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二 維特魯威人
從高高的站台那裡坐電梯落地時剛好8點45分，維姬在路邊隨手招了一輛無人駕駛計程車。沿著海濱大道，一路上窗外全是高高的棕櫚樹和白色沙灘風景，雲層也已經散去，多日不曾見到的太陽總算露出了真容，向大地投下溫暖。拉下車窗，有些冷冽的海風中夾雜著一絲海水的鹹味，遠處的沙灘上似乎有人正努力揚起一個風箏。
維特魯威公司的總部大廈坐落在海濱區的半島上，這是在大陸海岸線上往西延伸的一個半島，和市區聯有三座大橋。雖然是個面積狹長的島嶼，但得益於政府的經濟扶持和更少的監管政策，這裡聚集了各種各樣的企業和銀行，商業大廈也紛紛選擇在這裡落地生根。
從海上眺望這座城市時，這些坐落在海岸線上、鱗次櫛比的大廈構成了城市的第一道天際線。諸如維特魯威、康嶺醫藥、喀戎生物科技等等的科技巨頭都在這裡有著一席之地。政府特許這些公司在這裡立足，因為得益於他們魔法般閃亮的科技玩意兒，才使得明日城在戰後迅速繁榮起來，站上了眾多倖存地政體中的主導位置，原本沮喪的民眾也把戰爭的陰影一掃而空，在新的應許之地上，人類美好的未來似乎唾手可得。
……
計程車中控台上顯示的車速不斷提高，原本遮住視野，鱗次櫛比的大廈突然消失。視野遠處，單獨空出來的一片工業區，粗野主義建築風格的維特魯威大廈還是以它冰冷、堅硬的混凝土外壁給人以無言的壓迫感，任何人站在它面前都會被它背後那睥睨眾生的力量所壓倒。整個大廈正面看去就如同一座黑色方尖碑一般落地而起、高聳入雲，兩個小金字塔形狀的建築在它身後左右護衛著，似乎從亘古之初就是如此。但不要就此以為它一昧堅持古板的復古主義路線，側過身，你就會發現它也吸收了一些現代主義建築風格和綠色建築理念。
後方的第一廠區塔樓和前面的維特魯威大廈通過連接的三層通道組成了雙子塔結構，除此之外在玻璃通道外面又安裝了三對風力渦輪葉片，和頂部的聚光太陽能陣列一起為大廈提供了一半的電力需求。陽光投射到頂端呈梯形斜面的玻璃幕牆上，反射出海浪一般熠熠生輝的光澤，雲層也在玻璃倒影之中徐徐遊動。
一切都似乎還如同昨日風景一般。
……
「重新定義人類」，入口處的一堵石牆上銘刻著這樣的標語，標語上方則是一個著名的達芬奇維特魯威人標誌。維姬注視著這道石牆，一時陷入了往昔的回憶，直到警衛把檢查過後的記者證重新交還到她手中，維姬才收回了思緒，登記了來訪信息之後便被允許進入。由於這次的採訪只是一個文字記錄形式的人物訪談，所以也沒有另外的攝製組人員。
對方之所以不願意在鏡頭前露面似乎是為了避免引起更多的爭論。自從維特魯威公司面臨著被政府接管清算的局面以來，董事長傑克凱伯以及作為執行官的亞當-霍夫斯塔特就一直消失在了媒體的視野之外，許多媒體想打聽具體的內幕消息但都遭到了婉拒。
然而維姬所在的都市頻道58台不知道借用了什麼手段得到了這次採訪機會，更幸運的是維姬自己得到了這個「特別任務」。突如其來的好運讓維姬私下裡不得不懷疑是不是因為自己和外祖父的關係被人注意到了，儘管維奧拉並沒有對此表現出興趣，只是囑咐她把工作做好，但維姬還是有些驚嘆於這個巧合。
想到這維姬的內心又開始動搖起來，
自己當初離開星城，遠離了母親和繼父一個人來到這座城市就是為了進入新聞媒體行業工作，過上她長久以來一直渴望著的私人獨立生活。現實也如她所願，都市頻道58台是目前最大的新聞媒體公司，儘管它前面掛著都市頻道的名字……全天24小時直播報道全球各地的倖存地新聞，在其他城市還有著諸多分社。
