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事,那人(第三十五章)
那山,那事,那人(第三十五章)
明青蘿
故意唆使兒子破壞慶典的大帽子雖然鋪天蓋地的壓了下來,但顯然沒有多少人會在內心真正地認同,畢竟是自己活生生的兒子,怎麼會唆使他去做這種得不到任何好處的事情呢?在挨批和自我反省了幾天之後,盧師傅再次走進了盧鎮集體手工製造廠,新採購的零部件正好送到廠里,盧師傅小心翼翼地將機器零件更換好,再三確認沒有任何問題,機器便轟鳴了起來。
這個時候,打錫鬼已經被工廠開除了。為了保住盧師傅,總得有一個人來扛起機器被損壞的責任。為了把責任造成的傷害最小化,在場的四個男人,積攢了最大的勇氣,編造了這輩子最善意的一個謊言,他們推敲好了事情的每一個環節,每一個步驟,無論是誰來詢問調查,得出的結論都是,責任該由打錫鬼來承擔。面對根正苗紅,業務精通,工作積極,從無任何不良記錄的打錫鬼,大家一致覺得這只是面對新機器業務還不夠嫻熟時發生的一次意外而已。雖然是意外,但責任還得承擔,工廠的管理制度上寫得一清二楚,這種導致機器嚴重受損的事故,責任人必須開除,其他人則降一級工資。結果早在四人的謀划之中,他們沒有一個人提出異議,愉快地接受了,並且還偷偷在盧鎮國營飯店的偏僻角落裡,炒了一盤豬耳朵,一碗豬大腸和一碟花生米,半是歡喜半是憂傷地喝了幾大碗盧鎮米酒。
打錫鬼沒有事情可做了,他把家裡的事情全包了。與盧師傅家的隔牆也找個時間打通了,盧師傅家只剩師傅、師娘,大哥在深山裡沒有回來過,家裡彷彿從來就沒有過這個人,現在,兩家人已經融合在一起了,生活雖然艱難,但風雲已經漸去漸遠,只要恢復了平靜,內心有了安定,粗茶淡飯就是不離不棄的幸福。
一九七五年的盧鎮,春天來得早,紅花綠葉開滿了盧鎮河畔,一排排的竹排載著深山裡的木頭、苗竹逐水而來,沉寂許久的繁華熱鬧在向著盧鎮款款走來。這個時候的打錫鬼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了,兩男一女。老大盧小敏,已經9周歲了,特別的聰明伶俐,模樣長得比女孩子還俊俏,是盧屋有名的孩子王。老二盧小婷,8周歲,小姑娘像是飛來飛去的小蝴蝶,左鄰右舍都把她當作自己的閨女般疼愛。俗話說,天上月圓人間月半,何時能得萬事全?小兒子盧小麟,7周歲,一出生便體弱多病,一副霜打的茄子模樣,要命的是,5周歲那年得了小兒麻痹症,落了個殘疾下場,雖然比盧師傅早夭的兒子要好很多,但依舊成了家裡的負擔累贅。
盧鎮的圩場集貿雖然已經封停了許多年,但在風霜歲月的潮漲潮落和來回沖刷下,偷偷摸摸的互換交易,總是會在一早一晚的朦朧迷霧中,在盧鎮的街角巷背此起彼伏的悄聲進行。打錫鬼像是明村那些嗅覺靈敏的土狗,在閑暇無聊和四處遊走中,最先瞄準了躲藏在街頭巷尾的覓食機會。於是,他挑起許多年前曾經挑過的擔子,像只覓食的野狗一樣,趁著太陽還沒升起和夜幕還沒有垂落之際,悄悄溜到盧鎮河木橋下,有時則在盧鎮石板街盡頭,擔子在地上一放,乒乒乓乓敲打起傢伙來。隨著清脆悅耳的擊打聲遠近傳開來,就有不少腳步聲向打錫鬼靠攏,破舊的、有缺口、有漏洞的鍋碗瓢盆遞過來,打錫鬼就像縫製衣服的老裁縫,給這些鍋碗瓢盆、還有酒器盎皿打上了一個個小補丁。雖然有些粗糙礙眼,但拿回家裡去,又可以用個兩三年,總比扔了換新的划算得多。
