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也不知是不是她眼花,在她說完這句話后,顧明淵眼眸里的光暈微微有變化,是一種她說不出來的情緒,只讓他這麼凝視著,便感到羞恥,再無勇氣與他對視,低垂下頭,餘一截俏白秀頸露在他眼下。
室內太安靜了,她有幾分惴惴不安,悄悄翹起眼眸,正好被他眼神捕捉到,她無促了會兒,沒等到他發話,便挪到榻前,極細極輕的叫著他,「表兄……求您了。」
她在家中時,若惹了父親生氣,就這樣跟他求饒,回回都能讓父親心軟。
是姨娘教她的,姨娘說這是撒嬌,很多人都吃這套。
顧明淵閉上眼再睜開,緩慢從榻上坐起來,她就杵他跟前,兩人有點近,室內的香似乎更濃郁了,她慢半拍的後退到放水盆的杌子邊,將手裡的帕子輕輕丟回水裡,帕子沉入盆低,她聽到顧明淵回她。
「學堂內有執杖師傅,學生做了錯事,自有師傅來教訓。」
沈清煙一陣失望,咕咚著,「我沒證據,他把我拽進了抱廈里,沒人看見。」
但凡她有證據,她肯定去跟執杖師傅告發荀琮,她來尋他,不過是想要他替自己報仇。
她想了想,把下巴抬上去,給他看頸上的那圈紅痕,那是荀琮用手掐出來的,環在頸項上,襯的白膚愈加綿軟慘艷,她還抱著手在身前,那隻手腕方才被他握在手心裡,柔軟溫涼,只不過他力道重了點,手腕上也被握出一道紅,指印清晰,像是被誰輕薄過,莫名浮現出一種曖昧繚繞。
顧明淵移開眼,意識到一件事。
她沒有喉結,聲音也嬌細。
但這個年紀的小少年,是最雌雄莫辨的時候,再過個一年,她身體抽長,男人的樣貌應該會慢慢長出來。
燕京城裡富養出來的孩子總是嬌氣,多的是比姑娘家還黏人的小子,像她這種沒出過家門,頭次來學堂讀書的小公子,多數都要有人給依靠,不然是在學堂內結交同窗,不然是尋求高位者照應。
她在學堂里受學生排擠,纏著他要報復別人,要他給自己撐腰,她也想讓別人高看自己。
分明是怯懦懦的性子,骨子裡也蔫兒壞。
「荀琮和那些學生做過的惡事,我會交代給周塾師,由他處理。」
在學堂這麼久,沈清煙多少也清楚點兒,族塾里司塾的是周塾師,顧明淵不能越俎代庖。
但她不太樂意,才想埋怨。
顧明淵道,「你父親送你來學堂,是讓你學習還是讓你跟人逞威結仇?」
沈清煙嘰咕著學習。
顧明淵從榻上起來,沈清煙跟在他後面,兩人一同轉到十錦槅子前,他在其中翻找出一塊紫石硯給她,那方硯有他的手掌大小,通體晶瑩溫潤,質地堅硬密實,硯台上刻了一個小小的淵字,旁邊有小字,玉汝於成。
這是他的硯,他給了沈清煙。
沈清煙緊緊抱著紫石硯,揚著頭仰望他,他立在她面前,身後是桌燈光影,他的臉白如琉璃,眸中映著柔光,他身上那股威壓彷彿消失了。
沈清煙心跳如鼓,語無倫次的喚著他,「表兄……先生……哥哥。」
她不知道喊他什麼,她想得到他的回應。
然後她聽到一聲低沉的嗯聲。
她忽然歡欣雀躍了起來,忸怩著紅起臉,驀地羽睫微動,想起姨娘跟她說過的話,她不必要好生讀書,她沒法去科考。
如果顧明淵知道了真相,會不會收回現在給她的一切?
