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去他媽的恬靜溫柔
第三章去他媽的恬靜溫柔
林苑站在刑架下,抬頭看被捆綁在上面的那個哨兵。
那人耷拉著腦袋,一臉的血,雙手被緊束著吊在頭頂,腳尖踩不到地面。灼熱的太陽高懸在刑架之上,讓他看上去更糟糕,幾乎就像一塊被掛在鐵架上快要晒乾的抹布。
林苑這會想起了這個哨兵的名字,有一點古怪,姓倪單名一個霽字。
倪霽,對,就是這個名字。
這時候的倪霽一點也看不出以前的模樣了。
林苑還記得好幾年前,這個哨兵穿著一身哨兵學院特種兵的制服,有著乾乾淨淨的臉。
黑色的緊身衣勒出精悍的身體線條,腰韌腿長。
黑色的軍靴一腳踩在積雪上,濺起漫天的雪珠子。
那時候那個年輕的哨兵,像一柄不知收斂,鋒芒畢露的刀。
如今,如果不是那種獨特的海潮聲。林苑根本不會把兩個人聯合在一起。
倪霽苦笑了一下,嘗到乾裂的嘴唇滲出來的一絲血腥味,
喉嚨像要燒起來一樣乾燥。
哪怕能給我一口水,他想。
偏偏來的就是她,偏偏自己當年,為了執行命令,狠狠得罪過她。
偏偏,他們找來的就是那個女孩。
刑架上的倪霽聽見四面的嗡嗡議論聲變大,他睜開眼,正看見一個年輕的女孩分開人群向自己走來。
也不知道什麼緣故,這樣的海水聲,總讓林苑有一種熟悉的感覺。每次聽到這個聲音,觸手們就特別激動。一條條捲動著,昂立起來,張著小小的吸盤摩拳擦掌,衝動地想要積極前去探索一番。
倪霽覺得頭頂的太陽過於晃眼,曬得自己的意識開始有些模糊。
他早該知道,命運這種東西,也只會對那些活在白塔頂尖的人微笑。
「您先坐著休息,等我再給他來一套狠的。一會您容易下手。」
哪怕是在他受刑多日,已經十分虛弱的時候。
「不用,你退下吧。」語調很不客氣。
「小苑年紀輕輕,學院的考核成績還蠻高的嘛。很優秀的樣子。」吳辦事官翻著林苑的檔案,樣子很高興。
他突然感覺到分外的乾渴。
如果說白塔里有哪個讓他忌憚的嚮導,那麼他會說是那個好幾年前遇到過的一個少女。
即使嚮導天生具有可以影響哨兵的強大精神力,但他也從來不覺得在那樣環境里長大的傢伙,可以輕易撬開自己的精神屏障,入侵自己的精神世界。
那些人把他吊在這裡,已經四五日沒有讓他喝過哪怕一口水。
刑訓員的級別低,又有求於人,雖然心底惱怒,也不敢多言。忍著心底的不快退下了。
他少年的時期,住在帝國的都城,見過不少白塔里的嚮導。那嚮導一個個從小被精細地養在白塔中,穿著漂亮的衣服,過著講究安逸的生活,活得奢靡綿軟。像是那溫室里的花。
心裡想到,小姑娘家家的,這樣傲氣,這塊硬骨頭可不好啃,我倒要看看你弄不弄得動。
他們紛紛給她讓出道路,好奇地觀望,低聲興奮地討論,呼朋引伴地匯聚來了更多的人。
如果能有一口水喝。
那個嚮導接了他的茶水,不緊不慢地喝一口,白生生的小手卻擋在他的眼前,冷淡地向後揮了揮。
他見到過一個哨兵,被折磨到精神崩潰時的模樣。那本來是一個鋼鐵般強壯的男人。
他知道這個時候自己不該去想這種不切實際的事。
明明死了那麼多人,流了那樣多的血。命運之神卻還是連一點點幸運的光芒,都不願施捨。
那是一個嚮導,穿著象牙色的裙子,身材纖細,五官柔美,連走路都娉娉婷婷的,似乎不具有什麼攻擊性。
但只在看見她的第一眼,倪霽的心就整個地沉了下去。
如果在這個時候能喝到一口水。或許我就能撐過去。
先從折磨身體,消磨你的意志。把人虐待到最虛弱的時候,再用屈辱的方式,擊潰精神。
他殷勤地給林苑端茶倒水,搬來舒服的靠椅,從那滿桌的刑具里挑了一條最粗的鞭子,興緻勃勃地握在手中,
當年,那個還非常年幼的女孩,卻擁有著令他也心驚的強大精神力。
大家都沒想到上面竟然會派來一個嚮導擔任審訊官。
但身體深處在叫囂,乾渴,越是不讓自己去想,越是忍不住來回盯著這個念頭循環。
負責審訊的士官看見林苑的到來,很是高興。嚮導的加入意味著他一直啃不下來的任務,有希望交差了。
為什麼偏偏是這個人?
