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好像,是海浪聲。
第一章好像,是海浪聲。
多日不曾下雨,天空中灼灼烈日高懸,明晃晃的陽光曬在那些夯土築造的牆上,把土黃色的牆體表皮曬出一層薄薄的浮沙。微風卷著粉末似的細沙,撲面沾上過往行人的肌膚。
「一股子哨兵的汗臭味兒。」羅伊用絲綢手帕捂住鼻子,矮身穿過弧型拱門,口中抱怨,「這裡也太髒了,所以我最討厭來軍管處。」
土黃的拱門上掛著軍管處陳舊的牌匾。從牌匾下穿過,就看到一大片灰撲撲的校場。來來往往著大量的哨兵,一側的電子屏幕上正在播放著什麼,許多人圍著看熱鬧。
羅伊沿著另一側的棧道往裡走,邊走邊和身邊的人交代,「我們只是過個流程,把手續辦了就走。如果他們提一些讓你不喜歡的要求,你可以不用搭理。」
身後的人聽他說了這話,輕輕嗯了一聲,作為回答。
那是位十分年輕的女孩,穿一身白塔里嚮導學院專屬的精緻制服,象牙色的織錦長裙,綉著金線的白色絲綢襯衣。裙擺下露出層層疊嶂的蕾絲邊,正隨著前行的步伐搖擺。
她安靜地穿行在陽光里,蓮臉嫩,體纖纖,肌膚如瓷似玉,像一朵沾了晨露的花。出現在這飛沙漫天的校場邊緣,很是突兀。
這是一位在那座高高的白塔中被精細呵護著長大的嚮導。
路過的哨兵們看見她都彷彿突然間彆扭了起來。
反過來,如果是那種來自邊遠哨塔的窮鬼,一無所有的那種,哪怕只是觸碰了幾百條軍規中邊邊角角的一小點,也有可能被掛在這種鐵架上反覆羞辱,甚至折磨到死為止。
無奈這玩意在帝國的權貴階層很吃香,哪怕如今的人類已經無力製造出這樣精密的儀器。
從羅伊所站的高度,正好透過球體往裡看,他驚悚地發現,那個透明的罩子裡面居然裝著一個被單獨剝離的人類大腦。
羅伊便問林苑:「怎麼了,是認識的人嗎?」
黑色的污血糊了半張臉,完全看不清原有的模樣容貌。只是從那些繃緊的肌肉,精悍的肢體線條和皮膚上遍布各種陳年舊傷,可以一眼看出那是個還很年輕的哨兵。
「你們覺得……我有沒希望……嘿嘿……」
這個古怪的儀器,名叫缸腦系統,是舊日遺留下來的產物。它的作用是可以在人類死去之後,讀取大腦中殘留一些記憶。
兩人穿過校場,沿著行政樓建築的台階往上走。
變成怪物的,犯下罪的,做了錯事的傢伙,就會被吊在這些架子上,公開處刑。
「別傻了,你什麼等級,是貴族嗎?現在嚮導那麼少。」
「聽說了嗎?就是她……那個嚮導。」
此刻,屏幕上播放的畫面。就是這個裝在缸里的大腦的記憶。是某個人死去之前,遺留在腦海里最後的畫面。
林苑的目光收回來,搖了搖頭,「好像見過,但不記得了。」
儀器的頂端有一個不知道什麼材質的透明半球體。
過載的感官和反覆壓抑的狂躁情緒,不依靠疏導或藥劑就活不下去的宿命,讓那些強悍的傢伙,有時候會變得像怪物一樣可怕。
羅伊知道公開審訊是兵營里的習慣。
當然,以帝國官員那腐敗到骨子裡的品行。不論你犯下的是什麼樣的重罪,只要給夠了錢,或是能找到足夠硬的後台,都可以高高拿起,輕輕放過。
相互推挪著嘀嘀咕咕地小聲議論,各種打量的目光按耐不住地偷著撇過來。嗓門粗大的傢伙下意識壓低了咋呼聲,因為天熱光著膀子的兵油子悄悄地將掛在腰上的外套扯上來。
他們總是出入那些噩夢一般的污染區,從那些畸變的怪物手裡搶奪資源,過著把腦袋別在褲腰上的日子。
羅伊其實不明白這個世界上為什麼那多人喜歡看死人的記憶。他也對此不感興趣。
羅伊聽到這些話,心裡覺得生氣。
為了處罰,更為了震懾。
「被匹配的哨兵解除了婚約?」
屏幕下連接著一台模樣奇怪的儀器。
還研發出各種各樣的用途。以至於連軍管處這裡,都能看見這樣的一台。