維姬花了一番工夫才說服了母親同意自己過來這邊工作，但也正因為母親的緣故，維姬一直沒有和自己的這位外祖父聯絡過。花了兩年的時間維姬好不容易才重新適應了這個曾經熟悉的城市，如今再過半個多小時兩人就將不可避免的碰面，維姬開始有些後悔自己之前沒有和外祖父有所接觸，這樣也不至於讓這次會面從一開始就變得尷尬起來。
……
通往大廈的主道路上來往只有維姬一個行人，高跟鞋跟在地面上咔噠作響，遠處的噴泉不時高高升起又瞬間落下。用於車輛通行的道路中間被栽培的幾棵矮棕櫚樹和灌木叢隔開，兩邊的園林土坡上有著各種花叢綠茵相伴。羅馬圓柱支撐起的涼亭和它周圍顏色各異、種類繁多的花卉在早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相得益彰。
大廳前的環形車道中央，希臘風格的雕塑噴泉徐徐往上噴射著水花，背後大樓的風力葉片正不緊不慢的旋轉著，一隻有著巨大黑色扇翼翅膀的蝴蝶正沉迷吸吮著噴泉前花叢的花蜜，顯得十分翩然自若。這悠閑的氛圍讓人不由得疑惑這是否是某個周日早晨的閑暇時光。
與這景象相反的是偌大的噴泉廣場周圍卻沒有什麼人影，視線越過綠茵山丘，另一邊的停車場上也只停有稀稀拉拉的幾輛載具，黑色巨石般的大廈對著維姬沉默不語，頂部冠樓的聚光太陽能陣列跟隨陽光改變著朝向，耳邊傳來的只有水流潺潺的流動聲和微風不時的淺淺低吟，維姬不禁感覺自己彷彿獨自一人身處於貧瘠荒漠的外星球表面。
……
穿過入口大廳的旋轉玻璃門，幾乎是腳尖剛剛觸地的同時，玻璃門上浮現出一個全息影像，一個悅耳的電子音女聲開口向她問好，「歡迎光臨維特魯威公司總部。」突然響起的聲音讓維姬停住腳步，陶瓷地磚下泛起的藍光為維姬指示出一條通向前台的路線。同樣的維特魯威人標誌銘刻在接待台後面的大理石牆壁上，好在前台接待處那裡還有一名職員在工作，不然維姬真要懷疑自己是不是誤入了某個被遺落了的外星遺迹。
大廳內部的裝潢無疑都是走的極簡主義風格，牆壁上堆砌出排列整齊的幾何體形狀，牆壁的顏色跟青灰色的石板無異，幾乎看不到任何飽和的色彩，除了各類LED燈帶發出的黯淡輝光。這些色彩在這些幾何縫隙中靜謐流動，在四周的牆壁下方還特意設計了一條水道，在燈帶的映照下水流的潺潺波紋倒映在牆壁上來回晃動，反而在冰冷的凝固感中創造出了別樣的流動性。讓維姬感到有些不解的是，維特魯威公司所創造出的仿生人栩栩如生、情感豐富、眼神動人，一直在竭力創造出更富有情感能力的互動體驗，但整個公司建築物的風格卻處處保持著一種絕對理性的剋制與冷漠，似乎有意要與這些情感隔絕開來。
「您好，歡迎來到維特魯威公司，有什麼我可以幫您的嗎？」
接待員是個良好打扮過的年輕女孩，那身白色的西裝套裙穿在她身上一眼看過去氣質如蘭，她以略顯禮貌地語氣致以問候。但很快，有一瞬間，透過那層標準的笑容背後，維姬卻感受到了一種異化的情緒，再想細細探查時卻又消失無蹤。
第一眼看上去，女孩那如同她身後牆壁上維特魯威人一樣完美的黃金分割比例面容就讓維姬停住了視線，每個五官的位置似乎都被精心地擺放到了正確的位置，兩眼間的間距，鼻根到鼻尖隆起的高度，眉梢彎曲的角度，她精緻的五官讓維姬聯想到方才在前庭看到的羅馬圓柱上的女神鵰塑。
