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大母
三殿下抬頭望了眼地宮頂,問道:「你們怎麼掉下來的?」
燕帆看向薛子游,讓他答。
薛子游蹙眉道:「我們就按開國公主所說的,拿著鈴鐺到了金戈堀,然後就到這裡了。」
他砍去了中途許多波折,簡單又含糊地將事情不清不楚地說了。
沈元夕聽得頭疼,顯然沒聽懂,加上之前傻子姐姐的舊恨,這會兒再看薛子游,沒之前剛見時那麼激動了,只想揪他的耳朵讓他把話說明白,說不明白抄書三十遍。
好在燕帆突然開口,讓她熄火了。
燕帆補充道:「那日三王妃看中我的追蹤術,命我找子游回京,人我成功找到了,但碰到了宴蘭公主,宴蘭公主說到金戈堀能找到子游的娘親,但怕這笨蛋一個人去折在北漠,所以讓我也跟著來了。」
薛子游:「你放……」
沈元夕一瞪眼,薛子游那個「屁」字自己默默咽了。
燕帆又道:「出發前,宴蘭公主給了我們一個銅鈴,說是到了金戈堀響一次就按照腳下的路走,響第二次就把看到的東西帶回三王府。我們到了金戈堀后,銅鈴真的響了,那天飛沙走石,腳下突然下陷出一條小道,鄭乾怕黑怕死沒跟我們下來,就只有我和子游下來了。」
薛子游面色平和了些,點評道:「鄭乾那混蛋!」
「鄭乾?」沈元夕已經忘了此人是誰,只覺得耳熟,好像聽三殿下提起過,應該是十二家臣中的一個。
「就是……」薛子游看了眼三殿下,用詞被迫委婉了,「三殿下派來的幫手,是個商人,除了給錢,其他的什麼都不會。」
是個大麻煩。
一路上因為鄭乾這個混蛋,他們沒少被坑。
燕帆把話說明白了。
「我和子游按照公主的命令,從金戈堀的地道下來,就到了此處。看起來像個墓葬宮,本來我們是在墓葬宮的上頭,不知道這墓下面還有一層……我們走到主墓室時,那個銅鈴響了,就是第二次響,我們就找公主說的,看見的東西。可東西還沒找到,有個幽鬼……」
燕帆看了眼三殿下,多嘴解釋道:「幽鬼的意思就是,幽族的鬼,不是平時的蔑稱。他真的是個鬼,身體是透的,腳都不接地,看到我倆就嘰里咕嚕紅著眼撲過來,我打也打不到,我的劍匣也被薛子游搞丟了,我們就走為上計,結果薛子游帶的破路,被這種樹根纏住……」
薛子游:「你帶的路!我是跟著你跑的!」
燕帆面無表情,語氣確實歡快的:「薛子游!你終於承認你是跟在我屁股後面逃跑的人了!」
薛子游:「我跟在你後面是為了殿後!」
「你連個劍都沒有,你怎麼殿後?」燕帆說道,「事實面前,不要嘴硬。」
兩人吵了起來,沈元夕卻越聽越想笑。
薛子游這孩子,向來不愛說話,他願意跟人多嘴吵架,證明跟燕帆關係相當不錯。
燕帆被泥藤倒掛著,雙手也被緊纏著,一絲不苟梳起來的辮子團也散了。
沈元夕小心找了個地方,拍了拍她的頭頂。
「一路辛苦了,我想辦法讓你們脫困。」
燕帆這姑娘見光后,就沒有剛剛那麼跳脫了,她一本正經道:「既如此,三王妃,請把地上的劍撿起來。」
沈元夕撿起劍,用力劈了泥藤一劍,泥藤抖了抖,只是淺淺多了個缺口,卻又將兩人全都束緊了。
頭頂很遠的地方,飄來隱隱約約的低吼聲。
三殿下手心托著夜明珠,湊上仔細看了泥藤后,瞭然。
沈元夕手中一沉,三殿下把夜明珠給了她。
「這泥藤是活的。」他自己又掏出一個更大的夜明珠,說道:「站著別動,我去去就回。」
沈元夕眼巴巴盯著他手裡那個,又看了看自己手裡這個。
三殿下沉默片刻,默默換了,拿著小的走了。
燕帆看直了眼,扭頭對薛子游道:「人倆挺配的。」
言外之意,你一路上絮絮叨叨又是意難平什麼?
