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吳天真
小哥的眼角出現了一道細紋,不很深刻,卻在熹微的晨光下顯得那麼突兀。
剛剛看到的時候,我一瞬間感到了一絲不知名的喜悅,但隨之而來的對他身體的擔憂就又佔據了上風,把那些不合時宜的妄想壓制下去。
不過很快,小哥就看了我一眼,很平靜地說,這是易容術。
這絲皺紋來自能文能武的小小張兄弟,他倆對族長的生活質量格外上心,我看過去的時候,正看到他倆兢兢業業地在寫《族長日誌》,臉上的同款皺紋隨著他們的每次表情變化靈活地移動。
……看上去好像時間真的在他們臉上留下過痕迹。
於是我突然意識到,原來時間已經過了這麼久,以至於小哥需要易容配合我們的滄桑。
注意到這一點,再照鏡子,我很驚奇地發現,印象里一直活力滿滿的那副青年麵皮不知道什麼時候變得乾燥暗沉,眼神也沉澱下來,和著那些細細的皺紋顯得格外沉穩。
沒看幾眼,就聽到胖子在遠處喊,讓我不要光顧著臭美,趕快幫他幹活。
他倒是老得更厲害一些,頭髮變得稀疏很多,髮根處一點點白茬也冒出了頭,臉皮因為常年掌勺顯得油膩,只有嗓門還和當年一模一樣。
這也沒辦法,畢竟他當時遇到我們的時候,年紀就已經不小。
和胖子一比,我瞬間帥氣了好幾倍,仔細看看,其實我現在也可以說得上是英俊瀟洒的成熟男人,倒也不至於照著鏡子自怨自艾。
我幫忙給一對小情侶上菜的時候,想到前幾天父母還催著我回家相親。
父母年紀很大了,我順應他們的心意,回去看了幾次。相親對象風格各異,其中還有我曾經心心念念最喜歡的小黃蓉類型的姑娘。
但不知怎的,我看著她們青春靚麗的模樣,一瞬間卻覺得自己已經很老,和她們不搭調了。
明明我還挺年輕的吧。
也許一個人一輩子所擁有的情緒也是定量的。
經過了那樣極致的憤怒、恐懼、焦慮和痛苦,回歸平靜生活后我的情緒好像一下子平淡了很多。
或者說,我已經沒有太多精力再分出去給一個新的家庭。
一個家庭的組建需要很多很多責任心,這是我現在給不了的,我不能為了應付父母就拖別人下水啊。
我的心理活動我自己都分析不清楚,更難給父母解釋,但好在,我的好兄弟小花還挺著做一條漂亮多金的單身狗,於是我這條滄桑貧窮的單身狗也得以舉起盾牌反擊。
小花不結婚我就不結婚!
我這樣宣稱的時候,父母露出了很複雜的表情,看上去欲言又止的模樣。
然後很快我從來看望窮人的小花那裡聽說他在家裡如出一轍地拿我當擋箭牌。
……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也不知道是不是花兒神保佑,在這之後父母還真的沒再給我安排相親,雖然心裡有些不安,但我也樂得清凈。
胖子倒是在情場混得風生水起,他經常去村裡進貨,不知什麼時候和一個死了丈夫的老闆娘看對了眼。
他隔三差五跑到人家店裡幫忙,我幾次以為他要結婚了,但他卻瀟洒一捋頭髮,說他就是喜歡這種純談戀愛的感覺。
……後來我才知道是人家老闆娘不願意再進入婚姻的墳墓。
怎麼說呢,也挺好的。
這下乍一看,我們這一伙人個個單身狗,一個都沒背叛組織,可真是把偉大的兄弟情義貫徹到底了。
真的挺好的。
——
雖然那個樟柳神死得很沒面子,砰得一聲就炸了,但它的能力還是不容置疑的。
這些年,我和胖子一直在有意保養自己,甚至在小花的傾情贊助下用上了我都不敢看價格的面膜。
……說到這裡,我要感謝一下小花兒的無私奉獻,說真的,我感覺我倆就算把自己打包買了都還不上他花那些錢。
好在還有張海客兜底兒,偶爾我們還能靠著大款兒小張給小花寄點兒昂貴保健品啥的。
暫且感謝張海客一秒。
在雨村生活到第三十年的時候,黑眼鏡來了一趟。
他看到易容得滿臉皺紋的小哥時挑了下眉,倒也沒說什麼,但他頂著那張小年輕的臉往院子里一站,怎麼看怎麼像是青春年華大學生志願者慰問鄉村孤寡老人團體,讓我沒來由生了一肚子氣。
老吳,老王,你倆可得好好多活幾年啊~
黑眼鏡這嘴裡果然還是沒什麼正經話,沒嚴肅一會兒就開始胡扯。
……他一個不知多少歲的老怪物還真好意思叫我青春吳天真老吳!?
良心在哪裡?臉皮在哪裡?底線在哪裡?
