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閏(3)
落寞的晨曦靜悄悄地在蘋果樹的枝葉上流淌,蒼白的太陽掛在冬日灰藍色的天空上。大雪落了一夜,整座城市銀裝素裹。伊萬諾夫娜教授走出公寓,長靴與厚厚的積雪摩挲,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穿過小小的公園,穿過在風中沙沙作響的白樺林,穿過一條又一條寂靜的街道。
走到研究所,年輕的物理學者經過重重驗證,踏進了開著暖氣的室內。她脫下深色的風衣,拍落上面堆積的一層寒冷的冰雪,順手將之掛到了一旁的衣架上。
金髮挽起、有一雙如同茫茫雪原上湛藍無垠的天空般的淺色眼睛的科學家大步流星地向自己的實驗室走去,一路上遇見同樣都步履匆匆的同事們。他們彼此之間小幅度地點點頭,爾後全心全意地投入到自己的研究中去。
午飯是紅菜湯配上鬆軟香甜的奶油麵包。科學家們共處一室的午餐風味是輕鬆活潑而又嚴肅認真的,他們熱切地討論著彼此在自身領域的各種實驗的新進展;討論著新的火箭即將在下個月飛上太空;討論著未來的人類在星際時代或許會遇到的種種難題與機遇。
他們也討論誰家的孩子因為成績優異、表現良好受到了學校的表彰,提前進入了少年先鋒隊;討論最新出的電影中纏綿悱惻的愛情或精彩絕倫的推理;討論那些近來在年輕人中大為流行的搖滾樂曲……總之,上到學術,下到生活中的種種趣事,他們無所不談。
伊萬諾夫娜教授此時也顯現出這個年紀的青年人本就擁有的活潑外向的性格來。她掰著手指頭,興緻勃勃地細數起近來遇到的怪人怪事起來。
去免費開放的藝術館參觀時,她看見一位正在現場立著個畫板,坐在幾個同樣正刷刷地畫得專心的學生與美術家之間,蘸著顏料的畫筆懸在半空中,正用一副半夢半醒似的茫然神色注視著自己的美麗的銀髮的年輕女人。
在體育場打球時,她與一位相貌英氣、開朗健談的青年女性打了一場頗為激烈的對抗賽,最後艱難地以一分之差取勝。對方遠遠地拋給她一瓶冒著泡的冰汽水,笑著大聲嚷嚷著下次一定會漂亮地贏回這局。
前天回家的路上,更是遇到了一位似乎是叛逆翹課溜出校園的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這位相貌異常英俊、氣質放蕩不羈,一看就是個老師眼中的典型的刺頭的年輕人站在街邊抽著煙,看見她走來后竟然不好意思一樣地掐滅煙頭,急匆匆地跑走了。活像一個被素有威信,因此在心裡暗暗地欽佩和敬畏著的長輩或導師逮了個正著的小孩子似的。
「真有趣啊……」
一位帶著眼鏡的同事笑眯眯地托著下巴感慨道,她是與伊萬諾夫娜教授畢業於同一所大學,之後又前往更高的學府進修碩博學位,不久前才進到這所研究所的後輩。空暇時間裡,這位同事總喜歡安靜地托腮端坐在電影廳或歌劇院里,聚精會神、興緻盎然地注視著一幕幕悲喜劇上演。
她自稱是一名堅定的唯物主義者,然而平時卻對研究神秘學頗感興趣,甚至還在一些花邊雜誌上發表了不少與之有關的研究報告。這讓修讀的幾個學位中雖然的確有一個神學專業,然而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無神論者的伊萬諾夫娜教授在心中頗有微詞,感到對方是玩物喪志、誤入歧途。犯了牛頓晚年類似的錯誤,因為在科學的探索之路上遇到了阻礙,便將注意力轉向了虛無縹緲的神學。
當然,排除掉這一點,這位可以稱得上是她的學妹的後輩個性溫柔可親、幽默詼諧,與誰都能聊到一塊去,並且在自身的專業領域上才華橫溢,前途不可限量。伊萬諾夫娜教授還是非常欣賞她,也真心實意地期待盼望著她在未來能夠取得更大的成就,甚至能夠被編寫進中小學生必讀的教科書,姓氏名字記載進科學史上的。
午休結束后,伊萬諾夫娜教授一直忙碌到了夕陽西下,繁星布滿了整片漆黑的天空的萬籟俱寂的深夜。
「……老師,我送您回去吧。」
身材嬌小玲瓏的助理為她遞來熱氣騰騰的烤麵包與甜牛奶,踮起腳尖,伸長手臂,將毛茸茸的大衣披到她的肩膀上。
年輕的物理學家因對方此時顯得頗為憨態可掬的動作而輕笑出聲。她俯下身子,揉了揉對方觸摸上去軟綿綿的金黃的小腦袋,直將那頭本就蓬鬆柔軟的短髮搓得亂糟糟的。
又是最為得力的助理,又是最為引以為豪的優秀的學生的小姑娘面色平淡,未有波瀾地無視了自己的導師一時興起的捉弄。她細聲細氣地重複了一遍之前的話語:「老師,很晚了——我送您回去吧。」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在深夜時分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大雪依舊如同柳絮般紛紛揚揚飄落下來,像是一隻只純白的飛舞的精靈。
麵包已經囫圇吞棗地進了肚子,伊萬諾夫娜教授小口地抿著香甜可口的溫暖的牛奶,只覺得心裡分外地安寧與滿足。
等到下個月休假,我要帶著自己的父母去溫暖的南方好好地玩上一玩。說不定還能在海邊撿到一些漂亮的海螺與貝殼,收藏在家中當做消遣……她如是下了決定。
穿過一條條街道,穿過如同沉默的士兵般佇立的白樺林。走近那小小的公園。
「小心。」她叮囑道,未曾回頭,「這座橋沒有柵欄,底下就是池塘。不要失足落水了,冬天的水可是很冰冷的。」
身後有誰推了她一把,她的身軀騰空而起,好像生長出了無形的翅膀,在天空中無拘無束地飛翔。
伊萬諾夫娜教授在寒冷而漆黑的水中掙扎,逐漸的,這小小的池塘化作了金色的大海,化作了翻騰的陰影與血肉。
伊萬諾夫娜教授——忘記了自己的名字的真實造物主睜開血紅的雙眼。思緒仍在一片混沌中沉淪,三位下屬或喜或憂或心虛尷尬的臉龐便映入了眼帘。
祂從夢中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