黑色柔順的頭髮分毫不差地從額頭左上方撥到一側，豎直落下的劉海遮住了眉間一側的臉龐，另一側的頭髮也被她輕巧地撥到耳朵後面，發梢的末端剛好露出潔白如雪的脖頸。柳葉眉下淡雅如水的深色瞳孔對維姬的到來微微致意，維姬不由得偷偷掃視了一圈女孩的脖頸、肩胛處還有下顎，然而這之間的接合處看不出任何縫隙。
在被對方開始懷疑之前維姬趕緊開口說道：「你好，我是來自都市58新聞台的記者維姬薇爾，之前有和你們預約過的……」
「好的，請稍等一下。」女孩雙手接過了維姬的記者證，那語氣中聽不出機械感也察覺不到任何伏動的情感。在終端里查詢了一番之後，女孩又拿起一旁的電話和對面的人說了幾句，很快掛掉了，「請往裡走，乘電梯到行政管理樓層，凱伯先生會在那裡迎接您。」
「凱伯先生？傑克凱伯？」維姬有些詫異，沒想到自己會再見到他，她還以為這個年紀，他早已賦閑在家過悠閑日子了，印象里他應該已經快有80多歲了吧。
維姬道謝后按她所說的乘上電梯，在關門的瞬間，維姬最後看了一眼這位女孩。即使維姬已經離開了，但她仍以原來的姿勢注視著旋轉門的方向，似乎馬上就會有下一個人走進來和她搭話。她究竟是人類還是一個lilim呢？又或許她所注視著的，不過是眼前的虛空罷了。在維姬還在疑惑之時，電梯門已經陡然關閉。
……
不同於自己所在的電視台大廈，裡面充斥著職員間模糊不清的對話和座機電話不時嘟嘟響起的雜音，這裡你聽不到任何忙碌的聲響，沒有人員在地板上來回走動的腳步聲，沒有印表機墨筆來回擺動的聲響，甚至連一兩聲咳嗽都不可循跡。維姬此刻唯一能聽到的，就是電梯井道里吊索正緩緩牽引拉扯而發出的扭曲聲響。
在電梯透明的舷窗外可以看到在一樓接待廳上方原來是一個小型花園，想必是設計了專門讓員工休憩的場所，周圍的辦公室以環形圍繞著這個小型花園。但此時水流已經乾涸，池塘已經見底，座椅上堆滿了落葉，樓層間已經看不到任何還在工作的人，只留下一排排空蕩蕩的寫字間，似乎還在印證著它之前的繁榮。頂棚上傾瀉下來的陽光剛好打在庭院里的一棵枯樹上，不時可以看見浮在光影中的小小顆粒。
電梯門打開，維姬還未踏出幾步，就看到一個身著銀灰色西服的男人正雙手伸長了倚在欄杆前，注視著和維姬一樣，方才剛剛觀賞過的景象。注意到背後的腳步聲，他轉過半個身來，維姬也得以看清他的面容。
與他看起來壯碩、有活力的軀體形態不同的是，男人的雙鬢已經發白，頭髮間已經夾雜著許多白髮，但依然被打理整齊地梳到後面，臉上也留下了一些歲月深深的斑駁印痕，鬍鬚也多半花白，但還是精心護理過。倒是那雙棕褐色的瞳孔里依然有著正當壯年一般的雄獅光芒，他穿著整潔熨平的西服，拋光的高級黑色皮鞋，胸口口袋裡露出一截紅色方巾，彷彿才剛從一個酒會上離席。
在一般人看來，這位彬彬有禮的紳士年齡應該是在四五十歲左右，要不是維姬從小就已經認識他了，她也會這麼認為，而這也是她幾乎無法相信面前景象的原因——凱伯先生看上去幾乎沒有變老！而按維姬的記憶，他比外祖父還要大上十多歲，他現在應該快有80多歲了！
「薇薇安？」凱伯先生倒是直接認出了維姬，他的聲音聽起來也依然充沛著活力。
維姬走上前，兩人來了一個久別重逢的擁抱。
「看看你！」凱伯先生鬆開了手，仔細端詳著維姬的臉龐，「我不敢相信你已經長得這麼大了，上次見到你時，你還只是個小女孩，現在你看上去和你母親一模一樣。」
「而我也不敢相信你看起來這麼……」維姬把手臂舉起一半，凝滯在半空，在腦海中搜尋著合適的詞語。
