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何時?何地?何往?
諾頓神父洪亮如鐘的聲音撞擊著教堂的圓頂。
「不要悲傷,
他們的肉體雖然壞滅,
但靈魂卻破殼而出。
謙卑的僕人阿瓦格納駕著銅車,
滿載著在海上迷失的魂靈,
帶領他們回歸於我們共同的生父......」
潮水般起伏的彌撒聲將費克?噤默勞文吞沒。
「不要悲傷......不要悲傷......」費克咬緊牙根,不斷默念這四個字。但淚水卻依舊糊了他的眼。他索性把眼皮合上,任憑漆黑將他吞沒。
彌撒的樂聲裹挾著費克飛向了千里之外,一年前的風暴角。
他看到在烏雲密布的海面上,黑色的巨浪張開鐵嘴,用鋸齒狀的利齒撕咬貨船。他看到他的父母跪在甲板上語無倫次地祈禱。
他看到父母在紫色雷電的轟鳴聲中被風暴絞成肉片。
一陣暈眩。費克踉蹌了兩下,但身旁的艾莉?噤默勞文及時扶住了他。
彌撒還在繼續。費克又回到了歌聲回蕩的教堂圓頂之下。
「哥?」艾莉輕聲詢問。
費克笑笑,「沒事。」
這種事在過去一年裡已經發生過很多次。在懺悔室里,諾頓神父把這種癥狀叫做「靈魂迷失」,教給費克一種安撫靈魂的方法。
費克在自己的意識中連發三問。
何時?何地?何往?
今天是那場事故的一周年。我在約克郡的埃斯庫羅斯大教堂。我在參加諾頓神父的追悼彌撒。
一年前,處女航的噤默勞文號貨船在風暴角失蹤。幾周后,調查人員發現了被風暴折斷的桅杆,上面還掛著被撕成破布的噤默勞文家族旗幟。推斷噤默勞文號已經沉沒。冰冷黑暗的海底成了船主噤默勞文夫妻的墳墓。
這不過是一場平平無奇的海難。只不過出事的貨船恰好叫做噤默勞文號,死去的人裡面又恰好有費克的雙親罷了。這是一場合理而正常的事故。所以父母的死也是合理而正常的。
費克不斷在心底強調這場事故的合理性,以此來對抗詭異的荒誕感。
父母,就這樣死了。連屍體都找不到。但這又是合理的,因為他們的靈魂終究回歸於聖父。
費克長吐一口氣。在他撫平創傷的這段時間裡,彌撒已經結束。和藹可親的諾頓神父笑容可掬地走到費克面前在空氣中畫出十字祝福了費克和艾莉。費克微微欠身以示感謝。
走出教堂,費克在功德箱前猶豫了幾秒,最後還是投進去了一張10比索的鈔票。父母都是虔誠的信徒。
天氣很好,陽光和煦。費克想叫馬車,但艾莉攔住了他。
「天氣這麼好,我們走回去吧。也不遠。」艾莉笑,「今年春天我還沒和哥哥出去踏過青呢。」
費克看著艾莉。端莊肅穆的黑色喪服也遮掩不住十六歲少女洋溢的青春氣息,艾莉的金髮散在白色披肩上,在陽光下泛著微光。費克也笑了。走回去,就省了半比索的車費。當然,費克沒有把艾莉的小心思說破。
儘管身上仍然穿著沉重的喪服,但和家人在一起散步總歸是讓人心情舒暢的,特別是對幾個星期來都在為各種事務來回奔波的費克來說。
到處充斥著春的盎然生機。閒蕩的蝴蝶,抽芽吐綠的梧桐,人聲嘈雜的集市。在經過一條暗巷的時候艾莉扯了扯費克的衣袖,壞笑著指指在陰影處的一對狗。費克沒好氣地笑了,用中指敲了一下艾莉的額頭。
如果能一直這麼放鬆就好了。但這僅限於回家的這段路程上。費克看到略顯蕭條的家門前停著的鑲著金箔的黑色馬車,臉色驟然陰沉。
費克很清楚來的是哪位不請自來的貴賓。費克嘆口氣,父母死後他就突然成了一家之主,這種事他自己是躲不掉的。但艾莉不一樣。
他笑了,轉頭看向艾莉。
「天氣這麼好,要不你再逛會兒……」
「我也是噤默勞文家的人。」艾莉乾脆地打斷了費克的話語。
費克收斂笑容,表情變得冷漠。「那,我們進去吧。」
「喲,我們的小少爺回來了。」一個梳著中分的瘦弱青年男子放開雙手靠在客廳沙發上,翹著二郎腿,嘴裡叼著根查森牌的高檔煙,彷彿是在自己家裡一樣,臉上還掛著輕蔑的笑。這個欠揍的傢伙叫韋恩?羅普洛斯,羅普洛斯家是噤默萊斯家最大的債主。
