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一十八 與火同行

「說點什麼好嗎？太安靜了。」

大廳內一片漆黑，只有應急指示牌發出的的綠色熒光微微亮起，四周只能聽到牆壁下方水道發出的潺潺流水聲。雖然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造成了如此大規模的停電，但兩人還是按照原本的計劃進入了封鎖的大廳，不如說大停電反而掩護了她倆的行動。維姬的鞋跟踏在沒有清掃乾淨的玻璃碎片上，發出清晰可見的細碎聲響。在接待台後面，原本的位置現在還可以清晰地看見後面牆壁上的彈孔以及火藥熏過的痕迹。維姬還記得那位接待員小姐倒在地面上，肢體破碎的情景，不知道她後面被運去了哪裡。

克拉拉在前面靠著移動終端的閃光燈勉強照明著，來到電梯口，克拉拉試著按了按，但電梯似乎也失去了電力。沒辦法，循著綠色光亮指引的應急樓梯通道，克拉拉和維姬兩人如同盜墓賊一般穿行在空蕩的樓道空間內，偶爾從黑暗角落傳來的細微聲響讓兩人停步駐足，擔憂著黑暗中是否還有其他生物。克拉拉走在了前面，她的那隻義眼做過視網膜假體，使得她可以像貓那樣在黑暗條件下視物，手裡的燈光主要還是為了讓後面的維姬安心。

周圍的沉寂以及包裹全身的黑暗讓維姬感覺空氣都被凝住了一般，於是才央求著克拉拉隨便說些什麼。克拉拉舉起她的一隻手臂，那姿勢彷彿像是要抓捕空氣中的什麼物品一樣，如同避雷針般探尋著周圍的電荷。

「好吧，說個有趣的話題……你知道像我們這樣賽博格化的黑客的前身在大戰前叫什麼嗎？」

「不清楚。那時候義體還不怎麼發達吧？」

「生物黑客，他們是這麼自稱的。」克拉拉回過頭來，「那時候這些人會藉助紋身針、手術刀之類的工具，割開自己的身體，注入微型晶元或各種線路等裝置，讓身體被賦予聯網的能力。有人把磁體植入手掌或手指，可以感受到附近的磁場、微波，捕捉到聲納、紫外線、熱量數據，甚至是WiFi信號等肉眼無法看到的各種信息。或者在體內植入?RFID晶元，用來解鎖各種安全系統，包括門、電腦、各種電子設備等。」

「聽起來和你剛才解鎖大門的方式一樣。不過聽起來不是很安全啊，那時有專門的設施進行手術嗎？」

「不，他們都是自己動手的。那個時代義體技術還處於相當原始的開發狀態，政府並不會支持這些手術，他們只能在自己身上測試技術，處於合法的灰色地帶。不過他們中大多數都是具備相當科技素養的人士，所以不容易傷到自己。」

「他們嘗試過讓人體也接入物聯網的世界。像是把磁體植入耳內，以此充當隱形耳機，只要接收到與音樂播放器連接的磁線圈發出的信號，便可收聽音樂。這些植入式磁體可以與手機的GPS系統相連，從而將導航的方位信息直接傳送給自己……可以說正是我現在使用的移植耳蝸的前身。我還讀到過一個傢伙往自己的眼珠注入了光敏劑二氫卟吩和二甲基亞碸的混合製劑只為了獲得短暫的夜視能力。然而按照醫療藥品、器械管理相關規定，一種藥物器械進入人體前要經過反覆的實驗論證、長期臨床實驗才可以批准使用，但這些生物黑客直接跨越了這些證明階段，儘管他們也清楚可能對自己造成不可逆的傷害。」

「他成功了嗎？只是聽著我都覺得難受。」維姬難以想象這些人為什麼要對自己的身體做這些事。

「他獲得了如貓一樣的夜視能力，

當然只持續了幾分鐘的時間，但也挺了不起的。」

克拉拉突然停下了腳步，把那隻舉著的手臂放在牆壁上，似乎在感受著什麼。維姬有些疑惑，她在幹什麼呢？但就在她想要發問時，克拉拉就轉身給了她答案。

「果然，牆壁後面的電路里依然有一條還在工作著的，讓我們去看看這條線路供向哪裡。」

轉過幾個拐角之後，她們來到了這個地下樓層，但這裡似乎只是擺放著一些伺服器農場和辦公室里替換的辦公桌、顯示屏等雜物，全然沒見到像是實驗室一樣的房間。但克拉拉似乎胸有成竹，她的那隻義體手臂似乎能感受到牆壁後面電流的流向，順著過道走向更深處。

