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
沿著白塔一層層往下。
有牧場。
馬廄里響著馬蹄聲。牛羊們整整齊齊地伸出腦袋來,啃著食槽中的草料。
毛茸茸的小雞仔挨著林苑的腳邊跑過。觸手們順腳欺負了一隻正在伸懶腰的狸花貓。
下一層用整層的空間單獨收容野生動物。
林苑在大大的水族箱里看見一隻真正的虎鯨,那條大魚脊背的魚鰭彎著,很遲緩地從林苑面前游過。
還看見了螳螂。小小的綠色昆蟲生活在生態缸里。
在林苑湊過去的時候,螳螂鼓起來的複眼轉了一下,好像也在觀察著玻璃外的林苑。
白塔女王領著林苑一路往下走。兩個人看過了科研所,軍工廠,武器庫。
「離她遠一點。」
這句話有一點不太對勁,林苑想。
「好懷念的地方,我曾經在這裡讀過很多年的書。」女王這樣說。
「那個是摩天輪。」她說,「從前還有更大,更高的這種東西。建在海邊,建在繁華的城市正中,像神靈的眼睛,看著這個大地。。」
在這個時候,林苑清楚地看見女王的那張臉,有一瞬間又突然地改變了。
「那樣的人也能算是嚮導嗎?她連烹飪課都不及格。」
兩個人走累了,進到一個叫電影院的地方,在柔軟的沙發上坐下來歇腳。
時代隔離地太久了,雖然是同一個種族,但已經不了解那時候人類的思維方式。
「那孩子就是個怪物」
不等林苑細想,那張帶著生動情緒的面孔很快消失了。
有一層的空間是林苑之前沒有想到的,它居然保留了舊日時代人類的各種建築。
那些崇拜,激動,想要和她親近的心情都是真摯的。
離開的時候,林苑回頭看了一眼,熟悉的校園,熟悉的白衣制服,在那一張張熱情洋溢的面孔后,她好像看見自己當初小小的身影。
「別靠近她」
「嚮導居然想上格鬥課,太可笑了,先把你的插花弄好點吧。」
只有女王陛下露出了懷念的神色。
只不知道這位陛下,當年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樣穿越過那片花海。
被另外一張陌生的面孔突然頂替,帶著一種眷念,和她一起看著身後成立了數百年的嚮導學院。
「強悍的精神力,太粗魯了,根本就不是一個正常嚮導該有的樣子。」
白塔是這位陛下登基之後才出現的建築,她不應該在這個地方讀過書才對。
兩個人來到嚮導學院和哨兵兵營。
林苑對摩天輪這種建築印象深刻。
走在其中,宛如時光倒溯。行走在那沒有人類的舊日世界。
一位位圍著林苑,激動得熱淚盈眶,語無倫次。
無數讚美的辭彙環繞在林苑身邊,讓林苑差點覺得自己真的是一位從小品學優秀,被老師們一路看好的學生。
兩個人看了看彼此。
童年時期,曾經渴望的一切,老師的鼓勵和認可,同學們的親近和友誼,如今因為一個身份,輕易地就能握在手心。
她們就坐在那個黑暗密閉的空間里,一起看了一個古怪的短短影片。
林苑甚至聽見從前的老師在對別人說,「她的精神力從小就很強大,果然成長成了這樣偉大的一個人。」
如今,記憶中那些遙遠的聲音都不見了。身邊所有的人都在讚美著自己。
離開這一層的時候,女王回頭指著遠處給林苑看。
身邊永遠沒有朋友的小女孩,一個人低著頭,站立在遠離人群的角落。
「大家坐在黑暗中,把漫長的時間消磨掉。並不因為浪費時間覺得可惜。也不覺得害怕,因為那個時代沒有怪物。」
「以前的人喜歡來這種地方。」坐在隔壁的女王對林苑說,
嚮導學院里的校長領著老師和學生們盛裝出來迎接。
在食龐之城的花海中,見過好多這樣大大小小的圓環形建築。還在一個倒下的巨型摩天輪地下,和倪霽渡過了難忘的一夜。
屏幕光影晃動中,林苑突然覺得坐在身邊那張古怪的臉變幻了一下,在那一瞬間被替換成了另外張完全陌生的臉。
場面很震撼,但林苑基本沒有看懂。
同學們也都圍繞在自己身邊。
女王和她一起轉頭回望。
屏幕的光亮起來,周圍環境變黑了。
白裙之上,還是那個戴著白紗,腐朽到快要從脖子上掉下來的腦袋。
哨兵的軍營中。
雄獅一般健壯的年輕哨兵們一個個俯首。浩浩蕩蕩跪在林苑的腳邊。
「喜歡嗎?」女王對林苑說,「我聽說你很喜歡和哨兵們在一起,以後這些都是你的哨兵。」
「將來你喜歡誰,想寵幸誰,都由你說的算。」
「所有的人都會仰慕著你。」