一個不苟言笑的壯漢保鏢立在他身後。保鏢的體型接近兩個費克。而像這樣的保鏢,羅普洛斯家裡還養了七八個。
為了買下價值幾十萬比索的噤默勞文號,謹慎的父親竟會向羅普洛斯這種以高利貸臭名遠揚的家族借錢,這也可以看出父親對於噤默勞文號給予了多大的厚望。然而,這份厚望隨著噤默勞文號的沉沒與父母一起埋葬在了冰冷的海底,只留下一地雞毛,讓費克打理這爛攤子。
費克熱情地招呼自家的男僕給客人上茶水。
「這可真是稀客。埃夫隆,怎麼不給客人上茶讓客人干坐著?埃夫隆?埃夫隆?怎麼不應我?哦,是了,我忘了,家裡茶葉泡完了。埃夫隆也在上個月被我解僱了。不過治頭痛的止痛片家裡倒還有一些,還是給瘋婆子用的那種,要不要我親自給您拿過來?」
「哈,哈,哈哈。你真幽默,和以前一樣。」韋恩似乎是真的被逗樂了,「看你還有心情嘴貧,想必你已經找到在一周之內還上2萬比索的辦法了吧?」
要還2萬比索。一年前父親只借了1萬比索。這就是高利貸。
「呵,很可惜。我可已經是徹底窮途末路了,活像一根快那啥了的蠟燭。或許把你坐著的舊沙發當掉還能擠出點錢來。」
韋恩隨手摁滅吸了不到一半的煙,嘆了口氣。
「唉,我可真是想念當初的那些日子。那時候你講的笑話可比現在帶勁多了。」
「我當初的朋友,和我父親當初的朋友,現在都不來拜訪噤默勞文家了,在路上看到了我都要繞著走。就只有你還會隔三差五地來我家做客。
這可真是患難見真情。」
「呵呵。以你我的交情,我也不忍心看到你家淪落到這種境地。」
「所以呢?你這次過來,就只是為了口頭安慰安慰我,甚至一點禮物都沒帶?」
「不,我怎麼會做這麼無聊的事,特意過來安慰一隻喪家犬。我只是過來提醒你一下,你只剩下一個星期了。」
韋恩從兜里掏出噤默萊斯家的備用鑰匙,在手裡把玩著。父親抵押了房產。
「你也不希望你可愛的妹妹大半夜突然就莫名其妙就被四五個壯漢從自己家的床上扔出門外,穿著單薄的粉色睡衣在大街上瑟瑟發抖吧。所以我提前一個星期來提醒你,為了讓你有點心理準備。」
「哦,那可真是感謝您的提醒。」費克右手緊握,但卻無可奈何。
「但是呢,畢竟我也不是什麼惡魔,我也是信仰聖父的虔誠信徒。我也不想看到小艾莉和狗一起睡在大街上。」艾莉聽到韋恩叫她的名字。噁心。嘔。我呸。她皺了皺眉,但旋即恢復了冰冷的神情。韋恩把鑰匙又收起來,放回兜里。「等一會兒,大概一刻鐘吧,會有人過來找你提出一項交易。他給你錢,當然,你要付出點代價。」
「他能給我2萬比索?那我做牛做馬都願意,做狗給他看門也行。」
「呵,真虧你講得出來。不過很可惜,我和他串通好了,只給你1萬比索。你看,我對你好吧,本來我今天的任務只是過來給你施加壓力,不應該告訴你我和他的密謀,但我不想搞這些小動作。因為,你也根本沒有拒絕的權利,哈,哈哈哈哈。」
「但就算有1萬比索我也還不上你的債,讓你失望了。」
「我什麼時候說過我期望你能用這1萬比索還上債嗎?我可以允許你分期付款,這是我最大的仁慈。你可以先還1萬比索,剩下的慢慢來,我不急。我要可持續性發展,我不想一次性就把你榨乾。我要讓你成為羅普洛斯家賺錢的工具,直到你死。」
「我父親告訴我放高利貸的都是喪盡天良的吸血鬼。不但要榨乾人家的血汗,連骨髓也要抽個乾乾淨淨。但我現在發現他錯了,放高利貸的人更像只狗,沒了骨髓的骨頭也要扒拉出來再在嘴裡嗖幾下,吞下去,拉出來,再津津有味地嚼幾下又吞下去,再拉出來,重複個四五遍才會罷休。」
「你的笑話講得很不錯,不過你大概沒有機會講第三次。」韋恩用大拇指指了指身後的保鏢。「你接下來還要會客,臉上挂彩可不太好。」
韋恩繞過費克,走到艾莉面前。