「為什麼他們非得折磨自己的肉體呢？」維姬接著剛才的話題問。

克拉拉向維姬展示了自己的那隻靈巧的手臂，「因為我們討厭科研機構的條條框框，這種死板的方式壓抑了自我、抑制了創新，只有通過自由實驗和群體無障礙交流才能實現科學突破。我們熱衷於義體改造也僅僅是為了追求知識，了解更近一步的技術真相。突破自我的身體限制，拓寬五感之外的新視界。無需向任何權威解釋想法，無須經過嚴格、昂貴、漫長的審查和等待，無須在意它是否是抱著拯救人類的名譽進行，僅僅只是在追求著由人類自身所推動的進化。在這些理念下，最終才實現了我們如今的賽博格義體化。」

「於是我們都成了喀邁拉，是被理論化和被機械與有機體拼湊的混血兒。」維姬喃喃說道。

「哎呀，你不是還保持著完整的肉身嗎？還是說，聽了我的介紹，你也對義體改造有了興趣呢？」

「你知道你現在聽起來就像那個在我每天上班路上給我推銷機械神教理念的牧師一樣嗎……」

「唉，」克拉拉嘆了口氣，「那幫人可是迫不及待地想儘早地脫離肉身成為缸中之腦，把人體的神經意識轉變成電子數據上傳到雲端。雖然有些激進，但還是蠻合我胃口的，要不是他們不把精力放在技術研究上，而是去搞宗教宣傳和對抗，我還是挺贊同他們的理念的。」

「我可不想意識飛升啊，我還是很喜歡我這副肉身的。比起冰冷的機械外骨骼，我還是更喜歡我的這身細皮嫩肉！」維姬後退了一步，著急辯解般的擺擺手。

「別這麼意識狹窄嘛，試試看，對你有好處的。你知道曾經有一名生物黑客，把一塊拇指大小的馬達植入了生殖器的脂肪層下。開關一啟動就能持續震動，大大提升了他的性能力……不騙你，真實故事。」克拉拉湊近了維姬的臉龐，睜大了眼睛，故意要捉弄她。

「……」

「我想我們還是彼此保持一會兒沉默比較好。」

克拉拉沒勁似地轉過了身，不久她們就已經走到了通道盡頭，電流也在這裡改變了流向，開始垂直往更下方。面前的是一個小型電梯，看上去基本上只能容納一兩個人，應該這就是再往下的電梯了。克拉拉蹲了下來，打開了嵌進在牆壁上的盒子，露出了裡面的面板，克拉拉很快就意識到了這是三重生物信息認證的面板，需要視網膜、掌紋和靜脈血流狀態的三重生物鎖，這可不容易破解。就在克拉拉為難時，維姬拉住了她的肩膀。

「讓我來試試。」

克拉拉移開了位置，她看到維姬站到面板前，手掌按了上去，眼球也對準了掃描儀。然後，令她感到意外的，通過檢測的提示音響起，電梯的電力也重新恢復，門後面已經能聽到箱體從下面升上來的聲音。

「你怎麼知道能成功？」克拉拉問。

「凱伯先生告訴我的，我的生物信息好像被錄入到了裡層的系統裡面。」

「什麼時候錄入的?」

「應該是好多年前了吧，在我還小的時候。」

「哇……」

但總之，省下了克拉拉駭入的時間，電梯門打開，維姬和克拉拉緊貼著進入了電梯內，電梯操作面板上也只有一個樓層，維姬按下了那個按鈕，電梯開始向下墜落。

「說起來，你知道58都市頻道的黑歷史嗎？」克拉拉沒來由的突然問。

「什麼？」

「在五日之戰，核彈落下的時候。58頻道播送了一些十分『令人不安』的宣傳內容，導致了許多公民的自殺殉國。」

「發生過這種事情！？」維姬還是第一次聽說，臉上十分震驚。

克拉拉點了點頭，「是啊，這些檔案都已經銷毀了。我是在安全局管理舊檔案的時候才發現的。奇怪的是，檔案里提到當時電視台的發射頻道似乎是被不明原因劫持了，當時的工作人員完全無法控制。播送完畢后才緊急發出公告解釋剛才的信息屬於誤操作，但……損害已經造成。關於劫持者的信息他們只在節目放送畫面最後后捕捉到一個滾動著文字的笑臉，這件事到今天已經成為了一個不解之謎。」