「所有的一切都在你的手心。」
她說了好幾次這種話:這些以後都是你的。
白塔中的一切。科技,武器,整個帝國的財富,還有人。
人人俯首,跪在腳邊。
每一個人都仰慕著你,想要和你親近。
喜歡嗎?林苑抬起自己的手,手掌的肌膚上有縱橫交錯的紋路,彷彿有一個小小的世界。
手心裡可以掌控的是生殺大權,是所有人的性命,是這整座白塔,整個人類帝國。
五指微微收攏,小小的手心,好像可以控制著這個世界的一切。
這就是權力。
沾染著奇香,滋味絕美。
讓人很想要嘗一嘗,試一試,最終得到它,把它死死握在掌心。
一種電流一般的感覺,悄悄潛入,戳了戳林苑的心。
她承認自己的心有被觸碰到。
林苑知道自己是喜歡的。沒有人會不喜歡擁有這樣的東西。
這種情感大概就叫做誘惑。
最後的參觀結束了,專為女王設立的電梯開始往上升。
她們細細看過整座塔。
一層一層的空間,細緻地濃縮了幾乎整個人類世界的一切。
可以想象當年建立這個塔的人耗費了無數心血。
現在那個人就站立在自己身邊。
早已經看不出她原來的樣子,她像是一塊正在層層融化的蠟燭,污泥一般粘稠的身軀在慢慢地矮下去。
自己去渾然不覺。
林苑悄悄蜷起要伸出的手掌,背在了身後。
女王不知道到自己在林苑眼中的模樣。
「還沒結束呢。我帶你去看最後一個地方。」
行走在前方的她行走腳步不知不覺變快,聲音聽起來不再平靜,透著某種難以掩飾的激動。
終於要到最終的目的地。崩潰的身體,溶解的皮膚都不在要緊,自己將得到一個年輕的,嶄新的身體。
「那裡是帝國的最高機密。是讓我們可以永遠掌控一切的武器。」女王一邊走著,一邊給林苑介紹。
林苑注意到她使用了「我們」兩個字。
之前,女王她說:我想選「你」作為我的繼承人。
她甚至握著林苑的手,說她已經老了,身體快要不行了。所以才要匆匆忙忙選出繼承人。
以後,白塔和人類的命運,就交託在林苑的手上。
到了現在,她忍不住說出「我們」這個詞。
雖然還不知道她打算做什麼,但很顯然,她並沒有打算把白塔交託給誰。
她永遠不捨得放手,從四百年前開始,人類的帝王就一直是她。
走過昏暗狹長的密道。林苑被領進那間秘密學院。
倪霽和她描述過這個詭異的學園。
藏在厚厚的圍牆內,沒有窗,沒有多餘的出口,不被世人知道的隱秘之地,藏在白塔的頂部。
林苑看見了一群天真的孩子在玩耍。
年幼的孩子,從小起不接觸外面的世界,看不到除了老師之外的成年人。
不需要學習,不需要勞作,吃著甜美的食物,無憂無慮地在這個小小的圍牆內玩耍。
一步踏入的時候,孩子們歡樂的笑聲潮水一般湧來。
林苑卻在那一刻覺得毛骨悚然。
腳底,像是踩上了一塊可怕的土地。
有什麼冰冷的東西透過骨髓,緩緩滲透上來。
很冷。
墳場墓地似的陰森冰寒。好像這裡慘死過無數生靈,空氣里還殘留著他們強烈的怨和恨。
冷得林苑大腦的思維都開始僵硬。
教室四面的牆壁都被刷成嬌嫩的粉色,屋頂亮著明亮的燈,到處都是滾落的玩具,牆面貼著笑嘻嘻的卡通圖案。
孩子們在歡笑著嬉戲。
一隻稚氣的胳膊突然伸出,橫攔在林苑的眼前。
那白生生的小手指上沾染著顏料,直直指著前方。
林苑認得這隻手。一直掐在女王脖頸上的那隻幼童的手指。
他突然伸出來,指著某個地方。
「你看,那就是我以前畫畫的地方。」幼年男孩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林苑發現,身邊的女王的臉再一次詭異地變了。
變成一個幼小男童的面孔。
林苑看了看女王的臉,又順著那隻小小手指指著的方向看去。
在教室邊緣,遠離喧鬧的角落,一個小男孩的虛影恍恍出現在板凳上,
他手中拿著一本畫冊,神色專註地沉浸在畫畫的世界中。
手指沾染了彩色的顏料,畫筆刷刷響動。
過了片刻,一個小女孩的影像出現在他身邊的椅子上。
架著小腿,百無聊的模樣,坐了很久,腦袋才偶爾朝著他畫冊看過來一眼。
兩個小孩都不太合群,遠離人群坐著。偶爾把腦袋湊在一起,看看畫冊上的畫。
「那是我,邊上的那個是小九。」
頂著男孩臉的女王用男童的聲音說,林苑此刻看見的是這個孩子的記憶。
他指著那個空無一人的椅子,意識恍惚地告訴林苑,自己曾經坐在那裡畫畫。
那個位置旁邊還坐過一位他喜歡的朋友。
