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術視覺
至聖所的門關上了,而密涅瓦依舊在饒有興緻地打量著這座聖殿,就好像她是個來參觀的遊客那樣。
至聖所驅逐黑暗與污穢力量的法陣正常運轉著,而她看起來沒什麼不適……直到此時,斯特蘭奇才覺得自己提到了嗓子眼的心落了下來。
「你好像很害怕我?」密涅瓦跟在他身後,似笑非笑地對上他的視線說,「如果你完全不相信我的話,不妨去問問維山帝……你可以做到吧?」
……他不能,至少目前不能。他當然可以溝通維山帝,但維山帝在賜予魔法的時候從不會與法師們對話。
去會見那三位一體的偉大存在需要進行複雜的施法準備,對上任不久的奇異博士而言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他的確需要求證一下,斯特蘭奇默默想著,畢竟他還記得密涅瓦在第一重時間裡是怎麼理直氣壯地自稱「和奧姝圖有些交情」的。
萬一她說的是真話……咳。
他當然不能在這個敵我不明的法師面前露怯,斯特蘭奇只是抿起了嘴唇,低聲說:「我已經把你帶到了至聖所。」
「可你要求我不能單獨行動。」密涅瓦無情地戳穿了他,好在她對此似乎並不以為忤,「保持謹慎是好事,你沒做錯什麼……嗯?那是萬物之鼎嗎?」
剛剛還用空靈的語氣嘲笑了至尊法師一句的密涅瓦突然興緻勃勃地快步走到了樓梯旁邊,繞著那個形狀像口鍋的法器轉起了圈。
萬物之鼎!雖然這東西看起來就是個坩堝,但是使用它能看到世界的一切過去和未來,對密涅瓦來說這可是個好東西,也許她有一天用得著它……
她這會兒看起來像個剛來到聖殿的學徒,眼裡帶著明顯的新奇。斯特蘭奇看見她抬起眼睛,朝他很有禮貌地發問:「我能碰它嗎?」
「……不?」斯特蘭奇謹慎地說。魔浮斗篷在他身後蜷起一角,不著痕迹地捅了他的后腰一下。
真是防備心重的小朋友。密涅瓦撇撇嘴,不以為意地又轉了回來,三兩步躍上了樓梯,對他說:「走吧。」
他們走上樓梯、繞過迴廊,可惜這默契的安靜並不能持續太久。
斯特蘭奇不著痕迹地嘆了口氣,拉開了一間卧室的門,對密涅瓦說:「不介意的話,你可以在這裡安頓下來……我就住在隔壁。我在的時候,你可以在至聖所沒有禁制的區域隨意活動,但是離開至聖所要和我一起。」
「好呀。」密涅瓦看了一眼這間卧室,大概是統一的客房,乾乾淨淨沒有一點塵埃。不管怎麼說,這可比她以前的法師塔來得整潔舒適多了——那裡面全是從墓地帶回來的材料,可不是什麼人類的宜居之所。
密涅瓦轉過臉來,笑眯眯地對斯特蘭奇點了點頭:「那可要麻煩你了,找回那些不死生物可是個大工程。」
「……我還有些問題要問你。」斯特蘭奇又關上了卧室的門,深吸了一口氣說。
「你居然忍到了現在才說,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打算問了呢。」密涅瓦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不過這笑聲很快止住了,她重新站直,姿態放鬆地對斯特蘭奇比了個「請」的手勢。
…………
密涅瓦舒服地窩進了扶手椅里,看著面前的年輕法師字斟句酌地組織措辭。
初見時那種如同驚弓之鳥的緊張已經從他身上褪去了,某種從容的風度又回到了他身上,而這點同樣讓密涅瓦覺得有趣。
她喜歡和冷靜自持的人打交道。
「愛德華茲女士?我可以這麼稱呼你嗎?」自稱斯特蘭奇的法師在椅子上動了動,看著她說。
「不要『女士』。」密涅瓦百無聊賴地把玩著自己的手指說,「愛德華茲,或者密涅瓦。」
「好的,愛德華茲。」奇異博士流暢地接上了話,忽略了那個直呼名字的選擇,「你是從什麼地方來到這裡的?」
「你知道維度之外沒有『哪裡』的概念,距離沒有意義……」密涅瓦稍微坐正了一些,難得正經地回答,「所以我假定你是在問我家鄉的情況?」
「願聞其詳。」
「那是在另一個宇宙位面。晶壁區分出不同的世界,晶壁內不同的星系裡有不同的星球文明,我出生的大陸……我們稱呼它為艾爾科瑞。」
奇異博士專註地盯著她的眼睛,表示自己在聽。她好像也是個虹膜異色症患者……斯特蘭奇走了半秒鐘的神,立刻把思緒拉了回來。
「另一個位面?」他的眉心微微蹙起,低聲重複了一遍。
「按照你們這裡的定義——抱歉,那個詞兒我不會說,另一個大宇宙?全能宇宙?超級宇宙?」密涅瓦嘀咕了幾句,揮了揮手,「無所謂了!總之那是個美麗的地方,龍族、精靈、矮人之類的種族都曾經一度統治過世界,但最後勝出的仍然是人類。更多的,以後再說吧。」
是「多元宇宙」。如果他正確地理解了她的意思,那麼她來的地方甚至與這裡並不在同一個多元宇宙中,斯特蘭奇默默地想著。
倘若她說的是真的,她依靠什麼力量穿越了這之間的重重世界壁壘?傳奇法師能夠發揮出這樣的力量嗎?
