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 章 第一百零二章 歸園田居(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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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懷,你慢點兒。」
「知道啦。」
陳染懷追狗、擒貓、攆鴨、長竹竿子斗大鵝。他溜進廚房偷抓一把洗擇乾淨的韭菜,拿幾根喂餵雞,拿幾根逗逗鴨,一會兒又跑到兔子籠前,拔腳邊新鮮的草葉子喂兔子。
「你看這一隻兔子,瞧它肥的,有隻小羊羔那麼大。」
陳染懷拿細竹桿捅茶棕色的大兔子,大兔子肥到不想動,懶洋洋地欠腳,扭屁股,挪個位置,繼續嚼菜葉。陳染懷再捅,它再動。再捅,它再動……陳染壞急了:「你倒是跳一跳呀,瞧你懶的,怎麼跟白元奉一個懶樣。」
「哦?」白元奉探脖子,認真看了茶棕色的兔子一眼,側挪幾步,朝陳染懷抬頜示意,「小懷,這邊還有一窩小兔子呢。」
「在哪兒?在哪兒呢?哦哦,我看見啦!」陳染懷挽起袖子,打開兔子籠,抓過小兔子的長耳朵,就把兔子抱進了懷裡,「就是你了,抓住了,好小隻哦,白元奉你看,有一隻眼睛長黑圈,只有巴掌大。」
「你們青城山不養這些家禽嗎?」
陳染懷搖頭:「不養,我們可是清修之地,也不知是哪個老混蛋說的,養這些嘰嘰呱呱的家畜容易影響弟子們靜修,更會助長門內好逸享樂的歪風邪氣。可是你看看,看嘛看嘛,多可愛呀!」
他抓著小兔子的長耳朵,臉貼臉地給白元奉看:「給你摸摸。」
「不摸,快拿開,臭死了。」
陳染懷低頭認真嗅兔子:「有嗎?我怎麼聞不到……額呀!白元奉……」
「怎麼了?」
原來是小兔子毫不留情地撅起屁股在陳染懷的衣服上滴了幾滴稀薄的屎。
白元奉哈哈大笑,邊笑邊捏著鼻子向後躲:「快拿開,離我遠些,臭死了。」
陳染懷提著小兔子猛往白元奉身前湊:「不行,必須有福同享。」
「我才不沾這種福氣哪,肯定是你喂它韭菜喂多了,那可是鳶姨留給你炒雞蛋吃的,等會兒看你沒東西吃。」
「別凈說些怪小孩子氣的話。」鳶姨提著只竹籃子,笑眯眯的出現,「沒事兒,你們隨便玩,不會沒東西吃的,咱們哪,可以多放幾隻雞蛋。」
「不用了,不玩了。」陳染懷忙搖頭,重新送小兔子回兔子窩,他湊到鳶姨的身前,不好意思的笑,「鳶姨你在忙什麼呢?我來幫忙吧。」
「摸幾隻雞蛋,中午給你們炒雞蛋吃。」
「鳶姨,我能跟過去看看嗎?鳶姨,我能試試嗎?鳶姨,是這樣輕輕的拿吧?鳶姨……鳶姨……」
白元奉笑話陳染懷:「別喊了,你快把鳶姨喊迷糊了。我可沒喊你,你別過來啊,先前只有兔子臭,現在又有雞屎臭,臭上加臭,熏死我了。」
「有福同享啊。」陳染懷舉手,猛撲白元奉,「我分一點給你呀。」
「走開。住手。你別過來。」
「噓,別吵,都小聲點,聽。」鳶姨輕聲輕氣道。她向鋪滿木屑和軟草的屬於母雞的隔間指了指。
「嚓、嚓、嚓。」清脆的,一下一下,磕碎什麼的聲音,一點點傳出來,一隻閉緊雙眼的小腦袋,從碎出一個洞的蛋殼中掙了出來。母雞見狀忙低下頭,自外輔助,一聳一聳啄擊蛋殼,直至濕漉漉,黑乎乎的小雞仔完全滾了出來。
陳染懷興奮得眼睛都在冒光,他抓住白元奉,不停的拍他:「白元奉,小雞,剛出生的小雞,白元奉你快看。」
忽然又如同想起什麼似的,趕忙閉嘴,咧嘴,不敢再說話,但是笑意,早從臉上飛到了新出生的小雞的身上。
