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有後台的程瑞
岳山書院的旬考考試將至,整個書院上上下下的學子都很忙。
畢竟,這關乎著自己接下來兩個月在班上的位置,以及班上的面子。
葉問自己對本次考試實屬十拿九穩,但他也很忙,因為他想把破『三弟』的成績給撈上來。
一個是『大哥葉問』覺得自己的弟弟成績不能如此拉垮。
二個是旬考倒數很可能滑出甲班、若一直不好,歲考也不得升級,搞不好黃金三角立馬就得崩一個角。
「三弟,如果不是我親眼看著你寫的,我都不信這是你的卷子?」葉問看著程瑞的卷子,眉毛都要糾成毛毛蟲了,這,這是岳山書院甲班的水平?
「怎麼這樣說,我來看看。」陳延也拿過了程瑞的試卷,然後他也沉默了,「你……」
程瑞放下筆,心裡有點疲憊,看了一眼,那蘇姓事精不在,他叫陳延去關門,「先關門再說話。」
「這個點關門?」陳延看了一眼外間,「人來人往我們突然關門,更容易被議論。」關鍵是蘇孟真到時候剛好回來,指不定還要聽門板,要是說什麼避人的話,被聽去了都不知道。
「反正外面還亮著,不如我們出去說?」陳延放下手裡的書,「寫字太久,也算出去散散心。」
這話很快得到了其他二人的認同。
四月下午的風已經帶了一些熱意,穿著長衫走在路上其實有點發燥,書院建於山上,遍地都是隱秘的角落。
經常在書院里走動的陳延帶著二人來了一處僻靜的八角亭,三人緩緩坐下。
葉問拍了拍土,「此處草木豐茂,得快點說,不然要喂蚊子了。」
說罷,葉問和陳延的目光轉向了程瑞。
他嘆了口氣,「大哥、二哥放心,無論本次考試如何,我都不會離開甲班的。」
程瑞本以為自己永遠不可能在書院里跟人提這些,但是人都是需要傾訴的,壓抑在內心的苦痛如果永不開口,只沉在自己心底,很快便會在心中腐爛生根。
過去他無人可說,現在——
「你們也不用在教我的時候大動肝火。」程瑞道:「我本來就不是憑藉真才實學上的岳山書院,自然很難跟上這裡的腳步……」
「你們應當知道,我出身江南程家,家中早先開酒樓發家,後來涉足江南許多行當,生意做大,現在被人戲稱為江南首富。」
「我是家中的長孫,但並不是最被看重的孫子。」
俗話說,人一旦有了錢,就會開始追求權利。
因本朝先帝聖明,曾加律『凡商籍者若繳納二稅,可免商籍子弟不可科舉之限』,是以,程家在得到了足夠的錢財之後,很快在江南府簽署了『二稅協定』,就是比平常商戶多繳納一倍的稅嘛。
雖然賺的錢少了,但程家家主十分滿足,他開始堆錢,辦族學,讓族中子弟全部讀書,只要有天賦,就一直供一直供。
但也不知道是大家過得太好了還是咋滴,讀書一直沒有韌性,直到程瑞出現了。
當然,這段記憶也是程瑞聽別人說的,他覺得裡面有一定誇張的成分。
據說,程瑞小小年紀,就展現出了讀書的天賦,三歲識字,五歲開始念詩,雖然說不上神童,但比起程家之前那些『讀書人』,是強了太多。
一直在他七歲之前,他都是程家最耀眼的後輩。
因為他七歲后,另一個真正擁有『天縱之資』的孩子出現了。他就是程瑞的弟弟,程青。
程青口齒伶俐,一歲多就會講話,三歲就會背詩了,五歲被族學中的夫子稱讚,此子前程必然廣大。
他十歲就過了江南府的童生,切名列前茅,他比程瑞小三歲,卻比程
瑞更先一年考上秀才,而且也是名列前茅,不像程瑞,落榜兩三次,才最終掛了個車尾,成了秀才。
在程青的光環之下,他彷彿傷仲永一般,逐漸平庸了起來,家裡真正在文道上的人脈資源,逐漸都給了程青,他現今就拜在淮浙省一大儒名下,等著將來科舉取仕,真正光耀門楣。
而程瑞則被程家運作之後送往岳山書院,同一些官宦、書香世家的子弟亦或是有前途的農家子相交,為程家在商界的將來、程青在朝堂的將來拉一些人脈。
「這些族中想讓我結交的人都在甲班,所以我應當是不會滑出去的。」
這是程家和書院談好的條件,畢竟,程家給了書院大筆大筆的銀子,每年也會捐贈數十孤本,互惠互利罷了。
這是一段複雜冗長的故事,程瑞把它說出來之後,心裡有些緊張。
他看著陳延和葉問,前者看上去溫和,但內心極具正義感,會為各種不平發聲,後者……
後者應該從來沒有走過後門,從來沒有做過弊吧,這樣的兩個人在聽了這樣『腌臢』的消息之後,會怎麼想呢?