一個曾經在這裡畫畫的孩子,被這個怪物吞噬了。
不知道是因為女王的精神體面臨崩潰還是因為什麼。
這個孩子竟然還保留著一點自己的意識,甚至能瞞著女王偶爾露出屬於他的面孔。
這個情況在一路上出現過了好幾次。
在那個電影院中,女王的面孔變了,變成了一張秀美的面孔。
在嚮導學院里,女王的臉也有一瞬間被替換了。
變成了另外一個年輕嚮導的臉,帶著懷念和微笑。和林苑一起回頭看著那所學院。
現如今,又在進入這裡的時候,突然變成了這個男孩。
而女王本人,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面孔在幾個瞬間被替換過。
不知道自己身體內其他的意識悄悄和林苑交流過幾句。
她依舊提著裙擺,身軀若無其事地朝前方走。
林苑跟著這隻詭異的怪物前進。
有幾個瞬間,那個男孩的面孔再一次地出現。
「我能看得見未來。」那張突然閃出來的臉對林苑說,「你會輸給她的。」
稚氣的臉在突然說完這句話之後消失了。
長長的環形走廊,腐朽的怪物走在前方,林苑的腳步遲疑了一瞬間,依舊一步步跟隨。
「快離開吧,我看到了可怕的結局。」男孩的臉又出現了。
一條觸手輕輕搭住他。
「如果我離開會怎麼樣?」林苑的思維通過觸手傳輸給男孩。
「會……」在思維的交換中,男孩的聲音好像變得沮喪,「也很糟糕的,會死掉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
「我看不到好的結局。」他這樣說,「但至少現在離開的話,姐姐你還能活著。」
這是一個純真又善良的孩子,到了這樣的境地還關心著別人。
這樣純粹的靈魂卻被怪物吞食了。成為了壯大實力的養份。
我也看不見好的結局。林苑在心裡說。
打開真理之盒的那一瞬。
她在璀璨無涯的精神宇宙中窺視到的那一點未來,幾乎都是慘烈晦暗的結果。
今日會爆發一場慘烈的大戰,自己會死在這裡。
「那你為什麼還要來呢?」男孩的聲音逐漸變得細小,他的臉消失了。
為什麼還要來呢?
已經得到了神啟,看見了悲慘的結局。知道了自己不是對手,會死在這裡。
不懂得什麼是害怕嗎?
不是的。
現在就怕得快要開始發抖,動作都變得僵硬。
時至今日,她是很知道害怕,很知道性命的可貴之處。
她還想要活很久。
想要吃很多次的糖。
女王回過神來,似乎奇怪為什麼林苑的一條觸手搭在自己的肩頭。
無所謂了,這樣的一點小事不再被她放在心上。
最重要的是林苑已經跟著她走到了環形學院的中心,踩上那片雕刻著古怪花紋的祭壇上。
想要的東西,終於馬上就能到手。
這一次,是一個如此優秀的身體。
女王回過頭,朝著站立在潔白祭壇邊緣的林苑伸出手,
「過來,孩子。我教你怎麼控制這座白塔。」
林苑的腳尖試探性地踩到那片漢白玉的邊緣。
在那一刻,幾條精神觸手陷落進了一大片蒼白的空間。
白茫茫的一片,無數強大畸變生物白骨堆砌成的塔。那白塔。
觸手滲進那些白骨的縫隙之中,一路墜落得很快。
有什麼東西在拉扯著它們,迎接著它們,領著它們滲入白骨,滲入更深的地方。
在那剎那,林苑聽見了整座白塔的聲音。
高聳入雲的巨塔,角角落落里,每一個穿行走過的人,每一隻奔跑的小動物,都進入了林苑的視線。
無數人說話的聲音,無數張面孔,無數個散發著精神力的大腦。
只要願意,她感覺自己可以看見一切,聽見一切,觸碰到所有人的思維。
這種精神領域的感覺很奇妙,宛如自己成為全知全能的神。
知一方土地,掌萬物生靈。
觸手只是淺淺一探,就收縮回來,但林苑發現好幾條紅嫩的觸手頂端,已經被染上一層寒霜似的骨白色。
不疼,甚至無知無覺,完全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被染上了。
甚至在自己已經退出來之後,這種精神體的污染,還在企圖沿著肌膚緩緩向上蔓延。
在林苑滲透進白骨中的時候,有一種恐怖的東西也同時緊緊抓住了她。
帶著一種急切的渴望,想滲入她的體內,和她融為一體。
又或者是將她整個吞噬。
林苑不知道如果接觸時間更長會發生什麼。
自己或許確實能控制整座白塔,而女王沒有告訴她的是,白塔也會同時侵蝕她。