倪霽其實並不太害怕那些人派來嚮導。
或許就要失敗了嗎?連計劃的第一步都做不到。
二樓的辦事廳里,幾個辦事官和羅伊搬來椅子,並排坐到窗戶邊往下看熱鬧。
林苑在刑場出現的時候,屏幕底下那些圍觀的哨兵詫異極了。
只是軍需處的這些人手法太髒了。
畢竟在這樣的軍營里,審訊很常見,嚮導的出現才是稀罕事。
羅伊心裡想,你不知道吧,她只有一科高得離譜,其它科目基本全掛。這姑娘就是個怪人,不過能申請進特研處的,又有幾個不是怪物呢。
當然,這話他是不會告訴身邊的辦事官的。
羅伊伸著脖子往窗戶下面看。也不知道林苑她到底行不行?
所有人都憋著口氣,等著看新來的嚮導要拿出什麼樣的手段折磨那個頑固的囚徒。
他們想看那個酷刑加身都不願服軟的男人,會不會在嚮導柔若無骨的手中精神崩潰,開口招認。
眼看著那嚮導抬起了手,
潔白細膩的手指掐住了刑架上哨兵的下巴,
強迫他的臉抬起來。
然後,她的另外一隻手,拿起桌上的水杯,給那個哨兵餵了進去。
眾目睽睽之下,彷彿做一套正常的,沒有問題的流程。
「她,她這是在搞什麼?」吳辦事官吃驚地幾乎要跳起來,她指著窗下問羅伊。
坐在她身邊的羅伊,不緊不慢地架起腳,用一副看白痴的眼神不耐煩地撇她一眼。
彷彿這事本來就該這麼辦,只有她們辦事處這些沒見過世面的傻逼才會大驚小怪。。
吳辦事官很不喜歡在和自己平級的羅伊面前丟面子。她憋住了想說的話,動了動肩膀,勉強自己坐穩了。
不是什麼大事,大不了再看看,她對自己說,
沒準這真的是什麼特別的方式呢。反正能進特研處的那些人都怪,那個部門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沒個正經的負責人,全養些怪胎。啊,還是想不通。
她拿眼睛偷看羅伊,羅伊大搖大擺地架著腿,一幅懶得解釋的模樣。
卻不知,其實羅伊的心裡完全犯懵。
小姑娘這鬧得是哪一出?