「……笑臉嗎？」維姬后怕地想到了那個夜晚她看到的笑臉。可不可能……？

隨著「叮」的一聲提示音響起，原本的猜測被打斷在空中。維姬和克拉拉擠出了電梯，空間內的照明設備也隨之一排排亮起。待全部燈光亮起后，維姬和克拉拉才意識到這個底部空間的巨大。

……

從電梯這裡往前的通道兩側都是密密麻麻的各種機床設備和裝有某種不明液體的大型容器，在看不見的地方，機械運作發出的震動聲嗡嗡作響。兩人在前進時，一度發現一些類人體組織浸泡在其中，讓維姬差點驚叫出聲，克拉拉湊近了查看之後才發現那是在lilim身上用到的仿生生物材料組織，這才打消了維姬對於外祖父在進行人體試驗的懷疑。但還是有些恐懼那些肢體可能會像恐怖電影里的那樣突然隔著玻璃敲打起來。

「這麼多的設施，一定是在建造大樓時就已經配置好了，我們進來的電梯不可能是唯一的入口，要不然這麼多的設備根本運不進來。」

維姬也同意這個觀點，沿著走道，她們來到了應該是工作區的中心區域。一個看上去是合成人組裝的機械架，地上散落著成堆的肢體零件，成排的空著眼球結構的臉部構件像是失去了靈魂的玩偶面具。一些架子上已經組裝好的合成人和lilim以十字架受刑的姿態弔掛在半空中。這裡的一切看起來就像是弗蘭肯斯坦怪物的組裝廠，看上去卻頗有一種氣息詭異的藝術感。

在一排伺服器的前面，克拉拉似乎找到了這裡的控制終端，她從自己的脖子背後拉出數據介面接入了裡面，但很快就皺起了眉頭。

「怎麼了？」注意到她眉頭緊鎖的維姬湊過來問。

克拉拉把顯示器支架拉過來給她看，「你外祖父在這裡單獨設計了一套氣隙隔離系統，和這座大樓的其他系統完全隔離，也和數據網路斷開。我無法通過這個終端獲取後面完全隔離的伺服器資料庫。」

「氣隙隔離？」維姬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克拉拉向她解釋，「氣隙系統是那些與互聯網和本地網路隔離的電腦，也就是物理斷網，因此難以通過數據流來滲透。看到後面被玻璃門封鎖著的氯氣池了嗎？數據中心就在下面。」

「我的許可權可以解鎖嗎？」維姬想像剛才那樣試一試。

克拉拉讓出空間，但維姬這次並沒能通過認證。

「該死！」維姬看了看沉在綠色氣體下方的伺服器，有些喪氣，「就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倒也有，理論上可以利用各種外帶通信方法，通過光，聲，熱，電磁光學隱蔽通道甚至電力電纜的利用進行攻擊從泄露的氣隙式計算機中竊取數據。像是利用外接製冷系統的磁性分離器，間接控制氣隙電腦的CPU利用率，並以類似莫爾斯碼的模式在電流中產生波動，以二進位形式傳輸數據提示。或者利用改變風扇轉速，生成一個振動模式，利用智能設備中的加速感測器，把這些振動記錄下來，然後解碼隱藏在振動模式中的信息，重建從氣隙系統中盜取的信息。甚至因為電腦內部會內置許多溫度感測器來檢測熱波動，可以觸發內部風扇冷卻系統的開啟或關閉，通過主機風扇轉動時產生的振動，可以悄無聲息的把文檔中的內容竊取出來。」