最終她大概會和這整座白塔融為一體,也和女王融合在一起。
一直以來對她溫聲細語,任她成長,再透之以巨利。
最終把她帶來這裡。
林苑可以肯定,那時候她將再也不會是林苑。不會是一個精神獨立的個體。
女王會頂著她的身軀成為新的帝王。直到百年後,這具身軀腐敗。
這就是所謂繼承人的真相。
數百年時光,白塔女王不知道替換了多少次身體。
直到她自己也變成了一個徹底的縫合怪,失去了本來的模樣,成為一隻可怕的怪物。
林苑默不作聲地將觸手收回,藏到身後,像是沒有發現腕足的尖端已經被污染了一小截。
「怎麼了,上來啊。到我的身邊來。」站立在祭壇中心的那位女王笑著對林苑招手。
潔白的祭壇微微亮著光,女王站立在光芒中,使她看上去又像是從前那個美麗的帝王。
穿著純白的禮服,溫柔,優雅,一臉慈愛,朝著林苑伸出手來。
任何一人此刻站在這裡,都會忍不住瞻仰她的容顏,被聖光中的神性所攝。
會想多走兩步,朝著那位美麗溫柔的女神靠近。
林苑的腳尖抬起,看似就要一步踩上那片白色的玉石。
女王紅色的嘴角還來不及勾起,林苑懸在半空的腳又後退了半步。
腳尖離開祭壇的邊緣。
後退一步,站定。
「我有一個要求。陛下。」林苑這樣說。
在女王突然說要立她為繼承人的時候,她很順從,沒有表示反對。
在女王更進一步,提出匆匆舉行繼承人冊封儀式的時候,她也沒有抗拒,沒提任何條件。
到了這最後關頭,已經走進白塔最隱秘的殿堂,離踏上這塊純白祭壇只有一步之遙的時候。
林苑突然豎起一根手指,歪著頭說她有一個小小的條件。
「什,什麼條,條件?」祭壇正中心的女王陛下說得磕磕絆絆。
「也不算什麼特別的,」林苑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就是想要您脖子上一直戴著的那條紅寶石項鏈。」
她像是一個靦腆的嚮導,看到了心愛的寶石。羞澀地在自己冊封典禮上提出唯一的要求。
那一刻世界寂靜下來,連孩子們嬉笑的聲音都聽不見了。
祭壇上下的兩個人注視著對方。
兩人都在竭盡全力想要探索到對方內心此刻真正的想法。
哪怕勾到一絲一毫的思緒也行。
可是一無所獲,彼此都在戒備,通道早已經被死死封閉。
「不,不能給你。」女王最終拒絕了林苑的要求。
空氣中隱隱漂著一絲血的味道。
在腳下這片看似潔白的區域,曾發生過無數血腥的事件。
那些被帶來這裡的羔羊,沒有一個敢像林苑這樣挑戰女王耐心的極限。
對待林苑,她其實已經極盡耐心。
只是這一刻,雖然心中急切,卻怎麼也不願給出這條項鏈。
這是她們這種強大生物對危險的直覺。
雖然不知道林苑想要這塊紅寶石有什麼作用。
但女王知道,這個孩子從很早的時候開始,就想要掛在她脖頸上的這條項鏈。
像自己渴望她的身軀一樣,她執著地想要這塊血紅的寶石。
這塊石頭是在白塔形成之後慢慢誕生的東西。
白塔內生成的一切事物都是白色的,只有這塊在不知不覺間凝聚出來的石頭,是和血一樣的色彩。
女王不知道這條項鏈上的寶石有什麼作用。
只是隱隱感覺如果被這個孩子得到了,或許會發生對自己很不利的事。
她抗拒交出這塊石頭,哪怕在這樣關鍵的時刻。
「不要鬧脾氣,你先到我身邊來。」
站立在祭壇中心,白色的面紗下,鮮紅的雙唇微啟,
「我不想傷害你,孩子。」
在她眼前,林苑站立在原地,微微搖了搖頭。
這是一個自己從來都沒有看透的孩子。白塔女王一直這樣想。
到這一刻,她發現自己其實又很懂這個孩子。
突然就知道她雖然只是站在那裡輕輕搖了搖頭,但她是不會上來的。
她不會屈服,無論自己說什麼都沒用。
哪怕為此惹怒自己,和自己正面戰鬥。
簡直是瘋了。不自量力的小傢伙。
在精神領域的世界,對手的強弱都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精神體體型的大小,幾乎決定了一切。
她怎麼居然就敢在還這樣幼小的時候,公然和自己挑釁。
明明自己精神體是她的數倍之大。
那樣稚嫩小小的一隻小章魚,卻敢站在自己的面前,朝著自己飛舞觸手。
小小的脊背挺得那樣直。
她是怎麼敢的啊。
年老的女王看著眼前倔強的少女,混亂的精神圖景中湧出多年前的一點記憶。
當初的自己是不是也和這個孩子一樣過?
