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出打工
下午在家門口,那干站在一輛拖拉機旁,拖拉機的尾箱上裝著三頭並不太肥大的豬,那干賤賣也要把豬賣出去。豬佬數著一疊錢給那干,那干接著錢又重數一下,數完慢慢放在褲袋裡。豬佬轉頭走向拖拉機車頭座位,啟動拖拉機,拉著三頭豬慢慢開走。這幾天那干把家裡養的家禽全部賣掉,賣不掉的小雞仔就送給劉老同。
那干轉身走進家,走到水缸邊想喝水,見水缸里沒多少水,才想起這兩天自來水維修。那干只好挑著兩隻空膠桶,去村西山洞裡打地下水。去峒場里挑玉米棒回來到山洞旁邊,有的人停下籮擔走到山洞裡,痛快淋漓地飽飲冰涼的地下水。山洞離村子不過兩百來米,中間有座社王廟(地方保護神)。
那干從洞口走下七八米深,就有一股冰涼的地下水在石縫間自東向西流。那干打好地下水往回挑。一擔膠桶水的重量,對他來說是很輕很輕的,可當他走到社王廟前時,莫名地被路面凸出的一塊石頭絆倒。人沒倒在地上,只是彎腰急沖向前幾步,兩手緊抓兩隻膠桶,桶里的水並沒溢出多少來。那干腳上穿著一雙拖鞋,左腳的大腳丫卻被撞大出血。中午太陽也大,那干拖著受傷的左腳,走到旁邊的社王廟裡躲陰擦傷。
這社王廟很簡陋,四五平方寬的三面砌石牆,跟村裡一樣座南朝北,向北無牆當作敞開的門,一成年人高的橫樑瓦蓋,最裡面台階上,排著豎立三塊暖壺般大小、形狀怪異有點像人樣的石頭作社王石像,中間比兩邊大,中間那塊石像就是社王,兩邊是武將和謀臣。社王廟右邊依附著更小的十王廟(十閻王殿),這廟小得跟大木箱般大,裡面中間也放著一塊暖壺般大小、奇形怪狀石頭作十王像,豎立石像后已就沒什麼空間了。
當地俗話說:人到村頭問村長,鬼到村頭問社王。據說社王神通廣大,法力無邊,能驅邪鎮妖,保護村寨平安。在八桂大地分佈很廣,過去幾乎每個村寨都有,建在通往村寨的路邊,有的村寨有兩三座社王廟。現在人們生活好了不什麼迷信,都不太愛理社王廟,很多村寨因擴建路寬或建房,都把社王廟給拆了,很多年輕人聽都沒聽過社王。
相傳社王是來往於天上人間的神者,保護著當地風調雨順,五穀豐登。最常見的每年遇到乾旱嚴重,田地間農作物急需要雨水時,村寨人就集資出錢,到社王廟隆重祭拜。奇怪祭拜也很靈,有年祭拜還沒完就下大雨,人們在大雨中狂歡慶賀。
其實社王誕生是很有來頭的,各地相傳不一,但大概內容相似。相傳很久很久以前,深山裡有對夫妻多年不孕,後來懷孕了,一直懷孕三年才生下一奇形怪狀的男孩。夫妻倆見狀很害怕,想弄死去,便將他放在狹窄的石橋上,趕一群牛過橋,想讓群牛擁擠亂踩死,群牛過橋后他毫髮無傷。夫妻倆又把男孩丟到野外山林,想讓野獸吃掉,誰知野獸反而含水叼肉來給他吃,十多天後去看安然無恙。
夫妻倆又撿回丟到水塘里,想把男孩淹死讓魚食,幾天後水塘里長出一朵鮮艷而美麗的蓮花。水牛來浸泡水塘,將蓮花吃掉,吃掉后水牛終日飢餓不堪,天天跑去吃人家的莊稼,怎麼趕也趕不走。農人無奈只好用弓箭把牛射殺。剖開牛肚看到一男孩跳出來。小孩活潑可愛,吃百家飯長大。他獨自住在村外,天天到村裡幫人做好事,同時利用他居住村外,經常驅趕外來入侵的偷襲者,保護村寨平安。突然有一天他消失得無影無蹤,
人們很懷念,就在他住的地方建一座小廟叫社王廟。
這幾年風調雨順,人們就忘了社王廟,也只有大旱的時候,人們才想起社王廟。
那干看著廟裡雜草叢生,很少有人走進廟裡來,三塊石像上面都落滿了灰塵,中間那塊石像上還有些乾枯灰白的鳥糞。那干突然覺得社王很可憐,想清理一下。於是走出廟挑水回家,從家裡帶著水桶和麻布及鐮刀,又回到社王廟裡,清理打掃這小廟。那干用鐮刀把小廟裡的雜草,全部割掉,推出廟外,又把小廟周邊的雜草一起割掉,推成一大堆用火燒掉。
