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5. 第三百二十五章 挑明
黎東生不確定自己的猜測,想了想,徑直走到鄭衛跟前來,「鄭先生,先前是不是認識我們沈所長?」
鄭衛對這個問題,似乎感覺到有些意外,微微愣了一下,輕聲道:「是,我們認識。」不僅僅認識,在他至暗的歲月里,是她一直在鼓勵和幫助他,那時候他整個人就像一隻刺蝟,對於她的好意,還時常冷嘲熱諷,問她是不是別有居心?是不是擔心大齡嫁不出去,才會對他這樣好?
大學畢業半年,他還是提出了分開,既不想再背負良心上的債,也不想影響她的生活。
其實他知道,沈愛立是一個很好的姑娘,如果他不是戰犯的兒子,而是工人或者農民的兒子,他都會選擇和她組建家庭。
可是那時候,戰犯狗崽子的身份,讓他生活在水深火熱里,生存是他首要的目標,無暇顧及其他。時至今日,對於當年那些傷害過他的人,他仍舊無法忘記和原諒。
他抱著油桶漂到港城的時候,渾身濕漉漉地站在岸上,望著對面海岸上明明滅滅的燈火,就在想,總有一天,他要重新回去,重新站在那些欺辱他的人跟前,告訴他們,他魏正還是活下來了,像個人一樣地活下來了。
他在港城邊做苦力邊找姑姑,後來跟著姑姑前往米國做生意,慢慢積累了一點人脈和資產。當年在華國的艱難,彷彿就像一場夢一樣,讓他不願再去觸及。
那幾年的經歷,讓他對人性徹底失望,除了姑姑一家人,他不再相信任何人。
直到他在朋友家中,意外地看到了一本曾經法國駐華記者撰寫的傳記,裡面有一張照片,很快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鋪著青灰色石磚的小院里,有一株松樹,地上落了一層松針,穿著綠色呢子大衣的年輕女士,正和一個可愛的女娃娃在踢球。
照片上的年輕女士,和他在華國的初戀對象很相似,只是他印象里的姑娘,身形是單薄的,臉上也鮮少有這樣的好氣色。
書里的人,身形微豐,眼睛里有淡淡的歡愉和朝氣,雖然和愛立的五官很相似,但是臉上是他從沒有見過的一種神氣。
他一時概括不出來,但是直覺告訴他,不會有這樣像的倆個人,這個人大概就是沈愛立了。
照片底部寫著:「好友賀之楨的家人」。
當時他的情緒很複雜,像是撥開了塵封的記憶,從灰濛濛的屋子裡,找到了一點點光亮,那曾經在他的苦難歲月里,唯一溫暖過他的光亮。
他從朋友那裡,借走了這本書,後來又碾轉聯繫上了傳記作者羅伯特,羅伯特並不記得照片上年輕女士的名字,但他在信里說,這是他好朋友賀之楨的繼女,她的母親似乎姓沈。
一個「沈」字讓他確定,這個人就是愛立。照片拍攝於1966年,而他看到的時候已經是1976年,後來他就有心留意大陸那邊的消息,華國搞改革開放以後,他就和老鄉陳美雲聯繫上了,托她幫忙打聽沈愛立的消息。
他記得當年沈愛立被分配到了漢城國棉一廠當技術員,而陳美雲被分配到了漢城下面的祁縣。
不久,他收到了一封陳美雲的信,說是沈愛立在前些年就已經調到京市紡織科學研究院去了。
他猶豫了很久,是否要和她聯繫?年初的時候,他去西德出售紡織印染的材料,意外得知西德的dk公司與大陸的紡織科學研究院有一場技術交流活動。
他找到dk公司的負責人,以那次貨物百分之三十的利潤,從中得到了一個參加的名額。
回去以後,姑姑說他意氣用事,現在華國政治氛圍寬鬆很多,完全可以自己一個人回去,而沒必要用高價去爭這麼一個名額。
他說:「姑姑,我想正大光明地出現在她面前,以一個新的身份。」關於魏正的記憶,實在是有太多的不好,這個人的自尊、脊樑都是被人踩在腳底下的。他想換一個身份,去見沈愛立。
然而,他積極籌備的會面,一心想要找尋的故人,在十五年後,並沒有認出他來。從清俊的青年,到滿身世故的中年商人,時光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很多痕迹。
愛立卻和當年差不多,唯獨一雙眼睛比以前更有自信。
此時,黎東生不動聲色地問道:「哦,那鄭先生以前是在哪個城市生活?」
鄭衛語調輕緩地道:「蓉城、申城、漢城、羊城,都待過一段時間。」只是記憶都不是很美好,建國前,父親先是抗日後是參加國內戰爭,他們跟著母親膽戰心驚的,就怕前方會有不好的消息傳來。
後來父親死於戰場上,他以為懸在他們一家人頭頂上的那把刀,終於掉了下來。誰能想到,在以後的日子裡,不是怕從遠處而來的郵差的自行車鈴聲,而是牆外人的腳步聲。
怕那忽然被破門的恐懼,那無差別的拳頭和鐵腳。
鄭衛很快從自己的思緒中抽了出來,和面前的黎東生道:「黎所長,這次訪問交流的流程結束,我就會回港城了,我並不想打擾沈所長的生活,也請你不必告訴她。」
黎東生見他言辭誠懇,頷首應道:「好的,這是鄭先生的私事。」換了話題道:「我和梅院長都很感激您的鼎力幫忙,如果不是您親自去西德採購,這一次的交流會,不會有這樣好的開頭。」