「還有這種方案嗎？」維姬有些不可置信。

「大戰前的歷史里，似乎有一個國家的核離心機裝置就是用類似的氣隙系統攻擊手段，使得離心機轉速異常，導致了鈾濃縮工廠出現了大面積的離心機損壞。」

「那你可以讓這個方案實現嗎？」維姬不禁對克拉拉的黑客技術肅然起敬。

「缺點就是由於數據要以極慢的二進位方式傳輸，所以時間會耗費的長一些。」

維姬聳聳肩，「我看不出我們還有其他選擇，呃……我能幫上什麼忙嗎？」

聽到這話的克拉拉絲毫沒有顧忌地笑了起來，朝維姬淡淡地搖了搖頭。維姬感到自己是在自取其辱。

「行吧……你忙的時候我去周圍看看有沒有其他有價值的信息。」

就在克拉拉忙著從包里拿出各種工具調試時，維姬注意到在地下實驗室的一個角落裡擺放了一把椅子，這不是一把普通的椅子，它更像是一架精密的手術台。底部有著可升降的底座，純白的座椅上沿著人體脊椎線設計的鋁製線條一直延伸到護頸附近，在椅子上方還有一個巨大的、像是髮廊里會用到的頭罩式紅外線燙髮機。

「克拉拉，這是什麼？」

「嗯？」克拉拉回過身，也注意到了這把奇異的椅子，隨後走了過來，像摸到新玩具一樣來來回回仔細研究了一會兒，隨後她的臉上抑制不住地露出了興奮的神情。

「這該不會是……」克拉拉快要抑制不住驚叫聲，「神經子網中樞吧！」

「神經子網？」維姬想起來凱伯先生好像也說過一個叫做神經子網的東西，啊，對了，他還說裡面儲存了外祖母的一部分記憶，然後還給了自己一個特殊的數據介面。維姬趕緊掏出來遞給了克拉拉，克拉拉拿到手中來回把玩了一下，試著將它插到了剛才的終端上，然後原本隔離的數據中心就開始陸續從下面浮出。

「原來裡面內置了通行證啊，有這種便利的東西你早點告訴我啊，省得我費時費力。」

「抱歉，注意力全在談話上面，一時給忘了。」維姬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克拉拉抱歉，克拉拉只能無奈地扶額。

「算了，我在資料庫里找找有哪些材料，你要不坐上那把椅子，看看裡面的記錄。」

「誒？可以隨便坐上去嗎？」

克拉拉看到她臉上的表情，看來她根本不熟悉這個裝置，於是她走過來一邊拉著她的手將她扶上座位一邊向她解釋。

「這可是高級玩意兒，連我都只見過我的上司利用這玩意和外國分部的同事進行虛擬現場會議。別擔心，上面的那個頭盔會主動根據你的面部形狀貼合上來，會像VR眼鏡那樣剝奪你的視覺，還有一個全罩式的聽覺裝置，唯一會感到痛的地方就是腦部背後會有一根刺針會貫入你的脊柱神經中樞里。不過據說就像是被蜜蜂刺中一樣，不會很痛的。」

「喂喂，這怎麼聽都很痛的吧。」維姬發出悲鳴時已經晚了，她整個人已經完全躺下，頭頂的面罩也在克拉拉的操作下覆蓋了自己的面部，就在她還想要作最後掙扎時，後頸傳來一陣電流的衝擊，冷哼一聲之後，回過神來，維姬已經處在另一個空間里了。

「怎麼樣，我沒騙你吧？」

「克拉拉，我還能聽到你？」

「當然了，我就在你旁邊嘛，等一下，我現在要啟動場域視野了。」克拉拉的話語落下，維姬視野里就突然出現了沒有邊際、也沒有其餘顏色，放眼望去都是延伸到無限遠的平坦白色水平面。

維姬試著看了看自己的身體，但視野下方什麼也沒有，維姬試著揮舞了一下雙臂，然而儘管能感受到手臂的動作，但視野里卻什麼也沒有。

「我沒有身體了！」維姬喊道。

「啊，等等。」克拉拉似乎做了什麼操作，眼前的雙手開始以一種透明膠質乍看下像是果凍一樣的材料塑成了，往下看，雙腿也以同樣的材料塑成了。維姬試著往前走了幾步，和平時沒有什麼區別，就是這副「肉體」著實有些簡陋，不過，維姬想到自己此刻的肉體正待在椅子上，而自己無論是蹦是跳都沒有問題，想必是刺入自己脊柱神經中樞的刺針奪走了她的運動神經反饋。