隨便認哥認弟果然麻煩,隨時可能散。
他腦子裡想著隨便吧隨便吧,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心跳卻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直到二人一前一後發聲!
葉問:「所以你大晚上的突然說有事要把我們叫出來,是想跟我說你不會被踢出去,所以不想被我教了嗎?我教人教得不好!?」
陳延:「在三弟你的敘述你好像覺得自己是一個很沒有用、泯然眾人、身無長處惡毒傷仲永,但是你清醒一點!」
他都要直接叫哥了!
「你今年才十九歲,你是個秀才!你以為江南府里十九歲的秀才遍地都是嗎?你能成為秀才,已經比大多數人的天賦都要好了。」秀才的功名也很值錢的!
啊,啊這話讓程瑞有點接不上。
他頓了一下,立刻回話,「沒有,不是不想學,是我覺得你們教我很難教起來,會讓你們很累……」反正也是拖累,「大哥不如直接去教二哥。」說不定能把第六教成第一呢。
至於陳延說的,程瑞不曉得怎麼說:「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能考上秀才。」落榜第三次時,程青已經考上了廩生,當時家中所有人都在為他大擺流水席慶賀,父親母親乃至祖父都笑得合不攏嘴。
所有人都很開心,除了……落榜的他。
但他也是沒有資格不開心的,因為只要垮下臉,只要沒有笑,就會被申斥,就會有人說他嫉妒胞弟的過人天賦。
「停!」陳延一看程瑞又雙目無神,就知道他應該在回憶過去,「別想之前的事了,快點!我和大哥已經在分析後面的事了!」
「你現在就聽我們來捋一捋!」
陳延:「首先,你不是不想學,是覺得自己學不好,又覺得我們兩個教你有壓力,所以告訴我們這些事,對吧?」
程瑞點頭,「我就是這個意思。」
葉問:「所以你還是要跟著我們一起學習,對吧?」
「嗯。」
「好,第一個事解決了,第二個我們先不談天賦,我們先來談談三弟你還想繼續讀書、科舉嗎?」陳延覺得這個問題很有必要問一問。
只是很簡單的一句話,程瑞卻思考了良久,「我……以前想。」簡而言之就是現在不想了。
「你沒有認清自己。」葉問搖頭,一針見血,「你還是想。」
不然就不會一直對過去耿耿於懷,如果真的放下一切慾望,就不會在提到程青將來還要鄉試時眼中滿是羨慕。
「……」
程瑞攥緊手,「還是想,但只是想想,我這樣的人如何能過鄉試。」院試考秀才
都是僥倖而已。
「你是怎樣的人?」陳延反問:「十九歲的秀才,在我們鎮已經是天降文曲星了。」
程瑞:……
「我還天降文曲星,我不是,別人才是。」
陳延立刻抓住了話語中的重點,「那個別人是誰?你的胞弟?」
「嗯。」
「我好想突然有點明白三弟為什麼總覺得自己不行了。」陳延長嘆一口氣,「要是你這麼說的,我也很不行,我也是傷仲永,我的天賦果然只夠去江南夜市買炊餅。」
他目光幽幽:「我這樣的人,如何能過鄉試?」
這奇怪的發言,好像有點耳熟?葉問看了眼陳延,再看了眼程瑞,發現兩個人現在的表情一模一樣,這陳延又是在唱什麼戲?