說來也怪,本來薛子游想起沈元夕跟三殿下成婚了他就惱,可真見了沈元夕,又覺得,自己並沒有那麼的生氣。
尤其燕帆這句挺配的,他第一反應,是認為她說得對。
沈元夕記著「傻子姐姐」的仇,不過,當著燕帆的面,她還是給了薛子游面子,小聲對薛子遊說:「等脫困回京再好好算賬。」
頭頂傳來空曠的一聲嘶叫,像極了一種古老巨大的生靈死前發出的哀嚎。
緊接著,纏在少年少女身上的泥藤枯萎變硬,稍稍一動,它們就碎成了齏粉。
兩人得救后,三殿下輕盈從破裂開的頂洞躍下,說道:「三層地宮。此處是撾兒國王室陵墓。」
薛子游和燕帆都沒聽過撾兒國,沈元夕卻兩眼一亮,來了精神。
「撾兒國!是那個三千年前馬背上的國家,他們有個鎮國之寶叫神來瓶,據說那個瓶子可以無限涌水,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薛子游露出了熟悉的嫌棄表情。
「你是又把怪談當真了嗎?」
沈元夕正色道:「雖有怪談成分,可歷史上是真的有撾兒國的,你應該知道的啊,咱們在漠北長大,你記不記得,八年前爹征漠州西丘,王副將受傷那次,爹抓了個西丘的細作,那細作說自己是契克楮人,契克楮就是撾兒國的後裔之一,撾兒國分裂了。」
她啰里啰嗦講了一堆,薛子游卻皺著眉,輕飄飄回了句:「你總是記這麼多無關緊要的雜事做什麼?」
又沒什麼用。
沈元夕早習慣了薛子游這種反應,回過頭對三殿下強調:「反正是有這個國家的。」
「嗯,是有,你說得不錯。」三殿下道,「撾兒國亡了后,子民南下,匯入各個族群。」
「那個神來瓶是沒有的吧?」沈元夕問。
「有的。」三殿下道,「我祖母的寶器之一,落在了此處,三千年前被撾兒國的先祖發現,救活了他的部落。」
薛子游:「別騙她了!這一聽就是假的……」
可回過神,不僅沈元夕,連燕帆都豎著耳朵聽。
「這個地宮,是撾兒國最鼎盛時期,福天王給自己的女兒修建的,他的女兒被稱為沙漠明珠,在最美的年紀病故。後來福天王又將自己和他的王后王妃們一起葬進了這座地宮。」
薛子游對這種事不感興趣,只是心裡暗暗震驚,三殿下原來能說這麼多話的嗎?
「墓葬這種東西,時間久不見光,就會被喜陰的東西佔據。」三殿下道,「三天前,你們是從哪裡掉下來的,還能摸回去嗎?」
薛子游大概想了個方向,但拿不準。這種是燕帆擅長的,他看向燕帆,等她的回答。
果不其然,燕帆說道:「死都不會忘,我劍匣還在那裡。」
薛子游露出一抹略帶得色的笑來。
他不忘跟沈元夕解釋:「她是個活地圖。」
沈元夕來回看了,發現了端倪,也露出了神秘的微笑。
燕帆卻無知無覺,問三殿下:「殿下剛剛如何到上頭去的?」
要想找回她的劍匣,就得先回到上面那層。
三殿下俯身和沈元夕小聲說了幾句,沈元夕應了聲好,把手裡的夜明珠給了燕帆。
「先跟我們走。」三殿下說道。
燕帆第一次摸到夜明珠,雖然面上仍然波瀾不驚還是一張少年老成的臉,但心裡樂開了花,多摸了幾下才點頭:「好。」
薛子游無意間看到了三殿下和沈元夕交疊在一起的手。
三殿下讓沈元夕把夜明珠交出去后,順手就牽起了沈元夕,十指相扣,前方帶路。
薛子游眼珠子都要斜出來了,哼了一聲,退後幾步,緊挨著燕帆走。
燕帆:「擠我做什麼?」
薛子游惱道:「哪裡擠你了!黑,我看不見路行了吧?!」
燕帆看著鋥光發亮的夜明珠,冷靜道:「你可真是睜眼說瞎話。」
三殿下把他們領到一處旋梯前,抱起沈元夕,對身後的兩個年輕人說道:「看好我踩的地方。」
旋梯有幾節下裝有機關觸發,三殿下踩著旋梯如蜻蜓點水,無聲無息點觸檯面,輕飄飄如飛旋到了上層。
燕帆仔細看了,抬手一指,說道:「我幫你打燈,你功夫差,你先。」
薛子游咬牙切齒道了謝,提氣上樓,好幾次擦邊,都能聽到階下機關齒輪的將轉不轉的聲音,最終有驚無險平安落地。
看他登頂,燕帆才動,她輕功卓絕,真如一隻小燕,噠噠幾下,比薛子遊動作更快更輕,穩妥上了岸。
「帶路吧。」三殿下讓出道,讓燕帆走在前面。
這一層的宮殿更開闊,但有許多門洞,燕帆腳下沒有遲疑,帶著他們走洞穿門,來到一處參天高的白石門前。
那氣闊的大門虛掩著,半邊已被陰苔鬼影鋪滿,鬼氣森森,還未靠近就吹來一股陰冷幽風,如同鬼在耳後吹氣。
三殿下低頭去看懷中的沈元夕,她臉上並無恐慌害怕,只圓瞪著眼睛,期待地看著那扇門。
燕帆說:「就在裡面,進門走不到三丈,就能拿回我的劍匣。」
但她卻沒動。
薛子游掏出一隻無芯的銅鈴,說道:「只要再靠近門一步,它就會響。」
燕帆默契補充:「然後門裡就會叫來一隻幽鬼。」
兩個人說完,回頭看向三殿下。
意思很明了,這是你母親要我們找的東西,你作為兒子,不然你去吧。
三殿下還未說話,沈元夕先開口了。
「子游,你把那個銅鈴,往前送一送。」
薛子游:「……你要不,先問問你夫婿,有能耐打鬼嗎?」
三殿下:「且按她說的做。」
笑話,又是在懷疑誰的能耐?