「懶得掃描你的實際形象了，將就著這個模型用吧。試著用你的手臂在空中做一個向下划的動作，那樣就能呼出菜單了。」克拉拉在外面給她提示。

維姬像她所說的那樣，用手臂在虛空中劃了一道口子，果然，和自己手機終端上類似的界面出現了。右上方顯示著「暫時無可用接入網路」。

「我進入菜單了，接下來做什麼？」

「看看有沒有本地記錄，可能有一些之前的會議被保存了下來。」

維姬按她說的，翻動著頁面，果然在場景里找到了一些標著時間日期的文件。

「接下來就交給你了，我要去數據中心那裡查找數據了。之後記得要換我來體驗一下啊。」

「我知道了。」耳邊聽到克拉拉走遠的聲音，但維姬此時已經不像剛才那般驚慌失措了，她點擊了最上方的記憶文件。

「您確定要退出等待區域嗎？」

「確定。」原本無限延展的白色空間突然坍縮，時間線開始回溯，維姬注意到時間戳停留在了2036年5月4日，維姬決定先從這裡看起。

「正在載入記錄……構建區域環境……構建光學模型……調整影像畫面。」

在系統女聲如復讀機一般的嘮叨之後，維姬站在了一個房間內，面前是一張極具科技簡約風格的圓形會議桌，中央的座位上已經有幾個人在那裡等待著，陸陸續續的其他空椅子背後也憑空出現了一個個人，紛紛坐到自己的座位上。維姬猜想這正是利用神經子網舉行的虛擬會議，在這些人當中，維姬注意到幾個她認識的人——或者說經常出現在媒體報紙上的人，都是40年前年輕的樣子，不只是明日城的一些企業家、科技大亨，也有全球其他倖存地上的人。有的看起來像是國際銀行家、電影製片人、學者、議員等等總的快要有20多個人佔據了這張會議桌。

為首的一人突然抬起頭，似乎是注意到了維姬的存在，對著她說：

「你來了，他情況怎麼樣？」

維姬正考慮著自己是否應該回話時，有一個人影從她的身體內走出，站在維姬的前面，對那個人回答道：

「荷蒙庫魯斯（Homunculus）項目還需要更多的時間和研究，我們甚至還在處於人工智慧的摸索階段，這種事情你不能操之過急，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開始項目的第一階段。」

說話者是個女聲，而且隱隱約約有些似曾相識的感覺，維姬有些好奇這個女人的身份，剛剛想必是自己的位置跟當初這場會議發生時那個女人的位置重合了。在確認了這是一場早在自己出生前就發生了的會議之後，維姬大膽地繞到女人的前面觀察，眼前的女人看上去只有20多歲，有著一頭和自己一樣紅色的長發，發梢落在她的肩上，和她身上的酒紅色晚禮服相得益彰，兩根弔帶間的領口隱隱約約能看到胸口上的一個白色印記。維姬驚訝萬分，眼前這個女人的相貌和那天在外祖父花園裡見到的那個lilim長得一模一樣，如此看來這個女人正是自己的外祖母——莉莉-沃特雷！看來凱伯先生所言非虛。