「年輕？有活力？」凱伯先生替她接下了話語。
「是啊！我想是這樣。」維姬點點頭，又從上往下仔細端詳了他一番，依然有些不可置信。
「當樓下那個接待員告訴我的時候我還以為說不定你會已經坐在輪椅上，需要旁邊有一個人推著你什麼的……但你看上去幾乎和二十多年前沒有什麼區別！甚至還要年輕不少……」
凱伯先生攤了攤手，「我能說什麼呢？這得多虧了海德拉生物公司對線粒體基因工程的研究，加上一些特殊的藥物手段，讓我這個老頭子還能再苟延殘喘幾年。」凱伯先生自嘲地說道，「我希望這不會讓你感到太過突然。」
「……是有些意外，但是好的那種。我都沒有意識到前沿的生物科技已經到達這個邊界了，但，很高興看到你依然這麼健康。」維姬有些疑惑，但也沒太放在心上，凱伯先生的臉上依然掛著她記憶中的那種似笑非笑的笑容。
「而你和我期待的形象一模一樣，走吧，我帶你去見亞當。」凱伯先生拍了拍她的肩膀，兩人在寂寥的長廊上邊走邊攀談起來。
「所以，」凱伯先生偏過頭看向維姬，「你決定成為一名記者。」
「是啊，我自己也沒有想到。」
傑克凱伯笑了笑，「我還以為你會堅持走上和你外祖母一樣的道路。你知道的，你那時候特別崇拜她。」
維姬苦笑著搖了搖頭，「不是每個人幼時的夢想都能實現，而且小孩子的夢想經常變來變去。」說完維姬抬起頭來，「但現在這樣的生活也還不賴，也是我想要的。」
凱伯先生欣慰地看了維姬一眼，隨後兩人繼續前行。
「你至少應該告訴我們一聲，你搬過來這邊。」凱伯先生說，「亞當他一直很挂念著你母親和你，你知道的……」
維姬垂下了頭，嘆了口氣，「我知道，我應該……」她停住了腳步，「但你也知道他和母親之間的關係，這很複雜……」
「啊。」凱伯先生點了點頭，無奈的撇了撇嘴唇，「我希望有一天她能意識到這不是亞當一個人的錯。」
「似乎你們都知道這其中的緣由，只有我被蒙在鼓裡。」
凱伯先生聽到這話，也停住了腳步，回過身望著維姬。一瞬間他似乎就要說出口，但到了最後他只是摟了摟維姬的肩膀。
「如果你母親和亞當都沒有告訴你的話，我也不合適對此進行議論。也許再等一段時間，薇薇安，我向你許諾，到時候我會向你復原出全部的真相……但現在還不行。」
聽他這麼說，維姬也只能無奈地點點頭，沒有再說話。
母親和外祖父之間對立的關係對維姬來說一直是個謎團，且兩人都沒有對自己托出背後的原因，維姬所知道的只是在外祖母意外去世之後，有一天不知何故母親就和外祖父大吵了一架，後來母親就帶著她離開去了星城。那之後外祖父多次聯絡過母親並向她道歉，但母親都不為所動，逐漸地就斷掉了聯繫。
……
將這層複雜的關係拋在腦後，維姬換了一個話題，提到了她方才觀察到的大廈內部的建築風格。
「金字塔也是簡單的幾何造型，這也是人類建築史上最古老的建築符號。無論人類的文明如何變遷，金字塔都一直在那兒。」凱伯先生向她解釋，「它除了是帝王象徵的同時，那種簡潔的石砌風格也給人留下了『不朽』的感覺。硬混凝土也是如此，它不會讓你聯想到任何一種文化，它脫離出了傳統的文化要素，以一種全新、陌生的樣貌展現在你面前，它沒有材料、紋理和結構的裝飾和講究，但已經開始以某種方式暗示著建築本身的權威和尊嚴。」
「但除了這個因素外，正如你所提到的，在和仿生人、合成人打交道的時候，由於我們在做的工作就是進一步強化他們同人類的情感回應能力，有時候即便是研究人員自己也會深陷其中。這時候周圍的工作環境可以起到暗示、提醒，就像餐館里熱衷使用紅色裝飾風格來調動食客的食慾一樣。通過環境設計來壓抑研究人員性格內部的感性色彩，更多的強調理性與情感克制，會讓他們和仿生人之間保持一些適當的距離。」
