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
轆轆的馬車聲,在祈瀝的雨聲中如水珠滴在白玉石上,低沉又悠長。
馬車的四面,皆被墨色漆木所裝裹,雕花的窗牖被一簾墨綠色的縐紗遮擋,即便馬車外狂風大作細雨蒙蒙,也絲毫不會驚擾車內的貴人。
姜好披著魏弋的外袍,坐在他的斜對面,微微低著頭,無意識的絞著手指,有些坐立不安。
凌聞川不在,她與南昭帝獨處,即便對方語氣溫和禮數周全,也總是覺得倍感壓力。
她從來不是能與他勢均力敵的人,卻總是這般與他平起平坐,如何不叫人心生惶恐?
車內安靜的詭異,姜好悄悄抬頭瞥了眼正襟危坐的帝王,見他目光渙散似是在思考著什麼。
「弋哥哥,」她尋了個不是那麼突兀的時機開口,語氣誠懇地感激他:「你又救了我,多謝。」
她有些羞愧地瓮聲瓮氣道:「這本該是我自己的事,但我還是太沒用,總要麻煩你。」
如今算來,她都欠他兩個人情了,也不知何時才能還的起。
魏弋聞言皺了皺眉,剋制著眉宇間的不愉,看向她,聲音不輕不重地:「你我之間,不必如此生分。」
他又緩緩向她攤開掌心,帶著幾分強硬:"把手給我。"
「嗯?」姜好茫然地撞上他漆黑的瞳孔,又見他一臉凝重的樣子,不由得心下微微訝異。
雖不知他這是何意,但她還是聽話地將手伸出去了。
然後就見魏弋握住她的手腕,仔細把了她的脈搏。
姜好一邊感受著男人指腹上傳來的炙熱溫度,一邊詫異地問道:「你還會把脈?」
「略知一二。」
魏弋始終神色未變,還貼心地幫她把衣袖拔好,才將她的手揣進外袍里暖著。
他說,"用了弒心蠱,雖能令那人痛不欲生,但你自己的身體也損耗巨大。如今你脈搏微弱,氣血虧虛的厲害,須得好生將養。」
雖然不知道她為什麼會知道弒心蠱的下落,但魏弋還是忍不住嗔怪她如此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我知道。」
姜妤沒將他的勸告放在心上。
她還是想著藉此殺了謝辭,省得再連累他人。
最初她也借著相看駙馬的幌子,四處拉攏北祁的中立權貴,但那些到底是些養尊處優的文人,難與手握重兵的謝辭抗衡,除了白白浪費時間,沒有多大的用處。
如今謝辭勝了,在北祁之中,雖民心所向非他,但他依舊是難以撼動的存在,短期內沒人能用權勢壓倒他。
現在擺在姜好面前的有兩個選擇:要麼她與他同歸於盡,要麼她先隱忍墊伏,待有朝一日再領兵反殺……
「小妤。」
魏弋冷不丁的出聲喊她。
他看出了她的想法,卻對她的所作出的思慮里,沒有想過要求助自己而感到淡淡的落寞。
於是在她驚愕抬頭的時候,他不緊不慢地說道:「上次你生辰時我沒想好的事,如今算是想好了。」
「您說。」姜妤的心瞬間被提起來。
她想著無論他待會提出什麼要求,她都一定要在死之前給他完成。
矜貴的帝王點了點頭,低沉的嗓音帶著好聽的磁性。
他說,「一,你不能再擅自操縱弒心蠱。二,你想要謝辭的皇位,但我更想要,所以你要把北祁讓給我。」
"我……"姜好錯愕地瞪大雙眼,微微張著嘴卻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麼。
他好像一下子就把她那兩個選擇全給否定了,偏偏她又不能反駁和拒絕。
他神色平靜,語調也很平穩,說得輕描淡寫又理所當然,卻叫她無端感受到了他話里蘊藏的強硬和威壓。
最終她只能頹廢的低下頭,悶悶地應道:「好…」
魏弋見她這個樣子,心裡也堵得慌。
他不想她尋死,也不想她為了報復那個人,就把自己折騰得遍體鱗傷,更不想她背負著對他的人情,整日惦記和沉重。
他想讓她平安喜樂。
可結果卻是他連想幫她報仇,都名不正言不順。
魏弋沉默了很久,幾番按耐不下,終是鼓起勇氣,假裝漫不經心地問道:「小好,你為何總是想自己抗著?」
他的嗓音難掩失落和低沉,"我南昭有百萬雄師,從不懼怕北祁,可你為何從來不考慮找我?"