「你不應該穿喪服。像你這麼可愛的女孩應該穿婚紗。你聽說了嗎,古爾德男爵,就是那個六十還是七十歲的老光頭,他的不到二十歲的第五任妻子,又死了。糟老頭子沒什麼優點,就是兜里有幾個臭錢。
祝你將來能幸福。」
彷彿知道費克馬上要衝上去給韋恩來一拳,肌肉發達的保鏢攔在韋恩與費克之間,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費克,把指節摁得啪啪響。韋恩暼了費克一眼,輕蔑一笑,走了。
費克靠在沙發上,習慣性地在口袋裡找煙。然後他意識到自己已經戒了,他只好罵一句也不知道罵的是誰的髒話過過嘴癮,「——的,真——的不是個東西。」
費克沉默地坐在沙發上,艾莉沉默地看著費克。
半晌,費克開口了。
「我不會賣掉自己的親妹妹的。只要我還活著,我不會讓你吃苦。這世界上已經沒有能讓我關心的人。朋友?什麼該死的朋友?我當初真是眼睛里進了鳥屎才會把這種人當兄弟。瘋婆子也已經是半個死人了,我也不期望她能醒回來。就連我自己將來會怎樣,我也已經無所謂了。
只有你。你是我的親妹妹,你是我唯一的家人,你是我最後的希望。你是我的光。
爸爸囑咐過我,要在他走之後照顧好這個家。」
父母進行人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遠航之前,在港口與家人離別之際,父親開玩笑地對繼承人說他不在的時候家裡的事就要讓費克來做主了。當時費克還急著送走父親之後去和朋友們一起去打獵,也沒把這話放在心上。沒想到這竟成了父親和自己說的最後一句話。
艾莉笑了。費克也笑了。
「假如說,我是說假如,某天我在黑街逛了一圈,撿到1萬比索帶回了家……」
「那我會直接把錢扔到馬桶里衝下去。然後像爸爸當初發現我去黑街閑逛之後把我往死里揍那樣,把你狠狠教訓一頓。說起來爸爸是不是從來沒打過你?呵,可真是偏心。我一直懷疑我不是親生的,只有你是。」
艾莉看著費克的眼睛,嘆了口氣。
「我也想做點什麼。」
「你什麼都不用做。你只要在這裡就夠了。我是個不稱職的哥哥。我沒有辦法讓你回到從前過的日子。我最多也就只能讓你過上沒有債務的普通人的生活。
我要看著你成年,看著你戀愛,然後我要出席你的婚禮。我要在諾頓神父主持的看到你穿白婚紗的模樣,我要親自,在聖父見證下,將你的手交給那個除了我以外世界上最愛你的男人。
這樣,我的事就完了。
然後,我就可以安心去死了。
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但你,可以不姓噤默勞文。」
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如果放在一年前,費克是絕不會說出這些話的。一個人失去的東西越多,就越會死死攥緊手心中最後的陽光。
艾莉覺得說話的人不像是只大他她兩歲的哥哥,而更像是一個嫁女兒的老父親。她剛想活潑地笑出聲,費克突然緊緊抱住了她。
艾莉聽到了費克的啜泣聲。她沉默了。
哥哥承受了太多。他累了。
費克感受著艾莉身體的柔軟觸感。這是他僅剩的能感受到的自己依然活著的真實憑證,他與這個世界最後的維繫。這是他的錨。艾莉輕撫著費克的腦勺,艾莉的發色是陽光的金色。費克又想起了母親。但這次,他沒有迷失。
費克鬆了手。迅速整理了一下情緒。
「等會還有客人來,我去準備一下茶水。」
家裡沒了僕人,很多事情都變得很不方便,所有事都得自己做。
艾莉噗嗤一笑。
「哥哥泡的茶很難喝。我去吧,你在這休息會兒。」
艾莉邁著輕快的步子走進了廚房。
空蕩蕩的清冷客廳里就只剩下費克一人。費克又想抽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