「我們的世界把法術分為八大法術學派與一個共通學派。」密涅瓦又一次偏了偏頭,「我嘛,如你所見,是個死靈系法師。」
「我想你應該不介意為我介紹一下?」這聽起來不像什麼好詞,奇異博士合攏了自己的雙手,謹慎地說。
「死靈法術操縱生與死的能量。」密涅瓦將胳膊肘支在了椅子扶手上,笑吟吟地回答,「我們探究生命最本質的奧秘。簡單來說,賦予生命能量,或者奪走它們;我們能夠創造不死生物,超越生死的界限,甚至讓死者蘇生。」
她奇怪地看到斯特蘭奇戴著手套的雙手忽然緊緊握到了一起,就彷彿在壓抑著什麼。
但密涅瓦只是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就微笑著繼續說了下去:「有許多人因為死靈魔法觸及了生死的禁忌而對我們懷有某種偏見……但那不意味著真相就是如此。死亡的力量是公平的,就像生命的力量一樣。」
「你說你能讓死者復活……」斯特蘭奇沉吟著,尋找著措辭,「那聽起來有些……褻瀆。」
「是嗎?」密涅瓦睜大了她的雙眼,笑聲幾乎要從她的喉間溢出來了,「只有那些狂信的瘋子才會這麼認為。」
她有趣地看著斯特蘭奇皺起他好看的眉毛。
「你會覺得將一個生命垂危的死者搶救回來是褻瀆的事嗎?如果不是,那復活一個剛剛死去的人又為什麼讓你感覺褻瀆呢?」她輕快地說,「魔法只是工具而已。」
那當然不一樣……但斯特蘭奇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不得不承認,在短暫的一瞬間里,奇異博士的心的的確確被觸動了一下。
他還記得他當初成為醫生的初衷,是想要從死神手中挽回那些將要逝去的生命。
命運如此無常地奪走了他治病救人的雙手,又給了他新的希望。可是在成為一個法師之後,他為了守護更多生命,做出了許多不得不為之的事。
他殺過人,送走了某些人的性命,最後,他把自己的靈魂同樣放在了天平上。
「請相信,我並沒有懷有任何偏見。」斯特蘭奇壓下心中的思緒,目光透過手套看向了自己疤痕遍布的雙手,低聲說道。
「什麼?你當然不會。」密涅瓦挑眉微笑起來,輕快地說,「你擁有奧術之眼啊。」
「呃?」奇異博士發出了一聲困惑的鼻音,他低下頭看了看自己脖子上掛著的阿戈摩托之眼,「你是指這個?」
「啊?」這次輪到密涅瓦困惑了,但她很快反應了過來,坐直了身子,「不,當然不是……我指的是你自己的眼睛。」
「我的……呃?」斯特蘭奇徹底被搞糊塗了,他從來沒有聽說過這種神秘學術語,「抱歉,你說的話很令人費解。」
「你從來沒有注意過你的眼睛在不同光線下有不同顏色嗎?」密涅瓦說,「那就是奧術之眼的特徵。這很罕見,擁有這種眼睛的人都是學習魔法的天才,我是,而你也一定是。你的老師沒和你說起過這件事嗎?」
「我們一般管這個叫虹膜異色症。」斯特蘭奇有些感興趣地挑起了眉頭,流暢地回答道,「這沒什麼神秘學意義,這種病症的發病率在兩萬分之一到四萬分之一,是一種常染色體隱性遺傳病,我……」
他沒能說下去。密涅瓦乾脆站了起來,幾步走到了他面前。她彎下腰,髮絲像雪一樣垂落下來,甚至有幾縷落到了斯特蘭奇的面頰上。
溫熱鮮活的人類皮膚貼在她的手心裡,讓終日與亡者為伴密涅瓦生出了一種久違而別緻的懷念感。一個活人……她是不是又嚇著他了?