羅伊站在台階上,遠遠瞧著那塊會還會顫唞的人體組織,覺得這種東西真是瘮得慌。
「就不能想想嗎……反正都是,沒有人要……」
此刻的刑架上吊著一個男人,那個囚徒赤著上身,雙手被緊束吊起在頭頂,顯然已經被掛在這裡折磨了好幾天。
「……」
校場的那一邊,設立著一排陰森森的鐵質刑架。那些粗獷的鐵架一端深埋在土裡,露出在外面的部分銹跡斑斑,彷彿沾染著永遠洗不凈的血跡。
有一些零零碎碎的聲音傳過來。
那些人拿著它,去看這樣那樣的死亡回憶,樂此不疲。
哨兵是最強悍的戰士,也是最麻煩的群體。
他們派遣哨兵們冒險進入污染區,從舊日的遺迹中搜尋得到。
看到刑架邊上的那塊電子屏幕,正播放一段模糊不清的視頻。
羅伊順著她的目光看去。
那塊人類的腦子被一些細密電流時不時地電激一下,甚至還能發出輕微的抖動。
她看上去神色平靜,幾乎沒有任何錶情,視線的焦點落在更遠一點的地方,好像在看著校場的另一側。
然而跟在身後,名為林苑的女孩,彷彿完全沒有聽見周邊的閑言碎語,也沒有察覺到同行之人憐憫的神色。
年輕卻歷經沙場的哨兵。不知犯了什麼重罪,被吊在這裡公開刑訊。
「這樣的嚮導都不要,江陽朔那狗屎一樣的傢伙大概是腦子畸變了。」他這樣想著,目光落在林苑身上的時候,就忍不住夾雜著同情,「可憐的小姑娘,大概是受的打擊太大了,才會申請去做探索污染區這樣辛苦的工作吧?真是可憐。」
無數湊熱鬧的哨兵正擠在那塊屏幕下方觀看。
屏幕里的畫面,模糊而古怪,看上去像是在那怪物成堆的污染區。有大量的血液,來回遊動的怪影,充斥著尖銳詭異的叫聲。
這些畫面和日常用雙眼所見的不同。影像有時色彩異常艷麗清晰,有的部分卻模糊混沌。
這是屬於死者的視角,死去之人臨死前留在腦海中最驚悚最印象深刻的東西在畫面里就特別的明艷清晰。反之,就會顯得模糊不清。
這時候,在畫面的正中,清晰地出現了一個哨兵的面孔。
年輕,染血,紅著雙目,怒不可遏。
那個哨兵居高臨下地俯視,手裡握著一把槍,臉色陰沉地像來至地獄的惡鬼。
他舉著黑洞洞的槍口,一動不動直指著屏幕的方向。畫面在不斷晃動,而那把槍的顏色濃烈,至始至終,穩穩地指在眼前。
背景里傳來斷斷續續的聲音,是死者在說話,凄厲的求饒聲里夾著變了調的哭聲。
反反覆復地哀求,哭泣,急切念叨著求饒的話語。
第一視角下,聽著讓人覺得特別可憐。
很顯然,死者就是被這個哨兵殺死。而這個兇手如今已經被吊在了刑架上。
「我把它給你,全都給你。」
「它值很多錢,非常非常多。全給你,饒我一命。」
「饒我一命,放我一條活路。」
「求你,求求你……嗚嗚。」
死者的雙手不停舉起來,顫顫巍巍,反覆捧上一塊拳頭大小,琥珀狀的晶石。
那石頭瑩華內斂,細看之下,有攝人心魄的美,中心更似隱隱有活物蠕動。他獻上這個價值連城的寶物,祈求眼前的死神放自己一命。
然而面對的屏幕的槍口,堅定而冷漠,緩緩逼近,令人窒息。
接下來,畫面就黑了。
一片雪花狀的花屏之後,畫面又回到最開始的那一段。
整個視頻只有這一小段,被反反覆復播放。
哭求,悲泣,顫唞害怕的受害人。
冷血,陰沉,殺氣衝天的兇手。
漆黑一片,緩緩逼近,令人絕望的槍口。
絕望和死亡被來回播放。
圍觀者感同身受,都不免為死者悲傷。
有哨兵認出那塊晶體,倒吸一口涼氣,「那是蟲玉吧?」
「對,能源石,特別值錢。」
「這麼大塊活的蟲玉,從沒見到過。得值多少錢啊?」
「難怪,殺人放火金腰帶。就為了這個,他把全隊人都狠心害了。」
一時間,現場圍觀的哨兵幾乎炸了鍋。
據說那是一整隊的哨兵進入污染區。最終全隊所有的人,包括帝國委派隨行的研究員,全都死在了裡面。