「這可是你說的。」薛子游深吸口氣,伸直了手臂,把那銅鈴往前探了。
霎時間,銅鈴大震,像厲鬼瘋笑,響得嘶聲裂肺慘絕人寰。
緊隨其後的就是門內嘰里咕嚕的聲音,像叫罵。
三殿下神色一凜,柳葉刀飛去,穿透銅鈴扎入了白門上。
沒有了銅鈴的響聲,門內越來越近的咕嚕叫罵聲,就愈加清楚了。
門沒動,從門縫中衝出一道虛影。
那虛影尖牙血紅眼,蓬頭垢面表情猙獰,確實是一隻做了鬼的幽族。
薛子游飛快拉著燕帆後退,快速道:「我們試過,刀劍傷不了他……」
那幽鬼撲到三殿下身前,卻忽然定住,呆望著三殿下。
沈元夕屏住呼吸,仰倒在三殿下懷中,正要問他怎麼了,就聽三殿下也嘰里咕嚕說了幾句。
那幽鬼訥訥點了頭,垂手乖乖站在了一旁。
薛子游:「……什麼?!」
燕帆解釋:「顯而易見,是幽族話。」
三殿下問完后,同沈元夕解釋:「是幽地某個山頭的方言,其實就是四千年前人們說的那些話,算你們的古官話。」
「他不會……現在的官話嗎?」
「會一些,但他更熟悉漠北巢廊地區的話,巢廊就是……十八年前,暗中聯合漠北蠻族擾你父母清凈的那個。」
「他為什麼會巢廊話?」
「因為他被巢廊人抓到了。」三殿下側頭瞄了薛子游一眼,說道,「進去吧,我剛剛問了,他在這裡守一具枯骨。」
燕帆不忘正事:「宴蘭公主要我們找的東西,就是那具枯骨嗎?」
薛子游已經不說話了,他一天也沒忘自己是因何而來。宴蘭公主說,這裡能找到他的母親。
「並不是。」三殿下道,「宴蘭讓你們找的就是這個鬼。」
這個鬼身上,落了一片浸月的碎魂,因而才能化鬼守陵,驅趕燕帆和薛子游。
三殿下道:「但我想,浸月想讓你們看到的,就是這隻幽鬼守護的東西。」
「把我放下來。」沈元夕小聲道。
「我們進去看看。」沈元夕一句話定了薛子游的心神,他快步走到最前,推開了門。
那幽鬼瞥了眼三殿下,敢怒不敢言。
三殿下一口氣拿出了數十個夜明珠,大大小小散落一地,也照亮了這間乾淨的墓室。
墓室鑲金裹玉,棺槨開著蓋子,裡面躺著一具白骨,漆黑的頭髮梳得整齊。
「這是誰?」薛子游問道。
夜明珠的光照下,他烏黑的眼睛一片深不見底的幽暗。
沈元夕看了玉碑旁的小字,說道:「應該是撾兒國的公主……」
三殿下道:「不錯,這個墓室本應是那個公主的,只不過,這個幽族人……」
他指著棺槨旁安安靜靜垂手站著的幽鬼,說道:「把棺材里撾兒國的公主扔了,讓他在乎的女人躺了進去。」
幽鬼又嘰里咕嚕說了幾句。
三殿下點頭道:「我知道。」
沈元夕問:「他說了什麼?」
三殿下卻沉默了好久,招手讓薛子游上前來。
「現在,這裡面躺著的,就是你母親。」
薛子游心中已信了大半,震蕩之時,卻還嘴硬:「你在開玩笑嗎?」
其他兩人已經懵了,三人都齊刷刷看向三殿下。
那隻幽鬼的神情也很茫然,使勁盯著薛子游看。
好半晌,幽鬼的喉嚨里呼呼作響,咕嚕出含糊不清的:「子……游?」
「要聽故事嗎?」三殿下請那隻幽鬼上前來,說道,「沒關係,用官話慢慢講,我會告訴他們。」
故事還要從裂今擄走的那個雙胞胎妹妹說起。
他為了血脈延續,動用一切邪法,從朝花擄來的那個女孩子在襁褓中就被當作祭品,獻祭給了邪道,裂今給她取名為大母。
為了讓她擁有像昭人女子一樣旺盛的繁育能力,裂今又讓血仆買了許多昭女子,偷販進幽地,給大母洗血。
百年折磨,裂今的夢終於實現了。
大母真的像昭女,一年就能生下一胎。這隻護棺的幽鬼,就是大母的兒子,名長功。
