排進的刑部。
白家以往處處仰仗秦山嶽,也怪不得後來白青檸發現秦山嶽與趙紅珠私會、與秦山嶽鬧破臉后,他們就火急火燎的不斷逼著白青檸退讓。
在他們眼裡,白青檸不過是他們向上攀附秦家的一個藤蔓,這截兒藤蔓現在不聽話了,竟然敢跟秦山嶽叫板、敢因為一些破事與秦山嶽鬧翻,他們這些得利的人自然是第一個不肯,甚至比秦山嶽的態度更激烈。
白青檸到白家的時候,正是上午時分。
白家的住址是一處老宅,落在內城中段康平街附近,上頭的匾額是小茴香松木製的,透著一股子被歲月沉澱后的老香,地上的瓷磚是瓊漿白石,地縫整潔端齊,屋面是青瓦紅檐,牆邊上堆著大片紫色的藤花,微風一吹,滿園花香。
白青檸之前遞過信,所以偏門門口早就等了老嬤子,見她來了,便一路躬身請進門,一路細細的與她念叨:「夫人惦念您的緊,知道您要回來,老早就叫老奴去等著。」
前頭的老嬤子絮絮叨叨的領著她進了白夫人的竹苑,家裡只有女眷在。
白父與嫡兄不是休沐日,都在外面忙,庶弟在外讀書,嫡妹則正在與嬤嬤學規矩,見了白青檸就撒嬌要和白青檸說話,以此來逃避學規矩。
白青檸贈了嫡妹一隻白玉簪,這簪子是秦家庫存里的,秦家的女主人只有她與老夫人一個,老夫人沒什麼要走動的人,庫存里的東西她隨便支配,秦家人雖說都看不起她,但秦家的做派擺在那裡,從不虧待於她。
這一根白玉簪放到外面起碼賣百十兩銀子,算是極貴重的東西了,在白家很少見,嫡妹平日里根本見不著,眼下得了這簪子,高高興興的出了屋裡去。
她走了后,白夫人遣了下人出去,才與白青檸說些貼己話。
「我早便聽人說,秦山嶽帶了趙家那個姑娘回來,我一聽便知道,你心裡頭定是不樂意的,但是不樂意又能怎麼樣?還不是要認命。」白夫人是個溫婉美人,講起話來慢條斯理,句句真摯:「男人便是如此,你早先說秦山嶽願與你一生一世,我便知是不可能的,你也別管他有幾個女人,抓緊生個孩子才是正理。」
白夫人說這些話的時候,白青檸一直沒開口,等白夫人說完了,白青檸才和白夫人笑了一下。
「娘說的對。」白青檸垂著眉眼,慢騰騰的說:「我這次來,就是來與娘說一聲,明日是我夫君的慶功宴,嫡兄若是沒空,便叫四弟來走一趟,在外頭露露臉面,若是能結識兩個權貴,也是好的。」
見白青檸是這樣一副聽話姿態,又肯幫扶娘家,白夫人的話頭就軟了三分,她盯著白青檸的臉看了片刻,見白青檸真沒有委屈動怒的意思,便湊近了些,與白青檸說道:「這些話是娘偷偷與你說的,你自己心裡有數,別露出來,娘聽你爹說,近日皇上有要為趙家翻案的意思,那趙姑娘現下雖是個任人拿捏的軟柿子,但日後定是會有大造化的,皇家虧欠趙家,定會補償趙家。」
「當初將軍本就與趙姑娘有婚約,此次趙姑娘又是將軍帶回來的,日後聖上若是有心賜婚,你也是躲不掉的,還不如從最開始便與那趙姑娘打好關係,免得日後難堪。」
「若是你能與那趙姑娘相處好,說不準日後還能給你點什麼助力呢,你且忍著些,以後自有你的好日子過。」
這些話,白青檸上輩子倒是沒聽過。
她上輩子來白家的時候,已是宴會之後了,那時候,她在秦家滿盤皆輸,人也渾渾噩噩的,回來之後只想著告狀,叫白家人給她出頭。
想來,白家人當時見她魔怔似的、一門心思跟趙紅珠作對,又在秦家失了寵愛,乾脆就直接放棄她,所以沒提這些。
倒是這輩子,她表現的風輕雲淡,白家人反倒肯與她說些實話。
原來那個時候,白家人就知道趙紅珠必定會飛黃騰達,所以才會多番退讓。
從頭到尾,被蒙在鼓裡的也就只有她一個而已。
「女兒知道了。」白青檸笑的更溫婉了:「女兒都按著娘說的來。」
白夫人越發滿意了,她想了想,又說了一句:「你四弟上著學呢,過早去結識那些人也沒什麼用,還是叫你大哥去,再把你妹妹也帶去吧,你三妹妹也到了出閣的日子,該見些人。」
白青檸笑著垂下眼。
她便知道,白夫人絕不可能帶那個庶子出來的。
只有那一雙嫡子嫡女,才是她的根本。
不過,這樣也正合她意。