唯一活著出來只有一位年輕而強大的隊長。
本來,沒有人清楚發生了什麼。畢竟污染區里團滅也是很常見的事情。
只是事有湊巧,當時另有搜索人員隨後進入了那裡,在接近出口的地方,發現那位研究員被槍殺的屍體。
他們把死去研究員的大腦帶了回來,才僥倖揭露了惡徒的罪行。
其實這樣的事很多。
污染區是一個和外界完全封閉的區域。一旦進去了裡面,發生了什麼,在裡面做點什麼,外面的人是很難知道的。
那種封閉又恐怖的區域,往往像真正的地域。進去之前一個個都是人,進去之後,在扭曲黑暗的世界里,有些人就變成了怪物。
「一整隊自己兄弟,全給害了,也太狠了。」一個年老的哨兵咬牙說道。他是一個老兵,也帶過隊伍,見過無數兄弟的死亡。看不得這樣的事情。
人群里另有人吐了一口唾沫,「從前,敗在這個傢伙手裡過。還很服氣,覺得他是個人物。冰原之刃,帝國之刀。對他崇拜得很。如今,只怪自己瞎了眼。」
「什麼冰原之刃?我呸!」
「從前我就沒覺得他好過。不過是強一點,等級高一點,性格就倨傲得很,忍人生厭。看看,原來是躲在污染區里干這樣臟活的卑鄙小人。」
「我說審訊官,已經鐵證如山了,還有什麼好審問的。判他死刑,讓他以死謝罪。」
哨兵們越罵越激憤。作為戰場上出生入死的士兵,最痛恨地就是這種在兄弟背後捅刀的人。
「依我看,死刑太便宜他了。」負責刑訓的士官歪著身子,靠在擺放刑具的桌子邊上對所有人宣布。
他審了這個犯人好幾日,把能用得到的手段都在他身上用了。可是此人是個硬茬,無論他怎麼使勁,上司交代下來詢問的那件事還是沒有撬出來半點。
正正憋了一肚子的火氣。
此刻,圍觀的哨兵群情激奮,正是出氣的時候,於是他皮笑肉不笑地拖長尾音說道,「我看這樣的罪人,合該罰入玫瑰營服役。讓他為國捐軀,謝罪到死為止。」
哨兵的兵營有各種編號,但並沒有一個真正叫做玫瑰營的地方。
只是現場所有人都默契地知道,那是代指一個什麼樣的所在。
圍觀的哨兵們頓時哄堂大笑,不少人吹起了流里流氣的口哨。
兵營里最喜歡的就是又黃又葷的話題。何況是把這樣的屈辱加在一個往日里讓他們望塵莫及的強者身上。
「從今以後,冰原之刃就改名冰原之花了。」說話的是一個女性哨兵,她的個子很高,強壯的肩膀動了動,打量那個囚徒的眼神開始肆無忌憚。
「放心,兄弟會去關照你的。」這另一個強壯的哨兵,有著虯結的肌肉和粗壯的手臂。他曾經在哨兵學校的比賽中敗給那位囚徒,此刻眼見著對手落了難,可以肆意羞辱,頓時跳得比誰都高。
就在他準備毫無顧忌大放厥詞的時候,突然周身打了一個冷顫。
心底莫名湧上一股毛骨悚然之感覺。
那種感覺彷彿整個人突然被壓在最冰冷幽暗的海底,承受著千鈞之力。
遠處,在那蔚藍的深處,彷彿有一隻龐大而恐怖的鯨魚緩緩浮遊,遠遠看過來一眼。
那一眼之下,鋪天蓋地的威壓漫過來,彷彿被天敵盯住的獵物,讓他抑制不住地感到畏懼,骨頭髮軟,雙腿幾乎站立不住,想要匍匐跪下地去。
肌肉的強壯哨兵臉色蒼白,滿頭大汗,苦苦咬著牙,才沒有當眾跪倒在下。
他戰戰兢兢抬頭,正撞上刑架上那落難的囚犯抬起眼帘,冷冷瞥下來的一眼。
那道目光透過了遮面的血簾,像那殺過生,沾著血的刀鋒,冰冷又銳利。
一點也不像在被綁在刑架上折磨了多日的人。
這……這是高級哨兵的威壓?
怎麼可能壓製成這樣,他如今已經到了什麼級別?
哨兵的心裡虛了,哪怕不敢置信,最終還是畏縮著悄悄退出人群,不再敢躲在人群里說那些侮辱人的話語。
已經遠離校場,正登上台階往上走的林苑突然好像聽見了什麼聲音,回過頭來。
好像,聽見了熟悉的海浪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