他不知道,但他無所謂,小姑娘是自己人。而這些兵管處的傻逼的事能不能辦好,他才不關心呢。
林苑掐著那個男人的下巴,把整杯的水都給他灌了進去。
她看著那人喝光了杯子里的最後一滴水,乾裂的雙唇張了張,喘熄著吐了兩口氣。
那人在她手中喝了水,就甩頭擺脫了她的鉗制,抬起眼看她。
滿臉的血污,污髒的頭髮耷拉在眼帘前。那副模樣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但他撩起眼皮,從污穢的劉海後面看過來的眼神,居然和當年雪地上的少年一樣。
清冷中透著孤傲,兇悍而不願屈服,像一柄倒映著雪色的寒刀。
林苑搓了搓自己的手指,搓掉了沾在白皙指尖的血污。
隨後她,張開手掌,罩住那人的雙目,按在他的整個額頭上。
林苑發覺自己來到一片大海上,海水無邊無際,遠處是清透的藍,近處是翡翠的綠。
她沒有猶豫,縱身跳進了這片大海中。
波濤在身邊涌動,陽光透過海面,給每一片浪花鍍上金邊。
潛入這海中,像置身於一塊巨大而純凈的翡翠之中,美得像一片夢境。
那種無邊無際的美,神秘又令人畏懼。
原來這就是倪霽的精神屏障。他的精神屏障居然是一片海洋。
哨兵們都擁有自己的精神圖景,那個地方脆弱而私密。
具像化了他們的心境和情緒,儲藏著他們不為人知的隱私記憶。
因此,他們豎立起高牆護著這片自己靈魂深處最私密的花園。
精神屏障就是每一個哨兵守護自己精神圖景的堅牆。
林苑見過許多哨兵的精神屏障。
大多會表現為一些堅固且有邊界的東西。例如金屬的鐵壁,巨石的城牆,尖銳的荊棘。
這還是第一次看見有人的精神屏障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海。
海水最為柔軟,海也最為洶湧且強大。
林苑覺得,如果來得不是自己,或許沒有一個嚮導敢像她這樣毫無顧忌地跳進這片深海。
她在海水中不斷的下潛,透進海中的陽光變得很弱,絲絲縷縷像金線一般落在她的身上。
包裹著周身的海水看起來很平靜,也很溫和。沒有對林苑的入侵做出任何反應。
看起來,就像是真的海洋一樣。
但林苑知道,這裡是倪霽的精神世界,海里隨時會出現巨大的海浪和旋渦,對入侵者進行毫不留情的攻擊。
她並不覺得恐懼,她平靜地等著交戰時刻的到來。
一路向海水的深處游去。
層層疊疊的裙擺隨著下潛在她身後浮動,她在海中,像一種自古就生活在海底深處的生物那樣行動自如。
隱隱有一些看不見的巨大虛影,從水藻一般漂蕩的裙擺下延伸出來,歡快地延伸向四面八方。
林苑覺得自己心情不錯,明明在做這樣危險的事情,她卻有一種開心的感覺。
她已經很久沒有體會到過這樣情緒上的波動。
這個時候,她會想起江陽朔總說自己情感缺失,不像一個正常的嚮導。
其實她這些年很努力,努力讓自己像一個正常人,努力維持一個正常嚮導該有的樣子。努力想要去過大家都覺得應該過的,正常人的生活。
努力得毫無結果。
海底很寂靜,安靜得讓她覺得舒服。從更深的地方傳來一些遙遠而虛幻的聲響。像是某種鯨,某種魚,或是某種古老的海洋生命發出的鳴叫聲。呼喚她向著那裡游去。
林苑看見了海底,也看見藏在海底深處的那片花園。
那裡有柔軟的海草,絢麗的珊瑚,它們像一片巨大的森林,呼吸似地隨著海水的波動起伏招搖。成群結隊的小魚穿梭其中,沙地里卧著可愛的海螺和貝殼。
那些高低錯落的巨大珊瑚礁,表面瑩瑩泛著彩色的幽光,疊嶂幽深,一眼看去望不穿空間的盡頭。