姜好卻是下意識的脫口而出:「這怎麼行?我與您勉強算是有幾分淡薄之交,麻煩一次就已經夠厚顏無恥了,怎麼能老是叨擾你……」
上次找他借人,也只是為了儘快找到弒心蠱罷了,現在有了弒心蠱這個捷徑,她又何必去麻煩別人?
但是這話說到最後,她的聲音漸漸弱下來,因為她發現魏弋的臉色很難看。
過往與他見面,他的表情都很平淡,偶有波動但更多時候一副波瀾不驚刀槍不入的模樣,斷然不會像今天這樣,露出顯而易見的不悅和慍怒。
他好像真的生氣了。
姜妤忐忑地咽了口口水,有些不知所措地等待著這位冷酷君王的發難。
但她等了一會,又沒見有什麼動靜,抬頭去看時對方神色如常,彷彿剛才他臉上的一剎那陰霾,只是她看走眼了。
而意識到自己失態的魏弋,迅速收斂了情緒,又恢復了一慣在她面前時的沉穩溫和。
他似是無奈地喟嘆一聲,"大抵是我待你不夠好,才叫你不願與我親近罷。"
「不、不是的……」姜妤連忙反駁。
老實說他對她挺好的,就是她覺得自己無以為報,心裡過意不去而已。
魏弋看著她,指腹摩挲著手上的翡翠扳指,垂眸抿了抿唇,輕聲道:「你可以理所當然的,把我當成你的靠山,無需有任何心理壓力。」
話音剛落,姜妤就驚得猛然抬頭,只見男人慢條斯理地:"我挺樂意的。"
「那謝、謝謝了……」
姜妤吃驚地清咳了幾下,神色不自然地掀開緊閉的窗牖透氣。
不知道為什麼,對上魏弋那道深沉又炙熱的眼神,明明裡頭是很純粹的善意,卻總能讓她拘謹局促到想逃避。
姜妤不敢褻瀆他,只恨自己是不知好歹的自作多情。
倆人就這麼各懷心事,一路緘默著。
一直等到馬車停下,姜好掀開帘子,只見南昭富麗堂皇、巍峨高聳的連綿宮殿,像一副豁然展開的絢爛畫卷,倏地在她面前顯現,饒是見慣了北祁的恢宏,此刻她也不免微微驚詫。
「你們南昭果真繁華。」
她一邊說著,一邊把手遞給魏弋,任由他牽著下馬車。
魏弋正想說些什麼,一道欣喜若狂的聲音橫亘進來:「公主!」
姜妤循聲望去,從不遠處飛奔過來的,竟是她的婢女清禾。清禾身後還跟著一臉眉飛色舞的凌聞川,以及板著臉的慕青。
她驚喜道:「你們怎麼都在這?」
「是凌公子把奴婢弄出來的!」
見姜妤能安然無恙的逃脫出來,清禾喜極而泣。
怕主子嫌棄她哭哭啼啼,清禾抹了一把眼淚,努了努嘴說道,「慕青也是被接應過來的,吶,他剛剛還想去找你,奴婢好不容易才攔下的呢。」
姜妤安撫性地拍了拍清禾的肩膀,又才重新看向慕青,問:「沈淮怎麼樣了?」
因著上一世的愧疚,她在行動之前,讓慕青沒事就保護一下沈淮,不必來救她,只因她當時抱了必死之心。
慕青一瞬不瞬地凝視著她,那一直緊閉的嘴唇終於動了動,嗓音乾澀喑啞:"他,沒有性命之憂了。"
「好,辛苦你了。」
姜妤點了點頭,勉強放下心來。
凌聞川覷了眼默默站在旁邊的魏弋,又看了看披著魏弋的外袍、臉色有些蒼白的姜好,特地等他們主僕三人寒暄完了,他才意味深長地打趣道:
「小好啊,你看我們陛下這麼不遠干里、奔波勞碌的親自去接你,你可得好好感謝他哦!」
姜好連聲應是,隨後飛快瞥了一眼負手站在她身側的魏弋,不免回想起馬車上他說的那番話,生怕他這會聽了又不高興。
但好在他依舊面不改色。
然而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魏弋冷颼颼地甩了個眼刀子給凌聞川。
但凌聞川故意視若無睹,不依不饒地嘖嘖稱奇:"我看你們二人親密了一路,連衣服都披上了,我看小好你不如就以身相許算了。」
此話一出,眾人皆是微微怔愣。
「放肆!」率先反應過來的慕青,陡然冷喝一聲。他抬手就想拔劍,企圖對出言不遜的凌聞川出手。
卻被姜好眼疾手快摁住了,「慕青,不要衝動。凌哥哥向來愛開玩笑,對我並無惡意,不必放在心上。」
她等了一會,也沒見魏弋出聲反駁,一時微微蹙眉,心中五味雜陳。他為什麼不呵斥凌聞川呢?他難道不介意這種玩笑么?