鳶姨躡手躡腳地向外面退,臨走前不忘特意叮囑兩個人:「再玩一會兒記得去洗手洗臉換件衣服,馬上開飯了。」
陳染懷甜甜的應聲「好」,目送鳶姨遠去,轉回頭,看著白元率,一臉的壞笑。
白元奉本能剛說不好,已被陳染懷圈住了脖子。
陳染懷非常明目張胆的,當著白元率的面,在白元奉極其鐵青難看的臉色中,將衣服上的「寶藏」,緩緩抹勻均分給了白元奉。
「有福同享。我終於得逞啦!」陳染懷得意的大笑,笑出一對兒深深的梨渦。
白元奉嘟囔一句:「我先去沖澡。」站起身,逃了。
「孩子們,吃飯啦!」鳶姨擺好碗筷后,向二樓的方向喊人。
陳染懷噠噠噠地沖了下來。他原本就白凈的臉蛋,經過沐水,更加得白嫩,冒著熱乎乎的水汽,他手腳勤快甜嘴甜舌地一個勁兒的往成伯與鳶姨碗里夾菜:「成伯,這隻雞腿大,這隻給你。鳶姨,這魚肉好鮮,你多吃。」
鳶姨也猛往陳染懷的米飯上面摞菜:「你也吃,別光顧著給我們夾菜,小懷,你多吃,你太瘦了,多吃飯菜,吃胖一些。」
「我已經比剛來那幾天胖了很多呢。都怪鳶姨菜燒得實在太好吃了,我抓起筷子都忙到停不下嘴了。」
「別說話,快吃飯。」白元奉給陳染懷夾了整塊帶骨肉,放進碗里,「你嘗嘗這個……」
陳染懷抓起骨段,連咬連點頭:「嗯嗯,好香,好嫩,這是什麼?雞肉?好好吃啊。」
「好吃吧?紅燒兔肉。」白元奉目不斜視,淡定地強調道,「哦,就是方才你看中的那隻肥兔子,棕色的那隻——它的腿,好吃吧?」
「就是像你的那一隻?!」陳染懷驚愕地張大嘴,嘴裡仍含著咬下的一口肉,吐也不是,吞更不是。
他盯著手中的殘骨,驀地紅了眼圈,氣得直接哭了:「兔子,兔子,是我對不你。以後我再也不看兔子了,看一隻少一隻,我不過餵了你一把草,你就送了一條命,都怨白元奉……」
「怨我?」
「你這孩子!你這孩子!」鳶姨猛打白元奉,「怎麼不怨你?好好的吃飯,你惹小懷哭什麼?」
她轉過頭安慰陳染懷:「小懷你別哭啊,你成伯去捉它們的時候,正好發現這隻兔子已經被嚇死了,死兔子嘛,扔掉也怪可惜的,不如我們拿來燒兔肉,也不至浪費,你說對吧?」
「真的?」陳染懷掛著眼淚,猛咽了一口。
「真的真的。」鳶姨點頭,「兔子膽子小,不經嚇,跺個腳都會嚇破了膽。」
「哈!是呀,一棍子猛擊後腦勺,能不嚇死嗎?」白元奉挾一筷子青菜。
眼見陳染懷憋嘴又要哭,鳶姨又打白元奉:「你這孩子!我剛將人哄好,你就不能讓小懷順當的吃個飯嗎?」
「鳶姨,你別嬌慣他。又不是不清楚家養畜類的用途,他連親餵過的雞都照吃不誤,還怕多吃一口兔子肉嗎?何必另找什麼借口?」
「……白元奉,你就是個大混球!」
「好,我混球,罵完了?解氣了?擦乾你的眼淚,吃飯。」
「鳶姨,你別打他了。我不要緊,我早知道,他就是這種惹人生厭的討厭性格,我都習慣了。」
陳染懷抹乾凈眼淚,故意伸筷子連夾好幾口兔子肉,邊咬牙切齒的咬向兔子肉,邊惡狠狠地狠瞪白元奉,「嗯,好吃、好吃,可香了,可好吃了。」
飯後散步消食。陳染懷揉著圓鼓鼓的肚皮,連連打飽嗝。
「你怎麼不說話?還在為了吃飯時的事情生氣?」
「別跟著我,你滾開,我不想搭理你。」
「有些事實,不是假裝不知道,就能當作不存在的。」白元奉苦笑,輕按心口——那裡是「同心」的地方,「小懷,我想同你商量件事情。」
陳染懷超大聲的「哼」了一聲,扭開頭,撇過臉。
但他靠近白元奉這一側的耳朵早已豎了起來。
「如果你喜歡這裡,不如就留在這裡,伯母——你的母親,可以一同接過來,這裡雖不至於衣食豐裕,但至少愜意自由。日常的起居,也可以交給成伯鳶姨打理。」