盧鎮河水悠悠晃晃,石板街頭人影散亂。打錫鬼的膽子也越發的大了,除了一早一晚,甚至在逢圩日,他竟然就在國營商場、供銷社的圍牆外敲打起生意來。雖然有時也會被所謂的巡邏隊攆得四處逃竄,但轉過幾個街角之後,巡邏隊的人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裝著沒看見,自顧自地走開了。下班之後,這些巡邏隊員眼光躲閃,像做賊似的把家裡破舊的鍋碗瓢盆偷偷送到打錫鬼這裡。畢竟,大家都是活在人世間的俗人,不能飲風吸露,吃五穀雜糧總得有個不會漏底的盆盆罐罐端著。
歷史的風雲雖然仍舊在糾結盤旋,但盧鎮的繁華熱鬧卻在逐漸向人們走來。打錫鬼不用擔心巡邏隊會突然出現,把他敲打生意的擔子給割去了尾巴,每逢圩日,他都可以大馬金刀地在盧鎮木橋下擺開架勢,用最清脆悅耳的叮噹聲來迎接四面八方趕來的顧客。不是逢圩日,打錫鬼就挑著擔子,繞著盧鎮四周,一個一個村的晃悠吆喝。每月上旬,他朝著盧鎮東邊走去,一個一個村的敲打著生意。每月中旬,他朝著盧鎮南邊,為村民們縫補好每日不離手的用具。每月下旬,他朝著盧鎮西邊,背對朝霞和落日,地上長長的影子把自己包裹在勞累和歡笑聲中。打錫鬼一般是不去盧鎮北邊的村子,因為盧鎮北邊是綿延不絕的大山,路途遙遠,住戶分散,一天下來也走不了幾戶人家,打錫鬼更願意坐在盧鎮木橋底下,江風吹佛而來,大有一種魚兒送上門的歡喜。繞著盧鎮周邊村子晃悠,打錫鬼不用擔心餓肚子,甚至不用擔心天黑趕不回來,盧鎮來的打錫鬼大師傅,沒有誰不知曉。從明村走到盧鎮,在盧鎮經受風雨吹淋,又從盧鎮轉向蒼茫原野,打錫鬼早就磨平了心中的焦躁和悲喜,來去隨意,順逆隨它,走到哪吃到哪,天黑到哪就歇到哪。盧鎮周邊的村民的淳樸和善良如那厚實的土地,雖口不能言,但縷縷炊煙升起,粗茶淡飯里的溫暖和情誼,使打錫鬼的腳步邁的更加堅實,手上叮叮噹噹的敲打聲也更加清脆悅耳,或是免費為村民修補,或是拉扯著放下幾張小面額鈔票。
這個時候,老懂的名號已經傳遍了明村的溝溝坎坎了,與打錫鬼舅爺爺有關的大小事情,我基本上可以說是耳聞目睹,再也不是聽奶奶說,聽鄰居閑聊了。每個月的中旬,打錫鬼舅爺爺都要往我們明村這邊來轉上一圈,不管有沒有活干,他總要挑著擔子,朝著這個方向轉上一轉。有時,忙著修補,忘記時間了,或者是跟哪個喝茶聊天晚了,趕回盧鎮肯定是不可能了,打錫鬼舅爺爺就踏著夜色,徑直往我家裡走來。遠遠的,就能看見他瘦瘦弱弱的身子,肩膀上有些笨重的擔子打著晃悠,踩著明村有些狹小的田埂路,不急不緩地向我家走來。離我們家大概還有一兩百米,他並不怎麼響亮,反而是細細的,有些沙啞撕裂的嗓音便傳了過來,老懂,老懂,幫我看著家裡的狗。除了圩日和下雨天,打錫鬼舅爺爺幾乎每天都在走村入戶,夜黑風高走山路,鬼火點點過亂墳崗也是常事,沒聽說過他害怕過什麼,他總是那樣慢悠悠地走過。但農村的土狗,那嘹亮的狗吠聲,那兇猛的樣子,卻是打錫鬼最害怕的東西。在我還沒來得及跑出院門,我家的大黃狗便沖了出去,幾聲旺旺叫聲之後,就能聽見打錫鬼舅爺爺半是驚慌半是歡喜的叫罵聲,你這死大黃狗,還真認人呢,走開,走開,別嗅來嗅去,心裡發毛。我一邊叫著舅爺爺,一邊跑過去拽著大黃狗的尾巴,讓它盡量遠離舅爺爺。大黃狗大概也是知道自己不受打錫鬼待見,搖晃著尾巴跟在我身後,不再多看他一眼。每當這個時候,舅爺爺便會急走幾步,快速地從口袋裡掏一大把糖果,花花綠綠的,什麼顏色都有,什麼口味的都有。舅爺爺就像是魔術師,他那口袋就像是神奇的魔盒,總能變把戲般的隨時隨刻變出許多我們小孩子最喜歡的玩意。糖果到手了,我一邊喊著舅爺爺來了,一邊去推開院門,很多時候,舅爺爺還有會湊到我耳邊,悄聲說道,我還帶了其他好吃的,等下去問你奶奶要。