既然白夫人覺得趙紅珠千般好萬般好,那就叫她自己來吃一吃趙紅珠這個甜果子吧。
——
白青檸在白家待到下午時分,才從白家離開,她回到秦府時,春日老早就已等在蓮院門口了,白青檸前腳剛進了門,後腳春日便跪在了廂房裡,雙手呈上了一支金簪。
「確認是劉嬤嬤叫人塞過來的嗎?」廂房內,白青檸望著桌上放著的一支海棠金簪,語氣輕柔的問:「可還有誰瞧見?」
劉嬤嬤,還是個熟人呢,上輩子白青檸最後就是被她帶人給放火弄死的。
「未曾,只有奴婢一人瞧見。」春日也知事態嚴重,她跪在地上,字字句句都仔細斟酌:「夫人之前吩咐著要奴婢去打聽暖香閣的事,奴婢便上了心,叫一個小姐妹去盯著,便瞧見劉嬤嬤進了暖香閣,與趙紅珠說了些許話,出來之後,劉嬤嬤便尋了個由頭,叫一個丫鬟來我們蓮院里走了一趟,奴婢瞧著不大對,便來請示夫人了。」
春日來請示之後,白青檸便叫春日不要張揚,只是偷偷搜一搜這院子,重點搜秋月那邊,果不其然,便在秋月的柜子里搜到了一支海棠金簪。
金簪格外精緻,一看就知是能工巧匠悉心打造的,價值不菲,拿出去賣,能換百兩銀子。
白青檸伸手撫過那支金簪,想起了上輩子的事情。
那時候她還自怨自艾,心緒不佳,根本沒察覺到這些暗潮洶湧,只是那日起來,她的秋月便已被人揪著跪倒了院中,那些人只說秋月偷了趙姑娘的東西,人贓並獲,秦老夫人便把秋月活生生打死了。
把秋月打死了之後,秦老夫人還不解氣,還罰了她禁足,以治下不嚴之罪為理,在眾人面前將白青檸的臉面放在地上踩。
自那以後,白青檸在秦家徹底失了勢。
而她的傻秋月,臨死前還跪在她前面,哭著說「與夫人沒關係」。
「知道了。」白青檸收起了簪子,轉頭賞了春日一個玉鐲:「做的不錯,去吧。」
春日叩頭退下之後,白青檸一個人在床榻邊上坐了一會兒,隨即淺淺的笑了一下。
劉嬤嬤,趙姑娘。
趙姑娘已向她出招了,她不回一手,也太失禮了。
——
秦山嶽忙完所有事宜,回到宅中時已是很晚,他照樣先去蓮院,但還沒走到的時候,撞上了從暖香閣跑出來的丫鬟。
丫鬟急匆匆的說「我們姑娘病的要死了」,秦山嶽便匆匆去看趙紅珠,果不其然在暖香閣里看見趙紅珠倒在床上,臉色蒼白,半昏迷間,還喚著秦山嶽的字。
「子衿,子衿。」
秦山嶽,字子衿。
說起來,早些年秦山嶽與趙紅珠還曾做過同窗,皇家名下有個學堂,專門給文武百官的孩子們讀,不分男女,只在學堂中間設一道木質屏風,擋著兩邊的學子,那個時候,趙紅珠便知道了秦山嶽的字。
女子喊男子的字屬實是太親近了些,所以趙紅珠從不喊他的字,只是那一日他們定情時,趙紅珠喊了他的字,再往後,便總是在私下裡喚他。
後來他成親后,白青檸只喊他夫君,偶爾會撒嬌著喊「將軍」,從未喊過他的字。
秦山嶽已多年沒聽見趙紅珠喊這兩個字了,乍一聽見,只覺得一股奇異的感覺從腰間升騰而起,直直的竄上他的頭皮,他僵立在床邊不能動,而床上的趙紅珠卻伸出手來,抓住了他的手掌。
在秦山嶽發僵的時候,趙紅珠緩緩地蹭過來,把頭放到了他的手掌中,然後閉上眼,沉沉的睡了過去。
昏睡過去的趙紅珠臉上帶著惶恐與不安,淚珠浸在眼尾,看的秦山嶽心口揪揪的疼。
「你們小姐——是生了什麼病?」秦山嶽聲線嘶啞的問。
「小姐原先受過驚,我們去漠北的時候路遇劫匪,小姐差點被砍死,自此夜夜驚哭,難以入眠。」丫鬟跪在地上磕頭,一邊磕一邊哭求:「將軍,漠北三年苦寒,小姐都是靠著您才熬下來的,小姐不能沒有您,您便發發善心,每日多來瞧瞧我們小姐吧。」
秦山嶽的胸口像是被一口苦水泡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過去的那些記憶突然間鮮活起來,原先那個笑顏如花、踏馬游長安的趙紅珠與現在這個床上慘白著臉的趙紅珠疊在一起,讓秦山嶽只覺得一陣鈍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