「你是決定好了才問我的意見的?那還等什麼?找間屋子,直接把我鎖進去不就行了?」
「小懷,像商量這些正事的時候,你說這種賭氣話有什麼意義?看出來你在總壇呆得不舒心,也不自在。」
「那你呢?你會留在這裡嗎?你們魔教的事情要怎麼辦?」
「不會。我暫時不能離開魔教。不過,快了,我相信不久之後……」
「騙子!」
「你說我騙你?」
「對,白元奉你個大騙子,我說你就是個大騙子!我明白了,從你們聯起手來將我耍得團團轉后,你便自認為你得手了,覺得我需要求著你了,對我可以不那麼珍惜了,你想隨便我個破爛的地方將我打發掉,然後你好再物色下一個!」
「小懷,當初說要遠離我的是你,你到底想要什麼?你不要無理取鬧,我確實是為了你在考慮……」
「你根本不是為我考慮。我已經過慣了前呼後擁錦衣玉食的生活,你說將我捨棄便捨棄了,還是扔在這種破破爛爛的鄉下地方,你讓我又過回從前那種挨餓遭凍的日子嗎?我不要!」
「我還以為你喜歡這裡,相對於自在悠閑的度日,優渥的物慾真的顯得那麼重要嗎?」
「怎麼不重要了?怎麼會不重要呢?白元奉,你清高,我不是你,也不是你們這些公子少爺們,你們是飽漢不知餓漢飢,我不是。當我為了我娘的一副葯,天不亮就到大戶人家打短工的時候,你們這些公子哥們在哪呢?還在睡夢中念叨著要『晨興理荒涉』呢!我是為了生計,你憑什麼看不起我!」
「我並沒有看不起你,而是,我也不想在魔教呆下去了。」
陳染懷一下怔住了:「你不當你的魔尊了?你不當魔尊你想做什麼?」
「我確實嚮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的田園生活,你不是也志在山野嗎?」白元奉牽起陳染懷的手,「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忙的時候種田,閑下來時我們可以讀書、賞雨、撫琴弄蕭、蒔花弄草……」
陳染懷掙開白元奉的手:「志在山野?少來了,我隨便說的。白元奉,你別犯傻了,如果你不當魔尊了,我又何必再跟著你?」
「時至今日,你終於肯說出你的真心話了,所以我們之間的問題不在於我是否是魔尊,而在於誰是魔尊,你是要告訴我這個意思嗎?」
陳染懷垂下眼皮:「是。你別怪我要得多。如果你不當魔尊了,你還能為我做些什麼呢?你想讓我陪你吃苦受窮嗎?我不要,我有什麼錯?我也不過想替自己的後半輩子找個輕鬆點兒的活法罷了。」
「我總算弄清楚你的真實想法了。哈!好啊,你竟然是這種人。」
「我一直就是這種人,從來都是,我最喜歡的永遠只有我自己。是你看不清楚,怪你自己。」
陳染懷說著,抬起眼臉,甜甜的笑道:「既然話都說開了,實話告訴你也好。你想打發我也不是不可以,但至少要像你父親那樣拿出些誠意來吧?為一個人,建一座城,或是建個比『翠篁南竹』規模更大的庭院,家僕少說該有百人吧,否則怎麼襯得上堂堂魔尊心上人的身份?你不是很喜歡我嗎?」
「哈!你也配?」白元奉露出個十足鄙夷的笑容,「既然你這麼願意留在『魔尊』身旁避勞就逸,好,如你所願。」
無休止的爭吵,短暫和好,再爭吵……無休無止。很累。心累。
白元奉氣悶地走向中庭。
「青龍。出來說會兒話吧。」他下意識道。待回過神才忽然意識到,長久以來如影子般恪忠職守的人,原來早已不在背後。
「教主。」是戴黑色面具的其他人。
白元奉捏眉心擺手:「沒你們的事,都下去吧。」
變了,都變了,物是人非,原來一切早已暗自變化,自始至終只余我駐守原地、踟躕不前嗎?