可裂今還是嫌慢,他想了個辦法,他不停地擄掠幽地的幽族女子,圈禁起來,做成無魂的傀儡,再以大母的血食養她們,等她們長大,就能生下有純凈浮燈血脈的子嗣。
也並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認同裂今。
長功就是如此,終於在幾個同心同德兄弟的幫助下,他救出了大母,九死一生越過了邊界,最後到達了漠北。
到了漠北后,流淌著幽族血液的長功失去了所有血液帶來的能力,在一次外出時天色突變大漠降雪,他被雪傷了眼睛,又被巢廊人抓住,其後幾年渾渾噩噩,也不知自己做了什麼,被巢廊人榨乾血后扔進地宮,醒來去找大母,大母卻早已不知所蹤。
原來,他失蹤那日,大母因擔心出門尋找,結果被商隊發現,被商隊折磨數日後,又被蠻族劫走,身陷蠻族部落。
直到被薛越所救,才過了幾年像人的普通日子。
薛越死後,她也消失不見了。
「我一直在尋找大母,那天……我聽到了她臨死前的呼喚,找到了她。她在薛越的衣冠冢前悲哭。」
大母給長功留下了遺言。
「長功,你只有一個兄弟,他叫子游。我太高興了,他是個人,是個人,長功。」
「我有兩個孩子,長子救我出幽地,不再讓我做幽鬼,幼子是我作為人生下的,我的心愿如今夜的月一般,圓滿了。」
「我將大母帶回了這裡。」長功說,「太好了,她沒有消失。她像人一樣,留下了屍骨,是白骨,她有了骨頭,是人,是存在過的人,沒有像風一樣消失……」
他一直在這裡守著,用幽族長生的命,守大母作為人的屍骨。直到前不久,他感到血已乾涸,仰頭化風的剎那,浸月的碎魂給了他做鬼的機會。
「看到你平安長大,太好了。」長功望著薛子遊說道,「她也一定很高興。其實,你才是她的孩子,她真正想要生下的孩子。」
三殿下問薛子游:「你要怎麼辦?」
薛子游含著淚,轉頭惡狠狠對三殿下說:「什麼怎麼辦!把我娘抬回去好好葬了立個碑!」
沈元夕不停撫著他的背,而燕帆想安慰卻找不到方法,只獃獃站著,悄無聲息哭了一臉淚:
「怪我,當時跟他打的時候沒叫你名字,一直叫你餓死鬼。我要早點叫你名字,他聽到子游兩個字,也知道是你了……」
長功見薛子游認了這個娘親,心滿意足,鬼影漸漸淡去。
三殿下魂片收袖,對薛子遊說道:「把棺蓋好,我幫你抬出去。」
鄭乾在地宮外的墓口重金請人挖人,眼前的墓口被巨石堵死了,只能一點點砸。
他開出價碼,挖出活人三百金,挖出屍首一百金。
嚮導忐忑道:「爺,這應該是撾兒國的墓,咱盜這個墓,會有天譴詛咒啊!」
「撾兒國?」鄭乾想了好久,問,「可是那個,有個傾國傾城公主的撾兒國?」
「對,沒錯。」
「那要挖出個公主來,也不虧,我就愛看美人!」
他說罷,拿著手帕抹了汗,考慮著如何委婉地寫封信告訴三殿下,他把倆少年給搞丟了,這時忽聽一聲震天響,巨石分崩離析。
煙塵黃沙中,只聽挖墓的工人們大叫:「天啊!是精怪!是鬼!」
而後又是幾聲驚呆住的驚嘆。
「哇——」
鄭乾只覺得煙霧繚繞中,一抹身影極其賞心悅目,抱著不管是鬼是妖精,都要一飽眼福的心態,鄭乾一頭扎進了沙塵中,和抬著棺材的三殿下撞了個滿懷。
鄭乾第一個念頭想的是,撾兒國那個國色天香的公主還魂了?
然後,他的眼睛回魂了,順勢絲滑跪下:「見過三殿下。」
薛子游冷笑道:「果然,從古至今,膝蓋最軟的是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