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3 少年與龍

當林小遠搖頭晃腦地從林家藥鋪那回來后，他感覺腦子一時不夠用了。

林掌柜所謂的最後一句永遠不能相信。雖然林掌柜金句頗多，可也耐不住他總是重複。

大道理林小遠都懂，能不能做是另外一回事。

而且期間林掌柜講的一些事情太過絕對，誰都說不準未來，說不准他就是那個億萬里挑一的意外呢？

用林北光的話來說，那就是：前輩，我不想努力了，缺小弟嗎，讓我抱抱大腿唄！

林掌柜恐怕也沒有想到，僥倖心理不只是林北光有，就連一直以來的乖寶寶林小遠都有著想借力高飛的嚮往，更別提他那個不省心的兒子林忍冬了。

至於老實人林濤，他心中或許會默默思量，然後鎮定自若地說一句「君子善假於物」。

其實，也不是不能走捷徑。有的時候走捷徑真的會很爽。

可是也不能一直想走捷徑啊，過程跟結果哪一個更重要這個辯題哪一方都不好論證，但認真經歷的過程越多，與之相應或者超出預期的結果出現的可能性就越大。

小孩子哪裡懂這些呢？

所以，少年遊學，怎麼可能一直都是鮮衣怒馬，吞了石頭往肚子里咽是大部分人都必須要經歷的事。

林北光喜歡看神仙志怪類的小說，而這類小說永遠都是個人英雄主義，小說的內容基本上可以用四個字來概括：少年與龍。

無論年歲，男人女人都是少年，守護或者破壞的強大存在均為龍。

少年與龍，龍與少年。

狹義上講，少年是主角，是讀者將個人意志代入進去的一個假身，龍則是真龍。

在別人的故事裡，巨龍總是頂著一個邪惡的頭銜，愛美麗動人的少女和閃閃發光的珠寶。

敘述的開端永遠是惡龍奪走了純潔美麗的少女。

過程則可以大致概括為路見不平的少年一路追逐惡龍所歷經的磨難。

等到少年與惡龍決戰，隨著正義的少年踩著巨龍的屍身高舉寶劍時，故事終於走向了高潮。

最後大概率是以少年救下公主為結局。

至於他們之後是否真的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沒人敢保證，因為愛情嘛，終會有滿地的雞毛。