我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停在過去,止步不前的?
一雙如水般清澈透底的眼睛,一旦被盯住,便無從閃躲。它們既能反映出眼睛主人的單純想法,也能倒映出被影映人的陰暗與醜陋。
一如十幾年前,剛從草叢中爬出來的樣子。
瘦瘦小小的,肋骨嶙峋,渾身布滿了鞭痕,脖頸上拴著切斷了鎖鏈的項圈,狼藉且羸弱,像一隻即將死去的小羊羔。
唯有一雙眼睛,黑夜中熠熠發亮,不服輸不投降,好像至死前最後一刻,仍要倔強的苦撐著,大喊出「我想活下去!我要活下去!」
「哥、哥,救…我。」好像剛能開口說話的樣子,口齒不清晰,語句不連貫,他匍匐過來,血污的手指抓住了韓介的腳腕。
韓瑩湘被嚇得哇哇大哭,畢先渾身炸毛,韓介哄完了這個又哄那個,懷抱著小小的孩童連聲安撫。黃溯回脫下外衣替小男孩遮身,他憂心忡忡道:「少主,這不會是從魔尊那邊逃出來的人吧?」
猜測很快得到了證實。喝得酒氣熏天腳步亂晃的人,胡亂地揮舞著「莫離」劍,發出像困獸似的嘶吼:「出來啊,你給我滾出來,我沒耐心陪你東躲西藏——啊哈,原來你在這裡啊!」
他抓住頭髮一把將小男孩拖了出去:「我宰了你這隻勾搭男人的狐魅蛇精,小小年記就學會了不要臉,你的先生是怎麼教你的?」
「放開他!」雄雄怒火從丹田直衝顱頂,「你才不要臉,你不要臉還不是人!就連這麼小的孩子你都不放過,你就是個禽獸!」
「你說什麼!你敢再對著我說一遍?!」
「我說你是禽獸,聽不清楚嗎?禽獸,禽獸,禽獸。夠清楚了吧?我沒有你這種禽獸父親!」
「魔尊,請冷靜!這是少主啊!」黃溯回衝上去死死抱住白遠默,被白遠默一腳踢飛。
畢先撲過去狠咬白遠默的腿,也被踢了出去。
韓介跪擋在了白元奉的身前,同樣被踹了出去。
血紅的雙眼紅得好似滴血:「你再大聲說一遍——」
「我、不、准、你、再、動、我、的、人!再說多少次也見一樣,禽獸!」執著地以手抓向劍尖,一步一前,眼看劍身一寸寸穿透左手,眼看鮮血一滴滴滴落,沒有疼,只有恨,新仇重疊舊怨,爆發出來激烈的反抗。
「我要他!既然你可以玩弄男人,既然你可以為了一個男人不顧娘的感受不管娘的死活,既然你可以假裝深情款款的一生只願心繫一個人,憑什麼我不可以?我要他!!!」
父親的手開始劇烈地顫抖,嘴唇也止不住哆嗦,眼內寫滿了驚愕,還有痛心:「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再說多少次也見一樣!我要留下他,或者,你直接一劍殺了我們兩個,親手送我去死,兩條路,你自己選!」
——當時那一巴掌可真疼啊!
白元奉抬起左手撫向臉頰,似手還能感受得到半耳失聰的火辣辣痛覺,父親衝過來猛扇了自己一記耳光,連「莫離」都不要了,踉蹌狼狽地逃跑了。
好像透過孩童的澄澈雙眼,白元奉終於認識到了這個不情不願的自己。
同一年,白元奉像是放任自己似的,離開了魔教,逃往了中原。
然後遇上了此生命定的剋星,像燦爛向陽花似的微笑著的染懷。
未來從那一刻起,成為了過去。時間成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