鄭衛道:「這是我該做的。」他再次抬頭,朝人群里的沈愛立看過去,雖然他在華國過得並不順當,但是似乎愛立在這裡過得很好,一路順風順水地由漢城的國棉一廠調到了京市的紡織科學研究院,成為單位里的中堅分子。
在這裡,還有大好的前途在等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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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半月里,愛立每天早出晚歸,帶著訪問團參觀了京市的棉紡廠和機械廠,又特地給他們介紹了邊疆生產的棉花。
可以說,從紡織領域裡的原材料,到零件的生產、機器的試製和運行,都與訪問團做了友好的溝通和交流。
申城、青市、漢城和鄭城都派了工程師、採購和銷售人員來與訪問團進行技術和業務上的交流。
事後,輕工業部對此次的交流活動做了統計,認為是成功打開了華國紡織工業在新時代的新局面。
關於鄭衛的事,愛立則是完全拋於腦後了。現在不是特殊十年的時候了,即使再有人出來說她資助了魏正偷渡,也不會對她有什麼影響。時間讓這一段她曾經害怕、提防的隱秘,變得無關重要、平平無奇,不再對她的人生構成威脅。
再次見到鄭衛,是在六月下旬的傍晚,愛立剛在科學院的門口送走了大衛,預備收拾東西,也回家去了。不妨被鄭衛攔住了路。
微微皺眉道:「鄭同志,是否有什麼事?」
鄭衛苦笑道:「沈所長,我剛從漢城回來,想對你說一句『謝謝』和『抱歉』。」謝謝你慷慨解囊,很抱歉,因為我而給你的生活帶來很多的隱患和不便。
他還是低估了當年愛立對他的情誼,竟然會為了幫助他而餓的得了浮腫病,他現在才知道,當他在時代的暴風雨中艱難掙扎的時候,這個瘦弱的姑娘,竟然以這樣的代價和決心,為他支撐起一把小小的雨傘。
這樣語句有些矛盾的話,旁人聽了,可能會覺得鄭衛是在故弄玄虛,但是愛立瞬間就明白,他是作為魏正在說這句話,他可能從漢城的故人那裡,得知了她近些年的消息,知道當初原主是從口糧里給他省下了那兩百塊錢,為此還得了浮腫病。
這個故人,有可能是葉驍華,也有可能是陳美雲、嚴小琦。
倆人目光相對了一瞬,愛立就搖頭道:「已經是多年以前的事,鄭先生不必放在心上。」
鄭衛張了張嘴,想說她不必這樣稱呼他,又覺得他確實是「鄭先生」,十五年前的那個魏正,已經留在了那個綁著油桶漂泊在海面上的夜裡。
愛立見他不說話,後退了兩步道:「鄭先生,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先走一步了。」得知這個人真是魏正,愛立再對上他,就覺得渾身都有些不自在。
鄭衛默默看了她一眼,才問道:「所以,沈所長一早就認出了我對嗎?」
愛立如實回答道:「不是,只是有些猜測。」
她的冷靜和平靜,完全出乎鄭衛的意外,他想,或許潛意識裡,他是希望在這個他曾經迫不及待要逃離的國家,至少有一個人是惦記著他的。
但是沒有。
鄭衛朝她伸手道:「愛立,很高興這次回來,能和你遇到。」縱然他明明是為了她,才有的這一趟旅程,但是這一刻,他忽然覺得沒有挑明的必要。
正如她猜測了很久,也不曾上前來找他證實一樣。
愛立微微點頭道:「歡迎回來,這是我的國家,也是你的祖國。」她隻字不提私人感情,言語間的疏離和冷淡,讓鄭衛都有些心驚。忍不住問道:「愛立,我們之間,是不是有些什麼誤會?」
愛立搖頭道:「我想應該是沒有的,」頓了一下又道:「鄭先生,當年的事,你也不必再放在心上,我相信彼時任何一位有同情心的同學,都會對你伸出援助之手……」
鄭衛不敢再聽下去,匆匆道了一句:「叨擾了。」然後,就逃也似的走了。
相比較鄭衛的狼狽,愛立是平靜的,望了一眼他的背影,就按照原計劃去收拾東西回家。今天是周六,媽媽叮囑她要回去吃飯。
6月26日上午,訪問團除了大衛這一撥以外,已經開始陸陸續續地離開。愛立需要找黎東生商量一下,與西德dk集團共同研製新機器的事,意外從他的助理那裡得知,他去機場送人了。
愛立有些奇怪,「送的誰啊?」他們自動化研究所對接的一直是西德dk公司這邊,大衛他們還沒說要走啊?
助理道:「是鄭衛先生。」
愛立忽然想起來,還有鄭衛這麼一個人呢!
下午,黎東生回來以後,主動和愛立談起鄭衛來,「鄭先生說,以後大概不會回來了。」
愛立點頭道:「可能這趟回來才發現,原來的親人、故友都不在了。故鄉已經不是記憶中的樣子。」她是看出來,鄭衛此次回來,大概是有意來找原主的,但是事實上,在原來的世界里,和很多後來回來尋親的人一樣,他們得到的,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墳塋。
再者,當年鄭衛赴港之前,其實已經為他和原主之間的感情劃上了句號。
有些遺憾是註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