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 第七章.港灣10
等再睜開眼時,表叔表嬸沒了影兒。就只聽見鼎沸的哭叫聲,楊凝的,安家老太太的,黃婆婆的。也不覺著疼,就納了悶兒,也不覺著熱,怎麼就流汗了,抬手一摸脖子,指尖全是艷紅的血。轉頭再看旁邊,楊凝倒在沙發上,夾棉的睡褲下半截已經濕透了。
黃婆婆在外邊不停叫著糟了糟了,羊水破了,快點送醫院,大家幫個忙,快叫個車來。
屋外堆的都是一杆子婦孺,誰也插不上手。岩峰起了身,看楊凝額頭滲著汗,手捧著肚子,一邊深呼吸一邊悶聲哎喲著。
岩峰見著情勢也顧不上腦袋疼了,上前一邊抱起楊凝,一邊沖老太太說:「婆婆,莫慌,不怕,沒得事。黃婆婆,麻煩你跑前頭去幫我們攔個車。」說著就出了屋。
老太太跟在一旁邊哭邊說:「你還在流血呀。」
岩峰抱著楊凝抖著音對安老太太說:「你就不要跟來了,趕緊去給東東打電話,讓他直接到醫院來,就是羊羊經常去檢查的那家,東東他曉得在哪兒。」
人上了車,一溜煙兒駛出了這條街,周圍又漸漸靜了下來。樓下小賣部的老頭在馬路牙子上跟老太太簡單安慰了幾句,換了新的煤進爐子里,然後又回到店內櫃檯里的椅子上,拿起遙控器換著電視頻道。
醫院裡生命來來往往,那層樓哭聲震天,這層樓笑語綿延。這就是人生結束與開始的風景。這一年的最冷的這個開始,在那個午後,鎮余出生了,7斤三兩,男孩兒。
就目前而言,這個小小的人兒除了與楊凝,跟任何人都沒有關係,包括那個傳遞出這一脈基因信息的宿主,安東就是這麼想的。
他們看著這個與自己無關的孩子,都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看著,想著很多傷感的事。
看著岩峰被醫用紗棉包紮起來的頭,安東除了心疼,只剩下憤怒。他很少有過這樣的勇氣,就算曾經有,也是因為奶奶,而這一次是為了岩峰。他要去面對他們,去面對自己的來歷,以及那些字字錐心的謾罵,這一次他不打算再逃避了。
看著岩峰臉上未清理徹底已經凝固乾澀的血漬說:「痛不痛?」
岩峰說:「沒事,就是破了點皮,不痛。」
安東起身說:「你好好獃著,我一會兒回來。」
岩峰問:「你要去哪兒?」
安東說:「這事不能就這麼算了。」
岩峰說:「你給我回來。你一個人去能幹什麼?打一架嗎?」
安東說:「你別管了。」
岩峰說:「我能不管嗎?你要再出個好歹,這一家子老老小小,還有我,誰照顧?」
安東猶豫起來,說:「他們總要為這件事負責吧。」
岩峰說:「這是個法治社會,你就這麼跑去,再鬧出事來有理也變沒理了。」
安東說:「那怎麼辦?不能就這麼算了。」
岩峰說:「你要真想給他們點教訓,就報警。」
安東坐回到他身邊,正掏出手機,岩峰一把搶過手機,「行了,我看算了。」
「為什麼?」安東問。
岩峰說:「我這是小傷,羊羊和孩子也沒事,犯不著把事情鬧得太難看,好歹他們是奶奶最近的親戚,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絕。而且,估計他們已經嚇著了,眼下要緊的事是去通知羊羊的爹媽來看孩子。還有,別讓他們知道家裡的事,我看那一家人也不像是好對付的,這要讓他們知道了,不知道有多少難聽話等著你受的。」
安東聽了岩峰的,就冷靜了下來,他突然想到什麼,問:「你過去的時候……他們在說什麼?為的什麼吵起來?」
岩峰佯裝出輕鬆的樣子,說:「沒說什麼吧,我到的時候羊羊已經跟他們吵翻了天,然後就這樣了,之前說了什麼不知道,好像是逼著讓奶奶寫遺囑。」
安東哦了兩聲,沒再提那話,這事在他這裡就這麼過去了。
但岩峰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這事就這麼過去。
他沒有提起關於聽到的那個傳聞,他知道安東一直在逃避它。而那個問題則像一口老痰就這樣一直黏在岩峰的喉嚨里,真相是什麼?他想知道,卻又害怕安東知道。他不能問,如果他問了,這件事或許就成了一個事實,再無法假裝看不見那道傷,於是沉默是唯一安全的。
而未能解惑的好奇一直卡在岩峰心裡的某個地方,就像腦子裡鑽進了一隻耗子,找不到出口就到處竄,以至於翻出好多事情。
他不斷想起那年的春節,那幾張老照片,那個孩子的樣子讓他越來越確信某種關聯。他無法還原記憶里那個孩子的模樣,但他無法說服自己那些直覺中吵鬧的臆測。