「你看看我，我已經沒有幾十年的時間了。」說話的是個老者，臉上已經布滿皺紋，在得體高級西服的遮掩下卻包裹著一副衰老破敗的身體。

「你考察了他這麼久，覺得如何？」老者接著問道。

莉莉抖了抖肩，「如果說有誰能提供我們所需技術的話，一定就是他了。看不出來我今晚還有個約會要赴嗎？」

「繼續接近他，取得他的信任，但同時……不要忘了你的目標。」

「就像我之前彙報過的，實驗項目在穩步推進中，但還需要更多的時間，至少還需要……六、七年的時間才能取得『荷蒙庫魯斯』計劃第一階段的突破。」

老者把兩隻手臂放在桌上，十指交叉。

「你覺得……是否有可能把他吸納進來成為我們的一員？」

莉莉略微思索了一下，換了一隻腳支撐身體的站姿，接著說：

「目前還不好說。他現在並不知道我和教團的聯繫，我也還沒有向他透露過我們的秘辛，倒是通過一些故事旁敲側擊過，但他沒有當真。」

「繼續你的工作。長老們的討論以及凱伯家的小子似乎都覺得可以把亞當-霍夫斯塔特培養成我們的一員。」

「如果他願意踏上火照之路的話。」莉莉淡淡地說。

「那麼，由於你還有工作要做。這次的會議就免許你不參加，會議的記錄文件之後會送到你的手上。」

莉莉點了點頭，轉身看向維姬的方向，維姬一時間有些恍惚，直到她看出那眼神背後的虛幻，隨即影像關閉，退回到了等待區域。

維姬翻看著列表，突然發現一些文件的前綴是「記憶空間重構」，這難道就是凱伯先生所說的外祖母生前儲存的記憶嗎？維姬手指在播放鍵上猶豫了一會兒，但還是堅持了訪問。

系統重新生成了一個空間，只不過這次的空間不像之前的那樣立體逼真，每處細節都栩栩如生。大概是因為這是人為記憶回溯的緣故，只有那些記憶中鮮明的部分才被具體構建出來，而那些次要的細節部分則十分粗糙模糊，多邊形體粗糙的建模像馬賽克一樣讓人無法識別，記憶主體視野的死角範圍內更是空無一物，被無垠的黑暗所填充。維姬在菜單中啟用了AI輔助填充細節，通過超級採樣渲染、動態全局光照追蹤處理后，那些記憶中模糊的部分好歹恢復了全貌。

維姬將視角轉為跟蹤記憶主體，開始播放后，視角的主人先是低頭看了看地上沾上泥濘的鞋子，那是一雙女鞋，也許視野的所有者正是外祖母？抱著疑惑，維姬跟隨著視野移動，周圍看上去是某個砂石場，路面上有重型機械留下的履帶痕迹。應該是下過雨的緣故，地面泥濘不堪，視角的主人只能避開積水的低洼處前進。

接近一個看上去是礦井的通道，維姬注意到了礦洞上方的臨時標牌—「敦威治鑽探公司」。維姬屏住了呼吸，那正是外祖母去視察時遇難的鑽探公司。

「有多少人知道了？」視角的主人終於發出了聲音，那正是在上一條記錄里出現的女聲，維姬確認了這就是外祖母的記憶。

「只有最下面的五個工頭，我已經讓其他員工暫時回家休假。」

「你親自去確認過了嗎？」莉莉問。

眼前穿著橙色施工安全服的男子默默地摘下了安全帽，微微一鞠躬，臉上流露出了崇敬的神色。

「是的，女士。我見到了神！」

…………

……

在前方男人手電筒的引導下，莉莉跟著穿過了由工業照明燈指示的，通往地底深處的道路。昏暗的地下空間里回蕩著某種細微、不可名狀的奇異聲響，像是聚集的蟲鳴一般。越往下，空氣也變得黏滯，溫度開始徐徐下降。男子身上的蓋革計量器突然開始極速作響，施工總負責人遞過來一個防毒面具讓莉莉帶上，連維姬都感受到了空氣中的刺鼻氣味。

「我們就要到了。」

通道的另一側開始湧現出了令人不安的淡藍色光芒，莉莉跟著轉過拐角，整條通道都被這光芒充斥其中，這些淡藍色的光線像是柳絮那樣飄散在空中，時不時還會自己移動，互相折射出更為奇異的顏色。

男子之前說過的五位工頭就在這裡，他們圍繞著地上的一個深坑，出神地望著從坑道里浮現出來的光芒，那光芒已經開始沿著他們的腳跟攀沿而上，雙眼瞳孔也被那色彩所佔據。那磷光不禁使人們產生一種異樣的感覺，一種厄運降臨的感覺。這種感覺已遠超他們的意識所能構想的任何景象，那種色彩不再只是閃閃發光，而是自井口噴涌而出。

莉莉捂住了自己的胸口，那裡傳來了灼燒的痛感。

「女士？」注意到莉莉痛苦的神態，男子出聲詢問。

「……不要緊的，這正是印記的證明。封鎖這裡！我會通知教團，召集人員，下次要一併帶來祭祀禮器……天吶！我們從未如此接近星空……」

莉莉朝著井口徐徐前進，那閃閃發光的、無定形的顏色在四處流動，色彩與已知光譜中的任何顏色都不相同。莉莉試著向它伸出了手，很快，手部那白皙光滑的皮膚也散發出了顏色相同的微光。