她也曾挺直著脊背和殘暴的父親戰鬥,也曾鼓起勇氣深入虎穴,和恐怖的畸變種談判。
只是當年的她沒有這個孩子堅強。在面對怪物強大的精神威壓時畏懼了。
那種恐懼至今留在心頭。
她還記得自己是怎樣在那片花海和星空中屈膝跪下,冷汗淋漓地跪在那隻恐怖的食龐女王面前。
跪在地上求她,求她給人類一條活路。
最終捧著敵人的施捨,模仿著敵人的模樣活到今日。
心裡始終記得那時候的畏懼,因此一直強烈地渴望得到強大的力量。
如今,她已經是很強大的人。比當年食龐女王的精神體還要龐大,不是嗎?
為什麼這個年幼的女孩敢站在自己面前,這樣反對自己?
其實不是第一次遇到了。最近接連遇到好幾個這樣狂妄的瘋子。
那個抱著畫筆的小孩,那一丁點大的傢伙,就敢在自己口中拚命掙扎。
不過為了讓他的一個朋友能夠逃脫。
那時尖銳的精神體爆發地觸不及防,撕裂了自己垂垂老矣的身軀。
還有那棵黃金樹畸變種。
她甚至沒有想過一隻畸變種會這樣地反抗她。這些傢伙一直都不是並不太在乎被別的物種吞噬,或者吞噬別的物種嗎?
黃金樹潰散之前,那種不管不顧地瘋狂反抗。讓女王瀕臨崩潰的精神體雪上加霜。
即使她得到了一截黃金樹的軀幹,得到那種強悍的修補復原能力,也只能勉勉強強粘合住已經千瘡百孔的身軀。
以至於她不得不匆匆忙忙,破綻百出地讓林苑成為自己的繼承人。
以至於她在面對林苑這樣無理的要求之時,甚至產生了一點猶豫。
考慮起是要繼續勸說,還是乾脆直接以武力鎮壓。
在從前,在她力量強大時候,根本沒有遇到過這樣的煩惱。
就在兩人僵持的時刻,腳下的大地搖晃了一下,傳來了一聲沉悶的聲響。
第一聲過後,安靜了片刻,前所未有的激烈響聲密集傳來。
那大概是爆|炸,槍聲,和無數人的吶喊。
這裡的位置太高,只有隱隱約約的一點動靜,若隱若現,聽得不太清晰。
只是能在這樣高的位置都能聽得到這麼多的響動聲,那麼事件的性質一定已經嚴重衝擊到了白塔。
地面又晃了一下。
女王個人終端的屏幕亮起,無數信息的提示聲開始飛快刷屏。
她沒有低頭去看。不用看任何消息,她也能知道白塔內的一切。
此刻,在白塔的下層,活動在暗處的革|命軍正式向帝國宣戰,展開了規模空前的沖塔行動。
火炮和槍聲在接連響起。入侵者和守護白塔的皇家衛隊已經交上火。
一群螻蟻,也敢來衝擊白塔。
如果是平時,對帝國的女王來說,這樣的螻蟻不值一提。
偏偏是現在,像是算好了一般,在這樣關鍵的時刻,那些平日里不屑一顧的逆賊沖了進來。
女王皺起眉頭。決定先放任那些逆匪不管,專註眼前的林苑。
白塔被破壞了,還能修補。這樣優秀的繼承人,她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也等不起第二個。
林苑手腕上的個人終端也在不斷亮起。
她也沒有低頭去看,只是背在身後的手指輕輕撫了屏幕,像是在安撫遠端的那個人。
「這樣吧,我們和上次一樣。」女王伸手摘下脖頸上紅寶石的項鏈,把它挑在指尖,
「如果你搶得到,這條項鏈就送給你。」
血紅的寶石,掛在蒼白的手指上搖晃。
她站立在祭壇正中,如果要搶到那條項鏈,林苑就不得不踏上那雕刻著詭異符文的白色石頭。
最終兩個人還是揭下了溫情脈脈的面紗。
濃黑而強大的精神威壓從女王的腳下的台階滾滾而下。
污黑彌天漫地,泥漿中漂浮著人類的眼睛,手臂,昆蟲的鰲肢和野獸的利爪……
無數恨和痛苦的情緒隨著那樣的濃黑撲面席捲。其中又裹挾著尖銳的呼嘯聲,悲傷的哭泣,詛咒的話語。
那樣的畫面過於恐怖。
恐懼,是人類最為原始的情緒。
沒有人面對這樣黑暗的景象,不會被濃郁的恐懼感壓垮。