這裡居然是一個哨兵的精神世界。
如此的豐富多姿,神秘柔美,吸引人心。
觸手們比林苑更先產生了那種野望,它們每一條都想衝進那一片海底,在那裡肆意地打幾個滾,弄壞一點什麼東西,然後在那些珊瑚礁上到處遊動探索一番。
林苑克制住了那種糟糕的衝動。
嚮導應該溫柔而恬靜,對美麗的事物充滿喜愛和憐憫。
不該像她這樣。
林苑聽見一聲清晰的鯨鳴聲,從那片巨藻的深處傳了出來。
森林般幽暗的海草叢中,出現了一條巨大的鯨魚。
那鯨的後背肌膚墨黑,腹部皮膚純白,有一條大而有力的尾巴,脊背高高豎著一條戟狀的背鰭,雙眼下方各生著一塊白色的眼斑。
那是一隻虎鯨,深海中的凶獸。
強壯,有力,體型巨大,海洋里當之無愧的獵手。
這就是那個囚徒的精神體。哨兵精神力的一種形態,分|身一樣的東西。
林苑沒有想到,這個哨兵一路不施加阻擋,放自己長驅直入。居然是想要選擇在精神圖景的邊際和自己交戰。
這就是個瘋子,林苑心裡想。
強大又敢在刀口舔血的傢伙。
她突然覺得有點興奮。她開始想要啃自己的手指。
心底,那多年經營,努力堆積的厚厚土殼突然就裂開了一條縫隙,有什麼東西的幼苗從那裡冒出一點尖尖,又被林苑的雙手很快按下去了。
嚮導不應該這樣,嚮導應該溫和一點,嚮導不應該因戰鬥而興奮。
戰鬥在一瞬間打響。
恐怖又粗|大的觸手突然間破開海底的土壤鑽了出來。一瞬間捲住了那條虎鯨尾巴。
觸手上的吸盤緊緊鎖住虎鯨光滑的皮膚,把那隻巨大的虎鯨往海溝的深處拖。
另一隻觸手很快盤上來,沿著長長的尾鰭往上纏繞,繞過光潔的腹部和背鰭,一路向上遊走。
突然那觸手被一隻強悍有力的手臂給握住了。那是只人類男性的手臂,手腕上還帶著青紫色的淤痕,卻像鐵鉗一樣死死鉗制住靈活光滑的觸手。
隨後一柄鋒利的刀刃緊緊抵住觸手的皮膚。
被攪亂的海藻林里,渾濁的海水漸漸變得清晰。
可以看清一切,
那隻雄性虎鯨的黑色尾鰭被粗|大的觸手纏住,上半身卻化為人類男性的模樣,露出林苑見過的那位哨兵的臉孔。那個男人伸出有力的手臂,抓住了觸手,用一柄利刃緊緊抵住。
亂流在四面涌動,那些在戰鬥中被觸手破壞的水草和珊瑚,化為記憶的泡沫漂浮上來。
可以在那些上浮的記憶碎片里,零零星星地看見哨兵年輕的臉。
有時候在笑,有時候和同伴在一起舉杯飲酒,有時候戰鬥在沙場。
這裡本來就是他記憶構成的世界。每一處過份的破壞,都會讓哨兵的本體精神不穩定,感到痛苦。
但此刻,半人半鯨的哨兵浮遊在四散飛揚的氣泡中,冷靜而不動聲色地和林苑對峙。
他一手鉗制,一手握著一柄鋒利的短刀,手臂的肌肉線條有力地繃緊。誰也不會懷疑他有能力一刀斬斷整條觸手。
「會疼的。」他的視線緊緊盯著林苑,「在精神圖景中受傷比現實里還難受。」
這裡是他的精神海,只要他覺得自己有刀,他就能擁有刀。只要他覺得那刀刃能夠傷人,那把刀就能夠割斷林苑的精神觸手。
銳利的刀鋒抵在肌膚的觸感清晰傳導進林苑的腦中。微微地帶來一絲疼痛。
畫面好像和當年下雪的那個夜晚重疊了。
危險而致命,讓人心底的血發熱。
正常的嚮導不應該這樣,嚮導應該……
去他媽的應該。
去他媽的恬靜溫柔。
林苑對自己說,我明明就是喜歡,明明心底就有這種欲|望。
不喜歡恬靜溫柔地等待。就喜歡進攻,喜歡主動和破壞,喜歡自己掌握一切。
喜歡肆無忌憚地做一些「嚮導不應該」的事情。
我本來就不是一個正常的嚮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