那干提著水桶去山洞裡打一桶冰涼的地下水來,用麻布浸濕涼水,把三塊石像擦得乾乾淨淨,小廟煥然一新。那干跪在廟裡,對著三塊石像默念道:社王啊社王,我就要外出遠方去打工了,家裡一個人也沒有,我幫你把廟清理打掃乾淨,你也幫我看守防好我的家啊。
默念完對著社王三拜,然後起身回家。那干就是這樣一個人,他相信現代科學,又相信古代迷信。他相信勤勞雙手能改變自己現況,但也相信命運路線能改變前途環境。
那干依然是忙碌地處理家裡的事,哪些東西該收藏好的要收藏好,門窗要加固的牢釘加固。又忙幾日,總算把家裡裡外外收拾乾淨。
那干已處理完家裡,選個黃道吉日,七不去八不歸。本來那干想跟人家一起出去,可他還沒把家裡處理完,人家等不及就先出去了,他一個新手,好像人家也不太願意帶他出去。八號那天早晨,天剛亮,那干已經起來,把桌椅板凳等等東西整理好放在牆角邊。拿著掃把,把家裡每個角落都打掃得乾乾淨淨。又拿著麻布把桌椅擦得乾乾淨淨。打掃擦完后坐在長板凳上,旁邊是一彩條塑料大袋,袋裡裝著衣物及幾本書,昨晚已收拾好行李。
那干抖摟地點支煙抽,漫漫地掃望著家裡每個地方,家裡很寂靜,也不知什麼心情異常緊張壓抑,胸里就像藏只兔子蹦蹦跳不停,這不就是正常的離家外出遠方打工嗎,又不是什麼畏罪潛逃,做什麼見不得人的虧心事,為何自己如此地緊張壓抑,自己也說不清楚。在家安逸生活的人,你永遠體味不到正要外出漂泊,那種壓抑複雜的心情。
突然一隻貓從門外鑽進來叫了兩聲,那干驚詫地站起來把貓趕走,丟掉煙頭,拿著大袋行李,邁出家門檻。把大袋放下,轉身雙手輕輕地把兩板木門關上,從袋裡拿出鑰匙鎖上一把大將軍。鎖好又推推兩下確定鎖好,停頓下沉思著再推推拭一下,大門牢不牢固,這一關不知什麼時候才回來打開,非常心酸難過。
轉身背起大包,走幾步又停下來回頭看看大門,大門旁有一對被撕一小半的舊對聯,門板上貼著一對舊門神,拿大刀凶神惡煞地盯防著前方。那干心裡想:「關爺啊張爺啊,你們可要幫我看守防好這個家,我不知前方怎麼樣。這個家可是我的根基啊」,想下又掉頭慢慢走路,邊走邊回頭看,直到轉個牆角看不到,才默默地低頭走路,村裡很靜都還沒起床。
那干不想在村口等坐那些麵包車,那時可能人多了,怕村裡人說些閑言碎語影響心情,今天也不是趕集圩日,一大早也不會有車出去。那干決定走兩公里多路到國道邊等車。
剛走出村口沒多遠,就碰上老瘋子「三條腿」。老瘋子經常是個夜遊神,一大早不知從哪裡回來。還是赤裸著上身,嚴重彎腰駝背,手拿一根木棍,挑著一根扁擔。扁擔兩頭掛著幾個大小口袋及一口小鐵鍋,那幾個口袋裝的是衣服棉被及油鹽大米。
每年都是農忙一過,人們常見到他挑東西出去「旅行」,慢無目的地到處遊盪,一去就是幾天十幾天才回來,有時一個月甚至更長。當感到肚子餓了或天黑了,「三條腿」就在野外住,只要有水源的地方就地埋鍋煮飯。排上三塊石頭壘成三角作簡易爐灶,架上鐵鍋生火,飯菜一起煮。填飽肚子后鋪上棉被露天睡覺,有時也隨身攜帶遮雨布搭建個只能容納一人睡覺的小棚,第二天收拾行囊繼續向前「旅行」。
老瘋子拿著木棍,有節奏地敲著水泥路「當……當……當……」,從路中間走來,快與那干碰面時,那干見之想往左躲避讓之,誰知老瘋子也往左邊閃開站停,兩人對視站停了幾秒。那干又往右躲避讓開,剛走兩步老瘋子也往右跨兩步,又是對視站停,這回兩人站得更近,幾乎相碰。老瘋子抬頭看著,臉色瞬間煞白,似乎很害怕那干,所表現出局促不安才左右避讓碰上,那干也很尷尬如此近距離碰撞。曾經他們年輕時結伴同行去追女孩過,一個成功一個失敗,後來都失敗了。每次獨自看到老瘋子時,那干總是搖頭嘆氣,嘴巴咕嚕輕聲道,我命苦,他命更苦。