「這聽起來別有深意啊，以前發生過什麼類似的事嗎？」維姬好奇地問，但凱伯先生只是不可置否地笑了笑，沒有作出回答。
「我必須得問……」，又走了幾步，維姬抬起頭看向凱伯先生，「是因為我的緣故你們才同意了58台新聞頻道來採訪嗎？」
凱伯先生注視著她，猶豫之後還是點了點頭，「如果我說一點關係都沒有那是不誠實的。」
「當然，這是個巧合。」似是注意到維姬的神情，凱伯先生上前握住她的手，彷彿這樣可以消去她的疑慮，「我們原本是打算推掉所有採訪的，但在遞過來的資料袋裡亞當發現了你的信息，於是才同意了這次採訪。我們也和你們那邊新聞台的編輯商量過，維奧拉？我記得是這個名字，她似乎也並不清楚你和亞當之間的關係。」
「嗯。」維姬繼續前行，「我沒有提起過，我不想因為這層身份而影響到別人的態度。」
凱伯先生停頓了一下，「不過，根據她的評價，你們編輯似乎對你的工作能力很有信心。」
維姬笑了笑，「她只是在幫我說好話。」
「我看到的可不止這些，我特意翻看了你之前的其他採訪報道，我看到了一個誠實、專業、公正報道的優秀記者。」凱伯先生調侃道，「真沒想到我之前都沒注意到你出現在新聞里。」
「也許是你不常看電視吧。」
凱伯先生搖了搖頭，「自從每天新聞里負面消息不斷傳來，我就不怎麼看新聞了。這是個動蕩的時局，從兩年前那場騷亂以來就沒有止息。」
「但人們依然在努力生活，努力恢復到往日的運行中去。」
「是啊。」凱伯先生嘆了口氣，「但誰知道這種日子能持續多久，那些潛藏在下面的暗流不知道什麼時候……」凱伯先生突然停下了話頭，回頭對維姬笑了笑，收回了有些飄忽的思緒，認真看向維姬：「有些說遠了，說回這次的採訪，你要知道，你外祖父很以你為傲。」
維姬心裡升起一陣暖意，但她還是掩飾過去，「他怎麼樣，最近？」
「不好不壞吧。我猜某種意義上這就是最好的狀態。」凱伯先生晃了晃腦袋，但語氣中聽得出來有幾分嘆息。他用手腕在安全門的靜脈識別設備前掃了一下，解鎖了安全門，沿著一排排的寫字間又走了一會兒，轉過一個拐角，兩人在一個會議室門前停了下來。
「誰會想到人權法案的風波最後波及範圍會這麼深遠，造成這麼嚴重的撕裂，連我們也被牽涉其中。」似乎是到了最後想一吐為快，凱伯先生這麼說著。
「那場暴亂是一場悲劇。」
「的確。」凱伯先生轉過頭來，「但對我們來說，為之奮鬥半生的事業最後卻走到了這個地步，我還好一些，但對你外祖父來說，可能更難以接受吧。」
維姬不知該如何回答，但凱伯先生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打開了門。
……
從門那邊隱隱約約傳出來了一些爭吵聲，凱伯先生禮貌性地在門上敲了幾下，隨後便自己推門而入。隨著門扉打開，原本模糊的爭吵聲也立刻變清晰了。
「我很抱歉，將軍。但把所有2代合成人以前的生產線全部轉移給軍方是不可能的，市長和議會不會允許！尤其在考慮到你們軍方已經擁有大量超出編製的合成人部隊的情況下……」坐在橢圓會議桌右側，一個打著領帶戴著圓框眼鏡的男人說道。
