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父親(五)
南貨店在我老去之前+橫川三遷尋找父親父親很多年前就離家出走了,隨著時光的流馳,留下的痕迹越來越淡,留在記憶里的面容也越來越模糊,陳四平已經想不起他是怎樣一個人了。一個念頭忽然闖入腦海,令他怦然心動,把父親留下的書通讀一遍,或許是個好辦法。
讀書是他喜歡的消遣,了解父親是他的渴望,陳四平對即將到來的暑假充滿了期待,他覺得生活抹上了一層絢爛的色彩,就像夕陽下的高樓大廈,明亮而不刺眼。
陳四平把紙箱推到床底,打開檯燈坐到書桌前,在空調外機的嗡嗡聲里,從頭翻開《我們為什麼生病》的第一頁。
這是一本介紹「達爾文醫學」的科普書,陳四平讀得很吃力,他了解植物,了解昆蟲,那是他花了很大力氣才積累起來的閱讀資本,但這些資本無助於理解達爾文和醫學。他覺得自己需要補課的東西很多,他也不明白,父親為什麼對這些感興趣。
書不厚,一字一句慢慢啃,陳四平花了兩個多禮拜才讀完《我們為什麼生病》,記了一肚子晦澀的專用術語,腦子被攪成了漿糊。
在書的最後,他讀到了父親留下的第二篇筆記。
「發落齒搖,暮氣沉沉,唯獨對讀書還保有興緻和熱情。讀書不為求知,只求消遣,舍此之外,無以遣有涯之生。人從出生的一刻起就一步步走向墳墓,雖然我們時常意識不到,或者有意忽視,這是無可辯駁的事實。人固有一死,旅途長短不一,風景各異,每條路都通往同一個地方。在自然的生物,生存和繁衍是本能,舍此之外,別無他想。於我們這些不安分的靈魂,在本能之外,總是孜孜不倦尋找一些慰藉,否則的話,活著未免太過乏味。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個體,汝之蜜糖,彼之砒霜,以己度人的背後,隱含著將自己的意志強加於人,這是我們經常犯的錯誤。然而總有一些書,塑造了我們的想法,改變了我們的生命,令人激賞,念念不忘,渴望與人分享,遇到它們是人生的幸事。
「在適合的時間,遇到適合的人,投入地談一次戀愛,無論有沒有結果,都是一種幸運。讀書也是如此。有兩本書對我的影響很大,一本是R.M.尼斯和G.C.威廉斯的《我們為什麼生病》,一本是鄭也夫的《閱讀生物學札記》,我很喜歡這兩本書,反覆讀過多遍。不誇張地講,這兩本書塑造了我,讓我看待生活的態度不同於身邊的許多人。我感謝這些作者,R.M.尼斯,G.C.威廉斯,還有鄭也夫。」
陳四平覺得自己觸摸到了父親的脈搏,他的決定是正確的。
個人的悲喜微不足道,生活仍在繼續,泗水城很快迎來了萬眾矚目的高考。泗水中學不是考點,校園裡空了一小半,食堂不像往日那麼擁擠,陳四平定定心心打好飯菜,選了個靠窗的位置,細嚼慢咽,想著心事。
有人故意咳嗽一聲,在他對面放下餐盤,陳四平下意識抬起頭,看到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孔,叫不出名字。他的疑惑寫在臉上,令對方不得不自我介紹,姓李,生物組的李老師,最近嗓子不舒服,向他借一套小蜜蜂擴音器,上課用。咽喉炎是教師的職業病,每每撐到期末,撐不下去,陳四平爽快地答應一聲,說吃完飯就去儲藏室拿。
李老師謝過他。說完事掉頭就走,似乎有些不禮貌,於是坐下來一邊吃飯,隨便聊幾句。陳四平記起《我們為什麼生病》,正好對方是專業人士,虛心請教,如果要了解達爾文的進化論,讀什麼書比較好?李老師有點意外,斟酌片刻,推薦了《為什麼要相信達爾文》,並說,對於普通讀者,這本書比《物種起源》易懂。
「普通讀者」的提法並沒有讓陳四平感到尷尬,他覺得李老師是個嚴謹認真的人,當他的學生,或許沒什麼樂趣,但可以學到很多東西。
當天下班后,陳四平迫不及待趕回家,把父親留下的書兜底翻了一遍,居然找到了《為什麼要相信達爾文》,作者是傑里A.科因。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被一種意料之外的興奮擊中,激動得幾乎跳起來。
書稍嫌厚重,300多頁,正如李老師所說,深入淺出,對他這個「普通讀者」來說,並不艱深。陳四平讀得如痴如醉,彷彿推開了一扇緊閉的窗,看到截然不同的風景。
在書的最後,天頭地腳空白處,他再次看到了父親的筆跡。
「《為什麼要相信達爾文》是一本介紹演化論的科普書,作者傑里A.科因,美國演化生物學家,過去二十年中一直任芝加哥大學生態與演化學系教授,從事演化遺傳學的研究。原著『針對美國受神創論影響較深的讀者而寫』,涵蓋了演化論的各個方面,內容並不晦澀難懂,一方面受限於受眾面,普通讀者畢竟不具備相關學識背景,另一方面得益於流暢的翻譯,符合中文表述的習慣,譯者『甚至準確地判別出科因的筆誤和少數超出其專業範圍知識的不準確之處』,這是比較少見的。
「書稍嫌厚重,裝幀不佳,紙張也蹩腳,花了幾個晚上通讀一遍,似曾相識,沒有多少激動人心的新事物,包括『基因漂變』的概念,之前在《差異的頌歌》一書中讀到。很多年前我就『相信達爾文』了,雖然談不上浪費時間,但這本書缺少某種直達心靈的『觸動』,不像《我們為什麼生病》。也許放在十年前,感受就不一樣了。在適合的時間,遇到適合的人,投入地談一次戀愛,無論有沒有結果,都是一種幸運。讀書也是如此。
「作者在書後列出了擴展閱讀和參考文獻,很遺憾,這一部分書目沒有翻譯。」
陳四平合上最後一頁,長長舒了口氣,他有一種醍醐灌頂的錯覺,時隔多年,他與父親之間,通過一本本書連在了一起,這是一種精神上的相通,很少有父子做到。與此同時,他也感到深深遺憾,他成熟得太晚,時光無法倒流,父親已經永遠離開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