好在很快小哥就把他送走,黑眼鏡瞥了一眼小哥背後的白刀,扯著不知意義的笑哼著歌兒毫不留戀地離開。
只留下小哥站在門口低頭靜靜看著手裡的石頭。
……後來我才知道那是當初瀛洲長生之水裡黑眼鏡獲得的源頭靈石,把它浸泡在普通的水裡,它便會釋放力量。
小哥說這是當初黑眼鏡承諾過的事情。
我看著他,知道他其實已經記不得了,對於他們這樣的人,也許承諾就是這樣的東西,又縹緲無根,又根深蒂固。
可惜,長生之水並不能真的長生,它也許能提供活力,但我還是清晰地意識到,我的視線一天比一天模糊。
胖子嘲笑說這個靈石實在拉胯,小花派專業人員來檢查了一下,最後也沒說出個所以然。
我好像已經被樟柳神預測出的壽命框死了,胖子也是。
只有他沒有被束縛。
有的時候我看著小哥蒼老的人皮面具,會有剎那以為這就是他真實的長相了。
張一三五和張二四六已經回到張家,畢竟老年人團體身殘志堅地開農家樂也不是那麼回事兒,工作停了,他倆也沒有留下來的理由,只過一陣兒就回來給小哥換個易容。
院子里就剩下我們三個。
僅剩的幾隻狗送人領養,雞也早就不再養了,毛團一個蹲在院子里發獃,油藍的毛顏色變淺不少,可能它也到了年紀。
然後胖子便睡過去了。
院子里多了座墓,沒人會說它不吉利,我扛了幾年,意識到也許不久之後我就能下去找胖子打牌。
到時候胖子肯定會念念叨叨地嫌棄兩個人打牌沒意思,但我也沒什麼辦法,他還得感謝我不怎麼長壽,要不他連個提醒他「胖爺七歲尿床」的人都沒有。
想到這,我笑了一下。
小哥正守在我床邊,我不知道睡了多久,醒來的時候好像突然精神了很多,甚至有了抬起手臂拿起槍的力氣。
槍口對準小哥的時候,他沒什麼反應,那雙眼睛依舊安靜地看著我。
其實他的易容一點兒都不像。
現在的我眼前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他那些偽造的皺紋,但他一如既往清澈乾淨的眼睛卻那麼清楚地映入眼帘。
……有那麼一瞬間,只有一瞬間,我真的考慮過把他帶走。
說不清我為什麼在生命的最後這麼喪心病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好像在我這裡不是很行得通。
胖子下葬的那天,我看見他流淚了。
長生之水我們一直在喝,但是裡面不知什麼時候摻上了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胖子沒提,我也沒提,也許只有這麼做才能讓他感到好受一點。
小哥的麒麟血一路帶來無數奇迹,但這次它也無力回天。
可能……我只是不想讓他自己一個人痛苦地留下來。
但這太自私了。
小哥並不是一個人,他還有張海客,還有一批張家人,還有黑眼鏡,說起來,小花現在也還活著,雖然身體已經不硬朗。
我又意識到大概我也是為了我的私慾。
我將一生都系在那茫茫雪山之上,卻只能在死去的時候驚醒它只是很短暫地垂青過渺小的凡人。
……或許,我感到了一絲不甘吧。
我把槍放下了,而從頭到尾,小哥都沒有躲開槍口。
我不知道他理解到了什麼,也不知道他做了什麼樣的決定,我感覺他好像握住了我的手,但也可能是幻覺,畢竟我實在已經快要完全失去意識。
說真的,很多人問過我,張啟靈到底給了我什麼,才讓我跟失了智一樣跟著進禁地,跟著隱居雨村。
……好像他什麼都沒給過我,我沒辦法拿出東西展示,但我覺得我已經得到很多。
從前我是為了自己的探險夢想才進入禁地,但漸漸的,我意識到,有更璀璨的東西,有更盛大的秘密在吸引我的靈魂。
……他是我追逐的奇迹,是我想象不到的盛大史詩。
也許,當初我應該學的其實是文科。
閉上眼的時候,我彷彿穿越時空,回到了第一次給小哥過生日的那天。
小哥記不得他的生日,胖子就地選擇,趕著十一月挑了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拎著蛋糕就走了進來。
我給藍兔子梳毛的時候被它踹了一腳,追著它到門口,正好看到一輛豪車停下來。
小花一身高定地施施然走下來,黑眼鏡在後面大包小包地扛著東西,這一趟搬運工作又讓他賺了一大筆。
我期待藍兔子能幫忙暴揍黑眼鏡一頓,但他倆卻很快成為戰略同盟,一齊嘲笑我的菜狗。
喏,黑爺我還好心地給啞巴帶來了生日特定蠟燭~
黑眼鏡嘻嘻笑著,從皮衣里掏出來一根有筆筒粗的大蜡燭,上面刻著一個大大的「200+」。
我不太想搭理他,但是這蠟燭我實在想試試,而就在我糾結的時候,門又被推開——
小哥慢慢走進來,臉上乾乾淨淨沒有易容,那雙眼睛在陽光下看過來,非常,非常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