林苑面對著滾滾來襲擊的黑霧,裙擺下伸出無數柔軟的觸手。
觸手踏著濃黑的煙,啪一聲踩上那片可怕的石頭。
下一刻少女縱身飛躍,在空中懸身飛踢。
轉身時長長的觸手如鞭,靈活地甩向女王手心的那條項鏈。
女王的黑煙如鬼魅一般聚攏又消失,挑著項鏈的身影避開了林苑的偷襲,出現在祭台的另一端。
一擊未中,林苑毫不戀戰,飛身遠遠退出祭壇的區域範圍。不再和那塊污染精神體的石頭接觸。
即便如此,落地的時候,一條觸手的表面已經大半被污染。
它只不過在那祭台輕輕觸碰了一下,紅色柔軟的肌膚,就變成骨頭一樣的瓷白色。
那種蒼白像傳染病一般,順著健康的肌膚向上蔓延。
林苑手掌一翻,佩戴在手腕上的手鐲像一條靈動的小魚,遊走化為一柄小小的尖銳匕首。
她反手握住那黑白雙色的匕首。
刀光閃過。
一截白色的觸手被斬落在地面,紅色的血液濺上了林苑的臉。
割斷自己的精神體是非常痛苦的一件事。
但林苑手起刀落,連眉頭都不曾動一動。那條斷在地面的斷肢在來回扭動,林苑連看都沒看上一眼。
她甚至伸舌頭舔了舔濺在自己臉上的血跡,笑了起來。
「我就要那個。」她臉上沾著血,笑著說,「連這麼一點東西都不肯的話。您說什麼繼承人,王座,帝國,大概都是騙哄我的吧?」
撒嬌一樣的語氣。那模樣完全是一個真正的人類少女。
可她明明是一個畸變種和人類的孩子。
無法讀取林苑思維的女王有一點摸不准她真正想法了。
畢竟幾百年的時間裡,這位女王陛下已經習慣依賴精神體,只習慣用精神體讀取人們真實的態度。
或許她還有可能乖乖聽我的話?
她的語氣看起來和我還很親近。她還在對我笑。
是不是該對她留一點手,溫和一些。等她知難而退的時候,再勸一勸她?
畢竟劇烈的反抗總會讓事情變得很麻煩。
拿不定注意的女王還在考慮是否要對林苑留手,卻看見林苑笑盈盈地對她說,「第二回合了哦,陛下。」
少女再一次衝進祭壇。衝進那個沾到一點就會污染身軀的祭壇。
沖向那一個不慎就會將自己整個人吞噬的蒼白地獄。
她的觸手斷了一根又一根。血紅染上純白的嚮導裙。
預言里說,她會血濺三尺。
預言中看見,自己很可能會戰敗。
那又怎麼樣,就讓她血濺三尺,就讓她戰鬥到最後。
精神力的洪流匯聚成了那神奇浩瀚的世界之樹,林苑在那個時候窺視了一眼。
昭示未來的道路有成千上百種。
或許999個世界都是黑色的,像那個畫畫的孩子說的一樣,會死掉無數的人。
人類的命運將會一路走向最黑暗的深淵。
只是在無數漆黑的未來中,終究有一條細細的光,一條活路,一點生機。
「全人類的命運」這樣龐大的辭彙在林苑心中沒有太過具體的概念。
她只知道具體的人。
倪霽,圓圓,雲洛,雷歇爾,小鳥,妮可……還有很多的朋友,他們都是人類。
是自己很重要,寶物一般,不能丟棄的東西。
她願用血和生命,博取那一條幾乎微不可見的存活之路。
她不是來求死的,是向死求生。
千萬條路中只有一條可行。
所以比任何時候都狂妄,都勇敢。
比任何人都無所畏懼。
一輪明亮的圓月從濃稠的黑暗中升起,清輝破開大地上的濃黑,撐出一片清明,守住那隻站在黑色浪濤中的克拉肯。
像是黑海中航行的一葉方舟,在月光的護持下,孤身一人和黑夜中的龐然大物對峙。
這場戰鬥進行得無聲無息,沒有硝煙和火炮,沒有吶喊和怒吼。
卻一點不亞於那些槍林彈雨,龍血玄黃的惡鬥。
白塔的底部。
一聲巨大的炮響轟開牆體。煙塵落下,視線變得昏暗。
對面敵人防線後幾道稀鬆的脈衝光線掃過,便不再有動靜。
這一層的守備的皇家衛隊潰了,向更高一層撤退。
入侵白塔的戰士們相互看了一眼彼此。都在對方眼中看了一個詞語——就這?