她當即怔住,隨後訕訕的問他,「如果明年我沒高中,您還會認我嗎?」
「儘力而為,不成還有下次,」他說。
沈清煙並沒有因他這句話而高興,無論多少次,她永遠也不可能考上,這只是個謊言,能騙外人,騙不了她自己。
她會讓他這個先生丟臉,她成不了才。
她仍是輕嗯著,裝出快樂的模樣,極其寶貝的摸了摸紫石硯上的字。
顧明淵沒喝多少酒,走動間已神識清明,他的目光恢復沉靜,那縷柔倏然消失,沈清煙在心裡嘆氣,果然喝醉酒才有好臉色,酒醒了便是沒人情味的冷臉。
但他確實會護著她。
沈清煙有微微鬆快,至少在學堂里,她不用怕再被人欺辱,等到明年……明年再說明年,沒準船到橋頭自然直。
——
也不知顧明淵同周塾師是怎麼說的,之後在學堂里,荀琮和趙澤秀為首的幾人都不再逮著她欺負,平日里看都不看她一眼,就是路上碰見,也不與她打聲招呼,也算各自安好了。
七月暑氣仍在,沈清煙已經很能習慣在學堂的生活,在學堂上完課,晚間再去英國公府,英國公府的下人們一看見她便知她是來找顧明淵,守門的小廝都主動開門來迎她。
這日晚,她剛從學堂里出來,走在梔子花巷裡,慶俞跟她笑道,「小公爺今兒要晚些下值,您先進靜水居等會子。」
沈清煙了解的,顧明淵是大理寺少卿,這麼大的官兒必然公務繁忙,遲些才正常。
兩人才出了梔子花巷,要轉到英國公府右側的角門時,正見一人候在那兒,離近了才看清竟是沈澤,手裡還提了個鳥籠子,裡面是只畫眉鳥,見著人便叫,叫聲甚悅耳。
沈澤沖她嘿笑,「六弟,我等你這麼長時間,還以為你不出來了。」
眼望向她身後,不見雪生,是個面生的小廝。
沈清煙揣著手到他跟前,左看看右看看,沒什麼人,她便回頭瞅一眼慶俞,「慶俞小哥,這是我四哥哥,我同他說兩句話。」
慶俞退到一旁。
沈澤拉她近前,「六弟,你現今得小公爺青睞,四哥哥才腆著臉來找你,你是清楚的,你三叔自來有抱負,沒奈何施展不開,他明年也想入科考,可他這麼大歲數了,我這個做兒子的心裡不踏實……」
沈清煙瞠目結舌,「四哥哥,你不會想讓三叔給表兄當學生吧!」
「怎會?你三叔那麼大年紀,也拉不下臉在小公爺跟前充學生。」
沈清煙也覺著對,誠然顧明淵是她先生,但她叫他表兄呢,三叔長他一輩,這要是再給他做學生,不是亂了輩分嗎?
「六弟在小公爺跟前說的上話,若能讓小公爺把你三叔引薦給國公爺,那四哥哥往後都對你感恩戴德了,」沈澤笑道。
沈清煙聽明白了,她三叔這是想給國公爺做學生呢,可三叔都老大不小了,這叫她怎麼跟顧明淵說,沒得惹顧明淵不快。
她推拒著道,「四哥哥,這不行的……」
沈澤磨了磨牙,仍笑道,「怎麼就不行了?這不是你隨口就能辦到的事兒?」
沈澤恨得牙痒痒,先前在酒樓她故意裝看不見他,現在這點小事還推三阻四。
他們三房是庶出,永康伯的爵位被大房襲了,二房好歹是嫡出,至少能混個蔭官,他們三房處境尷尬,沒官沒爵位,這些年全靠著大房、二房接濟。
頭都抬不起來,現如今還得看大房這個庶子的臉色。
沈澤面上帶著笑,急忙將鳥籠往她手裡推,「我聽說國公爺愛逗鳥,這畫眉鳥是我花了好大價錢才買到的,極有靈性,六弟你替我送給國公爺,四哥哥承了你的情,斷不會對你忘恩負義。」
沈清煙可不敢接,手一松籠子跌地上,那隻畫眉唰的飛出籠子,受了驚似的沖著沈清煙的嘴唇啄了幾口,直讓她哎呦一聲叫出來,眼看著嘴唇流出血。
畫眉鳥撲騰著翅膀飛了。
沈澤立時黑起來臉,「算我看錯了六弟,連自家人都不幫一把。」
沈清煙捂著嘴巴,真被他給架住了,腦子轉半天還不出話,傻乎乎的回他,「我跟表兄說一聲就是,四哥哥彆氣了。」
沈澤這才舒坦了,和她閑話了幾句,就揮袖子走了,沈清煙才後知後覺的想明白,她應該硬氣點回絕的。
這下好了,攤上事兒,嘴巴也破了,四哥哥都沒跟她道聲歉,只顧著讓她辦事。
她憋住氣,跟著慶俞去了靜水居,拂冬看她嘴破了,便拿來膏藥給她塗抹。
這廂外院顧明淵回府了,慶俞跟顧明淵提了沈清煙四堂哥來尋她,兩人還折騰跑了一隻鳥,再沒旁的。
顧明淵慢步到書房,將推開門,就聽見沈清煙嘶嘶輕叫著,「拂冬姐姐你輕一些,太疼了。」
入目就見拂冬托著沈清煙的下巴,兩人靠的異常近,顧明淵瞳色暗沉,正欲出聲。
拂冬這頭聽見響動,陡時放下手,瞧出他神色不對,連忙弓著身向顧明淵行禮,「小公爺,奴婢是看沈六公子嘴唇傷了,在給他抹葯。」
沈清煙也愣愣的點著頭,嘟起正紅腫的唇瓣給他看,「表兄,我被鳥弄傷了嘴。」
拂冬頓時面露尷尬,這小公子是真不會看人臉色,說出來的話真叫人誤會,若不是看他單純,真以為是在故意說葷話。
她悄然退出書房帶上門。
顧明淵注視著那破了皮又紅的惹眼的嘴唇,微凝眸又轉過臉,踱到桌前看她功課。
沈清煙站起身,小步到他身邊,糾結了一小會兒,鼓足勁兒跟他軟軟道,「表兄,國公爺還收學生嗎?我三叔想拜國公爺做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