而且惡龍不止一條，每年都有大批適齡的少女長成。

勇士們如同生產流水線上的模具，隨時更新。

於是，自然就會有無數種版本被傳頌。

比如就有幾個少年拍案怒起，拒絕營救。

更有甚者，是少年與惡龍相愛相殺，公主的歸屬不再重要。

值得注意的是，萬一惡龍不惡反而向善呢？

如果少年是老漢呢？

假如公主是個醜八怪，甚至連身份都是假的，她其實是乞丐呢？

那故事就又有了新的展開，今後他人再去講述的時候，就必須要加諸如「說來話長」這類的水詞了。

總之，少年、公主、惡龍、還有早被淡忘的騎士，隨便排列組合，就是新的故事。

林北光曾經跟他們幾個聊天時說過，他聽聞最美的故事，是公主已經死去，而屠龍的少年還在燃燒。

您瞧，又是一個故事，加了生離與死別這倆要素，基調立馬就變了。

而接下來要討論的，或許就不單純是故事了，而是由之引申出來的思考和想象。

今天，林掌柜用活生生的例子告訴他們，那些立志屠龍的少年，大部分都是死在了路上。

僥倖活下來的人也沒能見到公主，甚至有些可能被龍圈養馴化了。

這些都是狹義上的理解。

把思緒再放寬一點上，少年與龍的故事可能是這樣的：

少年學會了一身屠龍術，可最後找遍世界沒能找到一條惡龍。

於是他成了世人眼中的平庸之輩，碌碌無為、蹉跎歲月。

這個故事結局不算圓滿，自然就難以被聽眾看客們接受，於是就引起了討論。

有人重設了結局：在少年學會屠龍術之前，世間原本沒有惡龍，之後就有了。

至於這條龍是少年變得還是憑空誕生的，誰也說不準。

但有一點可以確定，龍是因為少年存在而存在的。

無論結局是少年殺死了龍或者被龍殺死，至少這頭被少年盼出來的龍能證明屠龍術是真的，那個少年向天下人證明他的所學是真實的，他值得被世人需要。

可問題是，會屠龍術的少年就他一個，後面出來的龍就可能只有一隻，他還會屠龍嗎？

屠龍術變成了傷龍術，個人利益與天下利益，很多時候都經不起考量。

再把問題想得遠一些。

少年是追夢人，龍是追夢人階段性的嚮往，包括孩童、少年、青壯、垂暮。

追夢人追尋的自然是強權高官富貴逍遙，由之而來的是春風得意馬蹄輕疾，是江山在望佳人入懷，是酒池肉林豪奢放逸，是不拘於時滄浪洗足，是西出陽關天下識君……

當然，也有人追求的是一簞食一豆羹，是擁有世間所有美好，是清晨喝粥晚上看海，是知己既在情人又來……

這個時候，少年人是渴望追尋到龍的。

少年人渴望成家立業功成名就，少年人期待與眾不同卓爾不群，少年人期冀遊戲紅塵不沾因果，少年人總想風浪過後終遇良人……

到這個時候，故事的基調從高昂變得悲情。

追夢人追逐夢想，在路上各種嘗試，不論他們採取怎樣的手段，都不能改變一個事實。

少年常有，龍常有，少年追上了生命中某個階段的龍不常有，少年每次都能追上生命中各個階段的龍更是世上罕有。

所以，成功可以有很多次，但沒人能永遠成功。

少年屠龍，屠了一次又一次，保不準下一次就會死在龍的爪牙下。

又或許，少年上一次就死了。

最後再設想一下，龍為什麼不能是少年呢？

往後看，是道德層面的棄明投暗——

屠龍的少年最後變成了惡龍這個說法很早就有了，與深淵對視，同青山共嫵媚。

少年與龍，是善與惡，是迷途知返與浪子無悔，是赤子之心寧撞南牆與勿忘心安隨波逐流的較量……

往上看，是長輩們耳提面命的望子成龍——

雖說林小遠的奶奶經常跟林小遠說，你想成為誰，你就是誰。

但光說不做假把式，最重要的是付諸行動，行勝千言。

不然少年還沒上路，就被手中的劍刺破了大腿，重新摔倒在泥淖中，再難起身。

林北光他娘曾指責林北光天天看小說不學習，總是數落：「小北光你要爭氣啊，不然以後林小光頭吃羊肉湯，你只能在邊上聞著味了。」

那時候林北光連忙擺手直說不可能，只要林忍冬有一碗羊肉湯，他們兄弟四個人絕對一人一口輪著喝。

「那如果是小媳婦呢？」林北光他娘直擊要害。

「哎哎哎，娘，你還真別說，我還真被你說饞了，幫我下碗羊肉湯，我看完這一章再吃碗面就去讀書好吧！」

林北光可不傻，機靈著呢，他可不想只喝幾口湯，要做就做一票大的，到時候羊肉湯啥的四個人准夠。

至於小媳婦，強扭的瓜不甜嘛！

往裡看，是敢到中流擊水我走我路的少年意氣——

對於林北光，少年與龍是書籍上的任俠使氣和兵不厭詐，管他什麼因果，在保證自己無愧於心的同時還能活到最後就夠了。

林忍冬和林濤則單純很多。

林濤是腳踏實地，老老實實地在心中畫著騰飛的巨龍。

林忍冬自認無論何時何地，就算是龍，他也要當最閃亮最耀眼的那一頭。

而對於少年與龍的定義和解釋，林小遠還沒想明白，因為他還在尋龍的路上。

往回看，是閱盡千帆皆不是的燈火闌珊——

林掌柜一直以來都有個名字，林大龍。

當初在當鋪，那個鬚髮皆白不知活了多久的老人就告訴他，讓他抓住機緣，是龍還是蟲就要看他個人努力。

後來林大龍抓住了那一次機緣，但是最後還是失意的回來。

少年究竟有沒有屠龍？

沒人知道，村人只記得林大龍最後滿身鮮血重傷回歸。

後來啊，林家莊只剩下一個林掌柜，林大龍已經很久沒被別人提起了。

至於為啥後來很少有人這麼叫了，大概是因為林大龍並沒有因為擁有超過凡人的實力而覺得自己成了龍。

這麼多年，他的某一片靈魂，仍在原生家庭的陰暗角落裡狼狽蜷縮著，困頓不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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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萬一惡龍就是公主，是騎士，甚至可以是芸芸眾生，那故事的主線能飛到天外。