吃著舅爺爺給的糖果,我的身子慢慢接近舅爺爺的肩膀高了。舅爺爺走村串戶的生意漸漸稀了,淡了,但他掏出來的糖果和禮品卻是愈發的好吃和豐富多彩了起來,因為打錫鬼舅爺爺家的生活一年比一年更好。我們明村絕大多數人在分田到戶的辛勞里,剛剛解決了肚子的咕咕叫喚問題,打錫鬼舅爺爺已成為了那個年代難得出現的小康之間。盧師傅雖然已經退休了,但返聘回原崗位,依舊是盧鎮五金製造廠的技術骨幹和頂樑柱,領著雙份的工資,師娘和荷姑都是盧鎮製糖廠的職工。這個製糖廠在當年可不得了,是盧鎮乃至全地區、全省最大的製糖廠,我們明村漫山遍野的甘蔗,全靠盧鎮製糖廠才能換來一年豐收的笑臉,直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盧鎮製糖廠走上了夕陽西墜的窮途末路,我仍舊親眼目睹了明村父老鄉親是怎樣地跟在製糖廠職工的屁股後頭,屁顛屁顛的,好茶好煙奉上,好酒好肉端上,開大卡車的司機才一副懶洋洋的模樣,說道,好吧,今天先運你家的吧。這家人當即中了大獎似的,樂呵呵的招呼左鄰右舍一起把已經砍下好幾天堆在曬場的甘蔗搬到大卡車上,臉上洋溢的全是笑臉。要知道,每推遲一天拉走,甘蔗就要減少不少重量,那都是一年的辛苦,是真金白銀,沒有誰會不在乎。
記得有一年,我家的甘蔗砍下來堆在曬場上一個星期了還是沒有運走,母親記得不得了,左找人右托關係,還是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堆成山的甘蔗一天天乾癟下去。最後,母親壯著膽子獨闖盧鎮製糖廠,懇求重重崗哨關卡放行,終於見到了在車間里忙碌的荷姑舅奶奶。在荷姑舅奶奶的引領下,又闖了幾個關卡和辦公室,終於拿到了那個時候明村人最望眼欲穿的甘蔗票。當天下午,我家曬場上的甘蔗便登上了大卡車,揚長而去,做了盧鎮製糖廠的貴賓,我家田地里出產的甘蔗有史以來第一次榮獲了一等甘蔗,那一年的收入因這一等品也增加了不少。
嬰兒時、孩童時,我趴在父母親的背上,自然來過盧鎮無數次,那烏溜溜的小眼珠,不知道張望了多少回的人來人往和盧鎮河水滔滔向前。不過,所有這些,在我的記憶深處都沒有任何印記。盧鎮的風貌景象,刻在我記憶里的第一抹痕迹,是盧鎮木橋,連同當時在建的盧鎮大橋。當時,我邁著小腳丫,跟在母親身旁,遠遠地就看見了一座長長的木橋,走在橋上,就像踏在樓板上一樣,咔咔的腳步聲特別響亮。木橋旁邊,一座新橋正在建設中,在那裡高聲喊著一二、一二號子的,全部是曬得黑黑的男人,他們一個個都只穿了一條大褲衩,抬著鋼筋水泥,還有巨大的石塊。我至今還記得趕集的人的議論聲,說這是福建來的人,力大無窮,一座三四百米的水泥橋,全靠人力搬運修建,真是厲害。
一九八三年的盧鎮,迎來了它綿延不絕時光里的新時代,標誌性的事件就是歷經數十年風雨的木橋被拆除,完全退出了歷史舞台。福建人用肩挑手扛修建好的水泥大橋,以最偉岸的雄姿跨越了盧鎮河,連通了歲月,鋪展出盧鎮周邊十幾個鄉鎮無數民眾從溫飽到小康的勤勞追趕之路。我第一次走上新的盧鎮大橋,也是記憶里第一次走進打錫鬼舅爺爺家的青磚老屋。
這一次,我跟在奶奶和母親的身後,母親肩膀上挑著一擔大米。過了盧鎮大橋,沿著橋頭嶄新的台階下到橋底,大橋底下是盧鎮有名的小吃一條街,打錫鬼舅爺爺的攤子就擺在橋墩旁。我們剛走下台階,舅爺爺就看見了我們,他把手上正敲打著的鋁製酒壺放在一邊,樂呵呵地走了過來。看見目前挑著的擔子,舅爺爺臉上有些沉了下來,他在邊上的小吃攤子上買了幾根油條過來,說,老懂,這是你最喜歡吃的,剛出鍋,絕對新鮮好吃。他把油條往我手上一塞,語氣變得有些不友善起來,我說大姐,已經跟你們說了多少回了,這糧食我們吃不完,不要挑過來,趕緊弄到街上賣了。說完,他便轉過身,叮叮噹噹敲打起手上的活來,連看都懶得再看我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