皇家衛隊的威風強大,難以招惹,曾是所有邊境戰士心中的固有印象。
相比苦寒貧瘠之地那些摳摳搜搜的戰鬥裝備,皇家衛隊的哨兵們總是配備著從各地污染區收繳回來的高尖端武器。
本來應該是帝國戰鬥力最強的部隊,人類最後的堡壘。
卻沒想到這裡的戰鬥稀鬆平常,那些衣著光鮮的敵人一觸即潰。
在入侵的火力充足的情況下,守衛白塔的那些皇家衛隊根本擋不住幾次真正的戰術衝鋒。甚至沒有組織起多少有效的防禦工事。
「這不是理所當然地嘛。真正上過戰場的就只有那麼點人。」
杜圓圓象徵性地朝天虛晃幾槍,揮了揮手,她領著屬於自己的小分隊率先撤退,對個人終端里指揮官憤怒的吼叫聲充耳不聞。
安逸了數百年。
無限的安全,無限的資源集中。
白塔內部越是安全,越沒有幾人再願意真正拿著自己的性命去污染區冒險。
整個皇家衛隊,擁有豐富實戰經驗的人不過就那寥寥數百。
其中還有一部分和杜圓圓這樣,早已深恨帝國的腐朽,暗暗加入了地下組織。
那些貴族子弟構成的少爺兵,面對著這樣成規模,成建制的突然襲擊。
面對這群用污染區怪物練出的強大戰士,怎能不大舉敗退?
數百年不曾經歷過風雨的白塔大門,在這一天,在世人面前,被憤怒的炮火轟開。
長年累月的不公和奴役,積壓的憤怒被點燃。
京都在那一日徹底地亂了。
無數潛伏在京都的戰士從平民居住的棚戶區里,從建築工廠的地下室里,甚至從帝國自己的皇家飛艇中源源不斷出現。
他們一個個黑巾蒙面,眼底殺氣騰騰,手提肩扛著大型武器,奔跑在大街小巷中。
一道道戰士的洪流,朝著那座聳立在帝國中心的白塔匯聚。
激烈的炮火聲響了很久,連綿不斷的。
哪怕在遠離白塔的貧民區,也能聽見那可怕的響聲。
像要把天空都轟開,讓這整個世界為之崩塌。
破敗的窩棚里,幾個年幼的孩子伏在母親的懷中瑟瑟發抖。
「好可怕。媽媽。」最小的孩子抬起頭來,「是壞人嗎?他們要對白塔做什麼事?」
「沒事,躲好了。」母親伸手,把他往床底下攏了攏,
她在心底很小聲地嘀咕了一句,「也許也不是什麼壞事。」
前年,因為繳不上繁重的安居稅,她的丈夫被那些官老爺活活打死了。
去年,剛剛成年的大兒子為了多掙幾個錢,冒險去了污染區,再也沒有回來。
今年的稅收左右是交不起了。
管他們炸什麼呢。那座白塔塌了也好,那些官老爺一起炸死了更好。女人心中這樣詛咒著。
哪怕她平日里和所有人一樣,動不動跪在地上稱一聲感謝白塔。
實際上她根本不感謝那座塔。
毀滅了也行,左右都要餓死,大家一起死算了。
在轟隆隆的炮火聲中,躲在床下的母親抱緊家裡的孩子們。
當然如果只有那些官老爺被炸死,沒人想起收今年的賦稅那就更好了。
她在心裡默默祈禱。
白塔之中,紀宣沉穩的聲音在所有革|命軍耳機中響起。
「提高警惕,真正的戰鬥剛剛開始。大家一定要記住,白塔最為恐怖的地方,不是屬於皇家衛隊的力量。」
白塔最為恐怖的,不是屬於皇家衛隊的力量。
這句話,倪霽比紀宣更為清楚。
他曾經被那股力量一路追殺,那隻怪物只居高臨下看來一眼,就差一點毀了他、激發了他的結合熱,
只是戰鬥已經打響了很久。那道力量至今還未啟動。
倪霽在應急通道的隔離門下安裝好一枚炸|葯。後退到躲避點。
他低頭再次看了手腕上的個人終端一眼。
問詢的消息發出去了多時,林苑的頭像一直沒有動靜。
那枚小小的粉色章魚安安靜靜浮在屏幕上,小觸手蜷在身軀下,圓溜溜的黑色眼睛默默注視著自己。