「記錄中斷！」

系統的提示女聲突然響起，維姬眼前的視野突然變成了一片雪花然後直接退出回到了等待場景。

……

維姬整個人懵在了原地，她剛才都看到了些什麼！？那絕非來自地球的奇異色彩，以及外祖母和那位神秘男子的對話。維姬想到了那個坍塌事故的報道，難道……一同被埋藏的真相不止如此？想起外祖母時常掛在嘴邊的那些祈語，維姬開始害怕那都是真的。

帶著不安與擔心，維姬繼續打開了下一條記錄。

下一條記錄時間是2055年4月17日，這次的場景似乎是在一個客廳，維姬對這有些熟悉，直到她看見了壁爐上的相片，她才意識到這是外祖父的那棟紅房子。應該是剛建成不久，牆壁的顏色和客廳的傢具都還是鮮明的模樣。

有三個人圍著茶几坐在沙發上，亞當和莉莉挨著一併坐在寬大的沙發上，而另一個看上去上了年紀但依然保持著風度的老者則對坐在二人面前。

「所以，亞當。你下定決心了嗎？」

「是的。」亞當堅定地回復，「我的理念以及信仰都和教團不符，我是時候退出了。」

老者沒有立即回答，而是看向了亞當一旁的莉莉。

「當然，莉茲她會繼續留在教團內。」亞當補充道，「儘管我們的信仰不一樣，但我們會尊重彼此的理念。我們會繼續在一起生活，但我不會過問她在教團內的事務。」

老者緩緩開了口，「亞當，你應該知道退出教團要付出的代價吧，保密原則先不說。按理說，你退出了之後不得再和教團有任何聯繫，但你依然要和莉莉生活。教團從未有過這種先例……」

「我沒有簽下最後的那個契約，所以按條例我是可以退出的，我也不會泄露教團的秘密。甚至可以說，莉莉和傑克在我身邊可以更好的監視我有沒有做出對教團不利的事。」

「何苦要退出教團呢？如果你仍然留在教團內，這些都不將是問題。我們向你展示了世界的真實和秘密，你卻依然要服下那顆藍色的藥丸嗎？」

亞當低下了頭，思忖多時又抬起頭來，說道：「我們相信著各自的真實，也許真相無人能夠觸及，我們只能去相信那些我們願意相信的解釋。」

老者也不再言語，對著面前的二人反覆審視良久，最後無可奈何地仰望天花板，長嘆了一聲，默默地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起身和亞當握了握手告別。隨後對一旁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沉默著的莉莉說出了讓她送自己的一程的請求，他還有些話要跟她說。

維姬跟著二人出了門，兩人在石階小道上慢慢踱步。

「教團會准許你的請求，他可以安全退出，但他不能對任何人暴露教團的存在。你也可以繼續和他生活，教團不會幹涉，但此後你也不能再和他談起教團的事。」

莉莉點了點頭表示感謝。

「你女兒，她今年多大了？」

「快要滿17歲了。」

老者停住了腳步，「她長的越來越像你了，血脈的標記在她身上顯現了嗎？」

「是的，是三角形的。」

「嗯，差不多也到了你對她進行魔法儀式啟蒙的時候了。教授給她伊西斯莎草紙的基礎魔法，半年後的例行召喚儀式上可以讓她作為初心者見證厄琉息斯秘儀。」

「我知道了。」

臨行到大門前，老者回過頭來，凝視著她的雙眼。

「莉茲，你能理解我們事業的重要性嗎？」

「我理解。」

老者把手放在她肩上，撫摸著她的頭髮，「有時我會覺得我讓你遭受了太多，當你和亞當相愛后，我以為這至少會減少一些你的痛苦。但現在看來，似乎讓你更加為難，你身上的血脈既是祝福也是詛咒，到最後，我們其實都難逃自己的宿命。」