而此刻那干心裡莫名的有個疙瘩,這是巧合還是故意,第一次出遠門就碰上瘋子來阻道,難道是勸我不要出去。但我心已決定,誰會在意一個瘋子舉動,只能算我霉氣巧合碰上。思緒混亂片刻,那干後退一步,往右跨兩步,繞開繼續嚮往前走。
清靜的早晨天氣陰沉沉,眼看著好像要下小雨。路兩邊的稻田光禿禿,只剩稻草,有的田裡插秧種晚稻,稀疏的秧苗弱立在水中。有的田裡種桑樹,被砍掉只留根部,根部又長出一點新芽。也有幾隻早起的鳥兒,飛在田間或電線杆上嘰叫。那干回首望著村子,模模糊糊看不清,只聽見公雞打鳴不停地傳來,離鄉的心情很沉重。
走到半路降擊隊(地名)就下起小雨來,降擊隊地處在狹長的山谷中,中間只有一條比公路還寬點的平地通過,村公路正是從這山谷修過。如果裡面八九個村子是在群山環繞中,那這條通道是最直線最平整的通到外面世界,有點像世外桃園。在這前不靠村后不靠店的地方,又沒想到下雨要帶傘,那干心裡一肚子的火。不可能返回,冒著小雨走,雨越下越大,怎麼辦?
那干看到路邊有一塊大石頭,下面有一小空間位置能容納兩三個人蹲著,就跑過去蹲在下面躲雨,衣服已淋濕些雨。那干心裡又有一疙瘩:狗屎運的,什麼狗屁的黃道吉日選對下雨天,這日的幾天來都沒下雨,偏偏在我出遠門就下雨,難道叫我淋雨出去。第一次獨自出遠門就這麼霉,剛才被瘋子阻擋左右避讓,現在又碰上下雨躲在大石頭下不能前進,難道老天爺真的不讓我出去嗎?
雨星從外面飄進來,那干拿支煙來抽,陷入煩躁中,離鄉的心情更加沉重。那干胡思亂想著,底頭突然看到腳邊有隻蜈蚣出來尋食。要是以前,肯定會把蜈蚣捉起來,扭斷蜈蚣的兩隻大毒牙,然後用根與蜈蚣一樣寬和長的竹條,兩頭削尖,一頭尖插在蜈蚣的頭部,一頭尖插在蜈蚣的尾部,竹條就把蜈蚣伸直,等蜈蚣晒乾后成中草藥,拿去賣一條也是一兩塊錢。可現在他不捉,因為自己也正是外出尋錢,同病相連。
那干獃獃地看著蜈蚣在小石頭間慢慢地爬來爬去,爬到一塊小石頭下抓到一隻蟋蟀,大口大口地享受的美味。那干伸出右手向外用力一揮,把煙頭丟出去,語氣堅定地罵道:唉巴咩蒙醒滴,走到半路了不可能返回,這一點雨能阻止得了什麼,就算前面是萬丈深淵,我也會勇往直前。
那干躲了兩根煙時間,看著這雨是一時半兒不會停,只是雨變小了很多,就從石頭下面出來,背上大背包,冒著小雨繼續趕路。走下一條長長的斜坡,來到權隊(地名)連接國道的路口等車。雨停了,衣服也淋濕了,那干把淋衣服脫下,又從行李袋拿出一件乾淨的衣服穿上,等著車來。
一輛從拔縣的班車開往市裡,那干攔著上車。給錢在後排找個座位坐下,回想今早從家裡出來所碰上的奇怪事,心裡忐忑不安,從沒這麼難受過,人都快崩潰,但表面裝著鎮定自若,靜靠背椅打盹,半睡半醒,一路顛簸一個多小時來到市汽車站。
市裡汽車站,橫七豎八停著很多大巴車,跑長途跑短途的都有。那干背著大包下車往候車大廳里走,走出十幾米,就有個掛小包的胖女人趕上來問:「貝儂(親戚、兄弟意思),去哪裡」。
那干看是陌生人,就隨意說:「去廣東鳳沙車站」。
胖女人熱情地遞張車經路線名片過來:「我們車就去鳳沙汽車站,兩點準時發車,你把錢給我吧,我去幫你買車票」。
那干還沒去過廣東,不知道此人是長途車的拉客,怕仙人跳不接她的名片。在家時聽說市裡汽車站附近有很多my女,此女不會是做那個吧,就很不客氣地:「不用,我又不是不認識售票窗口,為什麼把錢給你」?