話說回來，少年與龍，這中間的鴻溝有這麼難以跨越嗎？

趙大龍年少僅用七年多一點，就通過努力修行達到了宗門道種的實力，並沒有什麼勢力門派的幫助。

他能夠靠自己達到這樣的高度跟他的努力是分不開的。

可最後林大龍成了龍嗎？

很顯然沒有，至少他沒有成為最開始他想要成為的那一條龍。

雖說林掌柜現在有老婆孩子，生活很滋潤，可他偶爾懷想天空時，肯定還記得那與眾不凡的仙家氣象。

他肯定還惦記著年少時候的好奇，他的那顆心啊，有一小半失落在星辰的背面，找不回來了。

你說他後悔嗎？當初為什麼要仗義執言，最後無端惹來麻煩？可惜此時後悔也無濟於事。

好風憑藉力，奈何林大龍當年沒有遇撞上大運，反而遭遇了水逆。

上一次化龍失敗的林掌柜自然盼望林忍冬、林小遠、林北光和林濤四人成龍。

所以林掌柜才會告誡四個少年，少一些僥倖心理，想清楚自己想要成為的究竟是哪一條龍，明確在追尋龍的路上要付出什麼代價以及如何讓代價最小化去規避風險。

林掌柜了解林北光喜歡神怪誌異，性格激進卻不失分寸，鬼點子也多。所以他不希望林北光過多的走捷徑，因為分寸感這個東西易得難守。

林掌柜很清楚林小遠的內里藏鋒，平時乖巧示人，內心卻冰冷陰狠。所以他才讓林忍冬多跟林小遠親近，因為自己兒子的品行他信得過，跟他老子一樣為人仗義不拘小節。

林掌柜深知兒子林忍冬不服管教比較自我，個性太過張揚。鋒芒畢露終究不是一件好事，過剛易折。而林小遠則細緻入微鋒芒內斂，若是與林忍冬同行，如重劍無鋒，所向披靡。

至於林濤性子上沒有什麼缺點，看似平平無奇實則內心堅韌，可就是這樣的人才能走得長遠。

雖然平日里林掌柜總是樂呵呵的，無論什麼時候見，他都是十分懶散隨和的樣子，但如果他沒有兩把刷子，是怎麼能夠在短短七八年內度過生死歷練，並且修為也領先同輩人一截呢？

所以說林掌柜能清楚地看到林小遠的心思，但他並沒有戳破，因為他知道有瑕疵的美玉依舊是美玉，再完美的廢石也只能是廢石。

在最開始他看到林小遠時，他就知道這個孩子以後不一般。

這也就是為什麼林掌柜，幫助林小遠那麼多，因為他從林小遠身上看到了過去的自己。

當年他母親早早去世，酒鬼父親動輒就要扒他娘親的墳來要挾他偷東西，典當物品來給他換酒錢。

生不對，死不起，這是很多貧苦人家的通病。

藥石無醫，唯有自救。

林大龍從來都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好人。

他在回鄉后，明明有足夠的實力供他爹好吃好喝，可他沒有。

他只是陪著他爹抽煙酗酒，冷眼看著他醉死在他最喜歡的酒缸中。

但他絕對不會認為自己是一個十足的壞人。

少年意氣抵不得金銀，贏不來聲譽，打不過紈絝。

他花了七年的時間才洗掉了一身的貧苦，可等他到了仙門道統，才發現股酸臭的味道並不全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

所以說這世道，惡龍不惡，少年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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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掌柜送別了林小遠幾人，懶懶地躺在藤椅上，眼睛微眯，享受著兒子的按摩。

是龍是蟲，又能怎麼樣呢？

遺憾肯定是有的。

要說後悔？那還不至於。

他抬頭看了看近處發著呆揉肩的光頭兒子和忙碌著分葯的媳婦兒，再瞥了眼上方的兩根青藤和遠處的幾堆藥渣。

誰能比他更幸福？

斜斜暮色落在他的將軍肚上。

少年郎，前路風雨緊，記得撐穩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