對於姜妤這明晃晃的拒絕,罪魁禍首凌聞川,瞥了一眼神色落寞的帝王,頗有些怒其不爭。
魏弋的愛是克制的,隱忍的,甚至因為太過在乎而變得無比小心翼翼,他既害怕對方知道后拒絕,又害怕對方不知道、導致連一絲機會都看不到。
長年累月的暗自傾心,壓抑得從前雷厲風行的帝王,變成如今小心謹慎的模樣,真叫凌聞川瞧不起他。
看看人家慕青,多有衝勁!
「哎呀真不經說!好了好了,我已命人準備了膳食。」
凌聞川又刻意沖著魏弋喊道:「陛下快帶小妤去用膳吧,免得她餓壞了。」
姜妤只覺這氣氛真是說不出來的古怪,但魏弋應聲邀請她,她自然不敢拒絕。
與此同時的北祁。
謝辭癱坐在長樂宮裡,喝得爛醉如泥,他渾身酒氣面色酡紅,一邊麻木地灌著酒,一般嘟囔著姜好的名字。
「阿妤…你回來…我好想你……」
他委屈的像只被拋棄的喪家犬,泛紅的眼眶裡,全是茫然和無措。
喝了一會兒后,他又懊惱地將罈子摔碎,悶悶地低著頭喝泣,「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求求你回來.....」
自打醒來后見不到姜妤,他就時而清醒時而迷糊,神智開始失常。
但唯一能清楚的記得的,就是阿妤,他的阿妤不要他了……
一陣輕緩的腳步聲踏進來,謝辭當即滿懷期翼地抬頭,意識朦朧之際,他將水光瀲灧的容月認成了姜妤。
「阿妤!」
他手忙腳亂地扔開手裡的酒罈,幾乎是連滾帶爬的撲上去,如獲至寶一般眷戀地將容月禁錮在懷裡,淚流滿面地訴說著他心中的思念。
「阿好我錯了!我發誓我再也不會傷害你了,無論是后位還是皇位,你要什麼我都給你,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離開我好不好……」
說到最後,他的語氣近乎哀求,卑微又惶恐,渾身都在止不住的發顫,生怕眼前的"姜好"下一秒就不見了。
而被他緊緊摟住的容月,聽著自己心繫的男人,瘋魔一般失魂落魄地訴說著對另一個女人的乞求,她只覺得心如絞痛,淚如雨下。
謝辭醒來后,就徹底變了個人一樣,對她拒之干里之外,整日躲在這長樂宮裡,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就只是為了想讓他心愛的姜好,回來見他一面…
容月想不明白,真的不明白為什麼謝辭突然就厭棄了她,她現在在宮裡,頂著一個未來皇后的名頭,卻得不到帝王的絲毫恩寵,被那些下賤的奴婢,日日在背後戳她脊梁骨。
就在剛剛進來之前,她還心存僥倖覺得自己可以挽回謝辭,可是現在,她只恨不得立馬把那該死的姜好,大卸八塊剝皮抽筋!
謝辭還抱著她,苦苦哀求她的憐憫。
容月眨眼斬斷了眼裡的淚珠,緩緩抬手覆在帝王的腰封上,她學著姜好的語調,輕聲蠱惑著失去理智的男人。
「阿辭,我們要個孩子好不好?有了孩子,我就不會離開你了……」
「好!好!孩子,我們要個孩子…」
謝辭喜不自禁地吻住了近在咫尺的「姜好」,貪戀地攫取她唇瓣上的溫度,而後將人攔腰抱起,萬般憐惜地放到了姜好的床榻上。
紅燭搖曳,滿室旖旎。
輕慢之中,兩道交纏的身影,抵死纏綿,暢快淋漓。
謝辭十足賣力,高興的要命,他以為他的阿妤,終於永遠屬於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