胖女人追著說:「我幫買還便宜,你自己去買肯定會多幾十塊錢」。
那干不耐煩道:「坐車到同一地方,你去買就便宜我買就貴,難道你是軍人還是殘疾人還是女士優惠?別以為我好騙,離我遠點不要來忽悠我了」。
胖女人被氣得無話可說,停著腳步冷眼看著那干進大廳去。經常坐長途車去廣東的旅客會知道,自己去售票處買票確實會多幾十塊。拉客跟司機是一伙人,讓拉客去幫買時,比如旅客說到東莞,拉客幫買呢她就只買到廣州或佛山或更近城市,拿票回來拉客又對司機實說此人到鳳沙車站,中間的差價就被司機及拉客分掉。有時拉客也會叫旅客到車站附近某路段等,車一開出站旅客就來上車,這樣司機就直接拿到現金,當然旅客得到也實惠更多。
那干背著大包行李,自己去長途售票窗口買到了車票,與那胖女人說的一樣兩點發車。看著時間還早,就背著包到車站附近簡單吃快餐,吃完又回到候車廳里等,因為第一次出遠門,有些焦慮不安,好不容易到一點半,車站廣播提示此趟車旅客上車,那干拿著行李與車票進站,當看到長途大巴車頭上紅紅幾個大字時才放心,之前還擔心怎樣才找到車?
龍明曾交代過,一定要看到大紅字車站名字才能上車,要不就是黑車,開到半路就把人趕下來,然後就上另一輛車再收錢或丟人不管,這叫「賣豬仔」,前幾年經常有過這種事。那干在跟車人提示下,把行李放在大巴車側面車箱下,然後脫鞋上車,找個上鋪床位躺下。
那干第一次一個人出遠門,雖然龍明在電話里已經很詳細告訴他什麼坐車,但他還是有些怕什麼找車坐車去廣東,現在已躺在靠窗的卧鋪車上,到終點站就下車,然後打電話叫他來接就行,此時心情自然比剛剛從家門出來輕鬆多了。
卧鋪車飛速向東方奔跑,一跑就跑到天黑。也不知到哪裡了車就停下來。司機對著車裡的乘客喊:「下車吃飯了,上廁所的上廁所。停車半個小時,動作快點」。乘客們陸續走出來,憋了五六個小時,很多乘客都要尿尿,然而一個破爛的廁所,有人守著想去方便也要掏一塊錢,其他地方圍起來,有人盯著不準隨地大小便。那干下車也掏一塊錢上廁所,吃點東西及抽支煙完又到上車時間。
卧鋪車在夜裡飛速穿越,那干側躺著看外面漆黑的夜,偶爾看到遠近有燈光晃過,心裡慷慨萬千,這一去打工不知怎樣,前程迷茫如這漆黑的夜,打工會不會使我生活更好一些。
那干心情又很複雜,胡思亂想著很久,不知不覺睡著了。天亮醒來,車已開到廣東樓房密集的開發區,過了兩三個小時到鳳沙汽車站。
那干從車上下來,走到車旁,拿出自己的大包。背著大包走進汽車站候車室里,放下坐在板凳上,拿出一個舊手機打電話給龍明。一個多小時后,車站大門有個三十多歲的男子,咖啡色的皮膚,中等身材,濃眉大眼下高鼻樑,臉形稜角分明,手臂粗壯有力地來回擺著匆匆地走進來,他就是龍明來接那干。對於經常出遠門的人來說沒什麼事,可對第一次出遠門的人來說,那干很高興,總算平安到達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