不知道為什麼,這一次他的心底特別焦慮。即便在戰場中,也時不時一陣心驚肉跳。
林苑沒有回復消息。連回一個表情,讓自己知道她平安都辦不到。
倪霽背靠著躲避點的牆壁,按下了手中引爆按鈕,身後傳來轟一聲巨響。
衝擊波捲起的碎石吹過臉頰,厚厚的塵土蓋了滿身。
他沖在最前沿的陣地,打算利用自己的身份,將白塔內部所有抵禦外敵入侵的重大工事破壞。
自這一聲爆炸后,白塔從下到上的通道被他徹底打開。
沒有人再可以放下重逾千金的阻斷門,阻擋革|命軍的戰士向上衝鋒。
空氣里的塵土略微消散,屋頂的燈被爆炸的衝擊波毀壞,這裡的光線很暗。
昏暗的視線中,倪霽好像看見那枚小小的粉色章魚在厚厚塵土下若隱若現地跳動了一下。
哨兵飛快用手指抹乾凈屏幕,在那個跳動著的章魚頭像上點了一下。
虛擬彈窗出現在眼前。
林苑的臉出現在屏幕中。
看不見她身體的其他位置,只知道她的臉色蒼白得厲害,臉上濺著好幾道紅色的血珠。
她沒有對自己解釋任何事,只斜靠在一堵灰色的石牆上,沖著自己笑了笑,有一點虛弱的模樣,
「嗨,你那邊怎麼樣?」林苑用一種很輕鬆的語氣問。
「我沒事,」倪霽立刻說,飛快拍掉自己頭臉上的灰土,「你在哪裡?我過去找你。」
他盯著屏幕中的林苑,努力分辨林苑所在的位置。
林苑身後的光比這裡更昏暗,屋頂看起來很高,沒有任何標誌性的花紋。
倪霽看見了視頻角落裡一小塊碎裂的粉色磚牆。
粉色的,像是幼兒用的東西。
她在一個開闊的場地,高高的穹頂沒有花紋,牆壁是粉色的。
倪霽突然想起了藏在白塔中那個秘密學院,他曾經悄悄潛入那裡過一次。那裡就有這樣的牆。
林苑在那個秘密養育嚮導的地方,在那個有著高高屋頂的古怪祭壇!
屏幕里,有一些密密麻麻的東西在林苑附近升起,扭動著,緩緩朝她逼近。
但她看起來已經沒有任何力氣了。
「你撐著,我很快就能到。」
倪霽的聲音透過個人終端傳來。
聽上去無比冷靜可靠,就像他是一個無所不能的戰士,能在幾秒鐘之內,穿梭到自己的身邊。
沒有人能在短短時間裡深入這裡。他大概是來不及了。
林苑張開了自己的手,給屏幕那一端的倪霽看自己握在手心的紅寶石。
血紅的寶石握在手中,移到鏡頭前得意地晃了晃。
她笑得很開心,給自己的男朋友炫耀自己得意的戰利品。
只是在鏡頭照不到的地方,是滿地被斬斷的蒼白觸手。
赤紅的鮮血在的地面緩緩洇開。
林苑背靠著冰冷的石牆,感覺自己已經沒力氣了,很勉強才維持著坐姿。
她一隻手炫耀著紅色的寶石,另外一隻手取出了隨身攜帶的一個小小方形盒子。
盒子的四面流轉著瑰麗無比的光澤,只有盒蓋頂端有一個空缺的凹陷,像是那裡少了一塊寶石。
在林苑拿出盒子的一瞬間。
四周正在努力聚合的黑霧變得更濃,有無數詭異的聲音在黑霧中叫喊起來。
有女人的尖叫聲,也有男人的嘶吼,還有時候是孩子哀哀的哭泣。
總之不像是不同人類的嗓音。
嘈雜,混亂,沒有語敘的尖叫聲音在濃黑中此起彼伏。
「那是什麼東西!」
「快放下,感覺起來好可怕!」
「是真理之盒?」
「果然是你母親把東西留給了你。」
「我就說,我一直都說應該殺掉她!」
「混蛋,吃掉你。馬上就吃掉你。」
「放下!林苑你放下,啊——!不可以!」
林苑不搭理那些尖銳的聲音,將握在手心的寶石準確無誤地嵌入真理之盒頂部。
嵌入真理之盒的最後一個凹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