於是他做了一個大膽的假設,這念頭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如果所有的懷疑最終得到了印證,有些秘密在他的生活里一直靜靜地藏匿起來,就像是自己一直背著一個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隱藏的真相,所有人都蒙在了這荒唐的巧合里。之後呢?他該怎麼做?如果是真的,他要不要讓所有人去面對這個或喜或悲的結果?他反覆評估著這真相揭開后的風險,但他決定了首先必須要去找到那個答案,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翌日下午,他從黃婆婆那裡誆到了那表叔家的地址,隨即就殺了過去。
這還是跟安東家一樣的老樓,通體千錘百鍊過後的痕迹布滿了牆壁和窗欞。他進了樓道,空氣中浮蕩著煤煙味和不知道什麼發了霉的氣味,轉了幾圈就到了六單元4樓2號。
他站在門前,整理了一下思路,抬手敲了門。
開門的是表嬸,見到岩峰那一眼著實嚇了一跳。
「你……你來幹什麼?」表嬸怯怯地問。
岩峰一臉輕鬆道:「你看我這樣子也該知道我為什麼來你們吧。」仟仟尛哾
表嬸說:「是你先動的手。」
岩峰說:「你要這麼說,就得看警察相信誰。」
表嬸說:「你想怎麼樣?」
岩峰說:「我們能坐下來好好談嗎?」
表嬸讓出路,「進來吧。」
岩峰進了屋,環視了一眼,便坐了下來,道:「打架的事我們先放一邊,先講講道理。」
表嬸肅著一臉的驚憂,只任對方說,不敢插話。
岩峰繼續說:「你們的目的不就是想要那房子嘛。可奶奶的態度也很清楚,幹嘛要搶?」
表嬸理直氣壯地說:「誰搶了!這話昨天我們已經說了,老太太將來走了,房子輪誰也輪不到安東頭上。」
岩峰說:「憑什麼?從法律上來說,安東是老太太的直系親屬,只有他具備最正當的繼承權,你們不過是表親,沒有資格。」
表嬸冷笑一聲道:「沒有資格。我們要是沒有資格,那東東就更沒有資格,他又不是安家的人。」
岩峰說:「這話得有證據吧。」
表嬸說:「證據。當然有證據,當初買他的時候就是我們牽的線,賣的人我們也都認識。」
岩峰心裡炸起了一個驚雷,他警告著自己必須要剋制內心的情緒,真相還沒到,還沒有。於是他繼續保持冷靜,說:「為了那房子,話怎麼編都可以!安東的父母不在了,誰給你們證明?」
表嬸說:「賣的人能證明啊!」
岩峰說:「那這樣,我也不說你是編的,你要是能詳詳細細把買孩子,孩子哪裡來的這個事情說明白,我看看能不能信。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遺囑的事呢,就隨你們鬧去,我不管。你們打我的事呢,我也可以考慮不報警。」
表嬸一點沒防備面前這個年輕人平靜表情下隱藏的居心,爽快地開了口,「孩子真的是抱來的,從章十我一個遠親家的兄弟那裡買的,當時安明達花了6千。」
岩峰問:「為什麼要買孩子呢?」
表嬸一邊想一邊說:「當年安明達跟馮香結婚3年多,一直沒懷上。去醫院查,醫院給的診斷是安明達死精症。然後又跑了幾趟成都重慶的大醫院,為了治病也花了他們家不少錢,本來他們家早些年條件還可以,就因為這個毛病,把那家都治窮了,最後乾脆就不治了。從那會兒開始那家裡就常鬧,兩口子打了不少架。後來我家那口子就出了個主意,說乾脆看看有誰不要孩子的,就抱來養,所以才找到我那個遠親家的兄弟。」
岩峰急忙問:「那這麼說,安東是你親戚家的孩子?」
表嬸說:「他說是在外面撿來的,具體情況我們也不太清楚。」
岩峰問:「哪兒撿的?」
表嬸說:「他沒說。但我們都覺得他可能是在重慶那邊修房子的時候撿的。」
岩峰說:「那他人現在在哪兒?」
表嬸說:「早去廣州了,去了好幾年了。」
岩峰問:「他家還有別的人嗎?」
表嬸說:「幹什麼?」
岩峰忽然警醒似的,立刻收住自己的急不可待,說:「要求證你說的是不是真的,那現在肯定是要找到那個賣孩子的人吧,安東的爸媽都不在了,那唯一能證明安東沒有繼承權的人就是你的那個親戚。他是你們得到那份遺囑唯一的希望,或者說,能不能繼承那房子,就得看他了。」
表嬸並沒有發覺岩峰話里的漏洞,只是想了想,面露難色地說:「可跟他都好多年沒聯繫了,怕不好找。不過,看看這過年他會不會回來。」
岩峰見沒有再深挖的必要,就起了身,說:「這樣吧,我給你留個電話,如果你能找到他,就聯繫我。」
表嬸說:「你這是在幫誰?」
岩峰轉身笑笑說:「我誰也不幫。我就想知道你說的是不是真的,你們憑什麼能欺負安東他們家。」
表嬸說:「你是他什麼人?幹嘛管這件事?」
岩峰淺淺地哼了一聲:「我這人從小就喜歡管閑事,再說了安東在面打工的時候對我特別好,就跟親兄弟一樣,他的事,我自然更要管了。」
表嬸聽了那話也就沒再多疑心什麼旁的可能,就默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