莉莉回握住他那隻蒼老了手，把它放在手心，淡淡地對他說：

「我懂的，父親。我知道的……我會應付好這一切的。」

老者慈祥的看了她最後一眼，戴上了黑色的禮帽，漸漸遠去了。

……

維姬眼前的景象驟然消失，耳邊傳來了陣陣尖銳的響聲。一陣刺眼白光佔據了視野，模糊中看見罩在頭上的儀器架紛紛遠離，另一個人影在旁邊不停地呼喊著自己。

維姬揉了揉眼睛，終於看清了那是克拉拉，似乎正焦急地看著自己。

「發生什麼了？」維姬問。

「警報系統被觸發了，我不知道是因為什麼觸發了。我很確定我沒有直接訪問伺服器，也許是你做了什麼？」

維姬揉著臉，剛才的景象似乎都只是一場幻夢，「我也只是讀取了幾條了記錄而已……」

「現在都不重要了，警衛系統已經全部觸發。我們得趕緊走了！」

「等一下……你取得了我們要的數據了嗎？」

克拉拉從手臂上彈出一張卡片，把它拿在手裡給維姬看。

「收集到一部分數據，我還沒來得及看，總之先離開這裡再說。」

維姬被拽著從椅子上起身離開，克拉拉拉著她向來時通道的另一邊奔跑。克拉拉之前說的沒錯，順著控制中心往裡走很快他們就看見了盡頭處還有一個貨運電梯。但這時從通道兩側湧出了許多安保合成人，不知是從哪裡出現的無人機在上空發現了她們，於是所有的合成人警衛都開始向她們圍過來。

這些合成人用機械單調的電子音向她們喊話，讓她們停止行動、放下武器，否則將會訴諸武力。苦於這些早期型號的合成人沒有搭載人工智慧，維姬不能向它們解釋她們本來就沒有帶什麼武器。兩人只好在各種機床、實驗設備間東躲XZ，努力向著貨運電梯的方向移動。

在警告無果后，合成人們發動了攻擊，手臂上的機關槍開始向她們射擊。

「真的假的！？這就開槍了。」維姬和克拉拉躲在厚重的機床背後，子彈撞擊金屬后掉落在地板上。克拉拉拾起來一顆子彈，發現那不過是橡膠子彈。

「最後警告！如果再不停止敵對行為將會使用致命武力！」無人機在上空發出嗡嗡聲。

「要不我們舉起手來，向它們表示我們沒有惡意。」維姬試著建議道。

「對這些機械白痴來說，我身上的義體設備都能算是威脅武器。」克拉拉躲藏在實驗台下方，似乎正用她的攜帶型終端在輸入著什麼，在一聲電子音的切換后，搜尋她們的蹤跡的合成人似乎集體向著另一個方向跑過去。

「我暫時黑入無人機重新標記了一下目標所在範圍，但只有幾秒的時間，咱們快走。」

在這小小的聲東擊西之計的幫助下，維姬和克拉拉藉助著設備間的掩體躲過了警衛的偵察，終於來到貨運電梯前。維姬按下了電梯按鈕，久未使用的電梯發出一聲沉悶聲響，井道里鋼繩開始慢悠悠地晃蕩起來，似乎還要一會兒電梯廂體才能到達維姬她們的位置。而這時好巧不巧地被一個路過搜查的合成人發現了她們，機械地轉過身體開始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向她們飛奔過來，眨眼間就到了她們面前。

克拉拉從手臂處使用氟化氚激光產生的衝擊力將他擊倒在地，但這名合成人依然在地上爬行著試圖向她們攻擊，於是克拉拉只能朝他又發射出了四根章魚觸手般的金屬線索，使用指向性放電進行癱瘓。接觸到合成人的金屬表面之後，很快電流的波動就燒壞了他體內的晶元，合成人電子眼中的光芒黯淡下來，跪立在地面上。

克拉拉鬆了一口氣，但其他的合成人隨後也發現了她們，也開始朝著這個方向飛奔過來。克拉拉不斷對他們進行攻擊，但手臂內提供供能的鋁石墨烯電池堅持不了多久。

不過好在電梯終於到了，兩人閃身進入電梯內，維姬用手指狂按關閉按鈕。一直在盤旋的無人機此時竟然跟著要飛進來，但剛好被要閉合的電梯門卡住。維姬和克拉拉敲打著無人機，要把它推出去。無人機下面的槍管突然開火，發射的橡膠子彈直接近距離打在了維姬的臉上。維姬沒忍住，痛的叫出了聲，朝後面倒去。

克拉拉用力幾拳打在無人機上，終於把它打退回去，電梯門順利關上，克拉拉鬆了口氣，趕緊過來查看倒在地上的維姬。維姬只覺得左臉頰上劇痛陣陣，左邊眼帘上被粘了一團東西，睜不開眼睛。維姬試著用手摸了一下，眼窩裡凹陷下去，傳來溫潤的感覺。

維姬這才明白，她的眼睛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