密涅瓦看見眼前的至尊法師下意識地向後仰去,他緊緊抓住了扶手,差點從椅子上翻倒。
她乾脆伸出一隻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一隻手扶正他的臉:「別動……看著我的眼睛。」
她看見斯特蘭奇的目光先是四處游移了一下,然後才不情不願地移了回來,望向她的雙眼。
這四目相對的姿勢對斯特蘭奇來說近得有點令人難以忍受,死靈法師那冰冷的呼吸吹拂著他的皮膚,他的話語幾乎是從牙縫間往外飄:「然後……呢……?」
「它們是什麼顏色?」密涅瓦說。
「綠色……不,藍色?」斯特蘭奇喃喃道,他能在這雙眼睛里看見自己被縮小的倒影。
刻在基因深處的某種面對捕食者的應激性緊張抓住了他的心臟,他感覺自己的呼吸急促了起來,血液正在快速湧上他的面頰,心跳的聲音撞擊著他的鼓膜。
任誰與一個殺死自己數次的人四目相對都會如此,但他不能將這種反應表現得太明顯。
但接著,他顧不上緊張了。
或者說,他感覺不到緊張了。
他的視野顛倒了過來,他看見一隻手正撫在他的臉上,而他自己的眼睛正近在咫尺,倒映著白髮的女性。
但斯特蘭奇仍然感覺到自己坐在椅子上,密涅瓦的手正冰涼地貼著他的臉頰,他並沒有經歷什麼靈魂轉換的過程,他只是……看到了,僅此而已。
他看見自己的瞳孔正因震驚而緩緩放大,這雙屬於他自己的眼睛,和他所看見的密涅瓦的眼睛是一樣的,正泛著藍色的微光。
「那是什麼?」
密涅瓦讓他看到了她想讓他看的東西,滿意地直起了身,坐回了扶手椅上。聽到了這個問題,她交叉起雙腿,懶懶地說:「秘法之眼,和奧術視覺。」
魔浮斗篷豎起了領子,摸了摸奇異博士的臉頰。
「後者能讓法師看見魔法靈光,前者可以讓你擁有另一個視野。」密涅瓦很耐心地解釋,「我讓你看到了你的眼睛在奧術視覺下的樣子。」
「那代表著什麼?」斯特蘭奇說。他不自覺地前傾身體,全神貫注地盯著密涅瓦。
對新知識帶來的探索欲壓倒了他那些有關責任和錯誤的痛苦思考,他不再把眼前的人當作需要小心周旋的魔怪,而是一個可以與之平等交流的法師同行……
但密涅瓦明顯知道許多他不知道的知識,因此,她的形象此時在他心裡有些接近於他的老師。
「那是一種天賦。」密涅瓦說,「你沒有覺得你對法術一點就通、對艱深咒語過目不忘、對魔力的流動如臂使指嗎?這雙眼睛能讓你不需要動用魔法就能感覺到魔力的存在,如果你掌握了開啟奧術視覺的方法,你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就能一直維持它。」
「不光是咒語,我對什麼都過目不忘。」斯特蘭奇小聲嘀咕了一句。
這句話不止怎麼戳中了密涅瓦的點,她又笑了起來,用那種忍俊不禁的眼神看著他。一枚很長的耳墜被甩到了她的肩膀前面,她隨手一撥,再次將它埋進了髮絲之中。
她那種覺得好笑又帶著縱容的神態再次讓斯特蘭奇想起了自己的老師古一。這讓他的神情也不禁柔和了一些,他擺出了還是個學徒時對師長虛心請教的姿態:「怎樣才能開啟你所說的奧術視覺呢?」
「一個很簡單的小法術。」密涅瓦說,「我很樂意教你……不過我覺得你看起來好像需要休息一番。明天怎麼樣?」
她說著,並沒等待他的回答就乾脆地站了起來,離開了房間,只有話語的餘音在空中回蕩:「你的精神力都快枯竭了,真可憐。莫非你今天和一條龍戰鬥過了嗎?」
斯特蘭奇嘴角柔和的弧度立刻消失了。他面無表情地坐在那把扶手椅里,感覺自己的靈魂彷彿又一跳一跳地疼痛了起來。
……古一可不會把他的靈魂炸成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