程瑞也不知道陳延為什麼會突然這麼說,「二哥何必妄自菲薄,你可是12歲的秀才,你憑自己的本事上了岳山書院,在黃甲班都名列前茅,許多夫子都對你青睞有加,你怎麼會考不上舉人?」
陳延一副我不聽我不聽的樣子,「不管你說我說的再好,可我就是比不過大哥,他才是真正的天之驕子,才十六歲,我聽說他已經有舉人之才了,若不是葉家希望他壓一壓,考取更好的名次,他今年就要參加鄉試,成為舉人了。」
「他太厲害了,我拍馬都趕不上,而且一起學君子六藝,我只學騎馬和下棋都分身乏術,騎馬只是尋常,下棋更不用說,就是臭棋簍子。」
「可葉問什麼都會,又精通音律,會騎馬投壺,還是圍棋高手,我如何能比?」
「我比其他,算是什麼啊。」陳延:「我果然不行。」
這一番輸出直接讓程瑞無語了,「你怎麼會這麼想?」
「我為什麼不這麼想,三弟,難道你覺得葉問不好嗎?不優秀嗎?」
「當然不是!」程瑞:「大哥當然很優秀!」
「所以我就是比不上他。」
「!」
「不要這樣說,你也很優秀!你雖然比不上他,也是天縱之資、少年英才了,何須跟他去比。」
「三弟說的這句話真的讓我渾身一暖,我覺得這句話真的很好,所以我想把你送還給你。」
「?」程瑞不解了一瞬。
然後陳延說出:「程瑞,你其實也很優秀了,雖然比不上你的弟弟,但也是芸芸眾生里不可多得的青年英才了,何須一直跟他比?」
又是沉默,程瑞張了嘴,但久久沒有聲音發出,他只是沉默著沉默著,然後紅了眼角。
葉問此刻也加入附和:「每個人都是不同的,何須與人比較,總想著別人的事情,你只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可以。」
「三弟,我再問你一句,你想讀書、科舉嗎?你是想和我們一同好好在岳山書院求學,一拼鄉試,還是得過且過?」
「我想繼續科舉!」他終於說出了這句卡在自己喉嚨里的話。
其實當初弟弟去大儒那裡求學,程瑞也說過想去,只是親眷均看著他,說:瑞兒,名額寶貴,你鄉試……還是算了吧。
雖然他能理解名額要給更厲害的弟弟,但這些話,還是深深地壓在了他的腦海里,時不時循環,告訴他不要不自量力,自取其辱。
「而且你也應該早一些告訴我們你的情況。」陳延道:「我們才能早點對症下藥。」
「是的。」葉問故作深沉,「出卷可是一門學問。」
「把話都說出來我心裡舒服多了,多謝你們二位。」
「兄弟之間,何必言謝。」
「如此大事,必要言謝。」程瑞也文縐縐了起來,他特別正式,「能同你們相交,是我的福氣。」
「最近也勞煩大哥了,是我沒有跟你說實情
,你才做了這幾日的無用功。」
「也不是無用的,那捲子我也寫了,挺不錯的。」
「也謝謝你,陳延,多謝你開導我。」程瑞覺得他真是個有七竅玲瓏心的人,同樣的方法,對付人的時候很見效,開解的人的時候也很見效。
設身處地,由他自己說出來的那句話震撼自己的心……
「其實是你自己開解了你自己。你要對自己說謝謝才是。」
正當二人你來我往,『情意綿綿』之際,一道幽幽的聲音傳來:「你們兩個人的肉是不是特別老?」
「……這話怎麼說?」程瑞有點懵。
「你們謝來謝去,我看還漏了點東西。」葉問道。
陳延以為葉問是點自己,立刻出言道:「最該謝的當然是大哥。」
「不不不,漏的不是這個。」
「是蚊蟲對你們的謝,你們沒聽到嗎,嗡嗡聲,就像在說『今日要多謝一高一矮二啰嗦人於林中,攜一細皮嫩肉者旁聽,令我眾蚊可飽餐一頓,實乃一大幸事』。」
「……」
陳延:「蚊子咬你了?」
「我身上很癢。」
陳延這一看,發現天確實黑了,「這個點蚊蟲確實多起來了,我們快回去吧!」
三人連忙往山上宿院走,葉問是真被許多蚊子咬了,身上癢極了,陳延和程瑞一路上都在給他道歉,「廢話應該留在路上說的!」
「也不怪你們,是我想看看你們謝來謝去的樣子,忍了。」
「都怪我。」程瑞嘆息,「無緣無故說這些。」
「你們知道的,我這個人向來不接受口頭上的謝意,如果你們真覺得謝謝,那後日中午就吃一次羊白腸,醋溜雞胗好了。」
陳延/程瑞:……
要死,葉問其人,看上去光風霽月,像是飲露水月光的人,但實際上他最愛吃各種動物的內臟,但陳延和程瑞有點受不了那些東西的味道。
所以吃的比較少。
「你們怎麼不說話?」葉問說罷,立刻伸出手,「看見我手腕上的紅包了嗎?癢到鑽心,你們口口聲聲說著歉意歉意,居然連我這點要求都滿足不了?」
「……」
「那肯定不是,大哥想吃就吃!我們後天就吃這兩樣!」
話音剛落,葉問的手就收了回去,「雖然手還是癢,但是內心被二位賢弟撫慰,已然無虞了。」
……
無語兩個字已經不能形容陳延的心情了。
葉問好好一張皮下怎麼會是這麼個奇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