「議員先生。你需要我提醒你現在代達羅斯基地里百分之八十的建設工作都需要合成人來完成且都是由軍方負責維護和後勤保養，況且太空環境下的維護費用本就十分昂貴。更不用說自《仿生人人權法案》通過以後暴動事件依然在各地區此起彼伏，軍方需要更多的武裝人員力量來維持區域的安全和控制力，而且廢土上的叛亂組織依然在威脅著我們城市的邊境。至少按照法案規定，第3代以前的合成人是不享有公民權的。總不能每個炸彈襲擊事件或者人質劫持事件都得派我們自己的人上去吧。」相比較於對面議員有些慷慨激昂的辯詞，桌對面衣著軍禮服的一名軍官坐在椅子上不緊不慢地說道，但其中的意味卻不容置疑。
「軍方已經擁有了大量的資源和行動自由，至於城市內的防衛任務，我們也一直提出讓警方來接收一部分的合成人武裝力量，市長和議會已經決定必須加強對軍隊方面的監管，至少不能再讓……」
「你轉告我們的市長，軍方會一如既往地支持他，保證他執政下的穩定。與此同時，讓專業領域的人士來處理專業領域的問題。」對面的議員聽到這句話一時似乎被激怒了，就在他臉色鐵青即將爆發的時候，凱伯先生在一旁咳嗽了幾聲打斷了他們。
坐在談判桌中間，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者注意到了維姬，向她微微點頭致意，隨後緩慢地站了起來，用禮貌的語氣向談判桌上的人員致歉。
「對不起，先生們。我想起來我上午還有一個約定的採訪在等著我，鑒於今天我們『雙方』未能實現意見的統一，也許這項協議的簽署應該等到諸位私下裡協商一致之後再由我來簽署移交事項。」
談判桌上列席的眾人似乎也無意再繼續爭論下去，聽到這話也紛紛起身，陸續離席。那位議員先生和秘書嘟囔著要立即打個電話，而軍方那邊的代表則淡定地收拾了一下桌面的文件，先行離席了。
維姬和凱伯先生移到一旁讓出道來，待到眾人都離開房間后，老者拄著一根象牙手杖緩緩朝維姬走過來，儘管歲月流逝的有些無情，但維姬還是立刻就從老人的神態中認出來那就是自己的外祖父——亞當霍夫斯塔特，在和最後一位客人握手告別後，亞當轉過身來對凱伯先生說：「多謝你去幫我接了薇薇安。」
「小事一樁，我也很樂意。」凱伯先生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們是多年的老友了。外祖父還在大學的時候就得到了凱伯先生的賞識，維特魯威也正是在凱伯先生最初的資助下才建立起來的。
維姬注意到和凱伯先生比起來，外祖父已經是一個十足的老人了，雖然他依然穿著體面的西服，努力站直身子，但依然能看出他有些微微駝背，眼神里也仍然難掩他那疲憊的神態。和一旁的凱伯先生看起來截然不同，甚至還要更加蒼老些，儘管實際上他的歲數要比凱伯先生小上許多。
「薇薇安，真的好久不見，你母親最近還好嗎？」老人緩緩地問道，但從疲憊的語氣中依然能感受到那種只存在於親人之間的真切關懷。維姬其實直到剛才都還沒有想好該怎麼處理這場重逢，但當眼前的這位已經蒼老了許多的老人用與十多年前並無差別、依舊親切無比的方式向維姬問好時，維姬似乎也忘記了這段時間的離別，主動上前擁抱了外祖父，「我很好，媽媽在星城那邊也過得很好，真抱歉我沒有早點來找您。」
維姬能感受到外祖父的身體在微微起伏，分開后，外祖父端詳著她的臉，久久凝視著，似乎透過維姬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影子，「你讓我想起你母親，你有著和她一樣的眼睛。」
維姬握住他有些顫顫巍巍的手，有些感慨地說：「你看起來老了。」
外祖父笑了笑，「我不得不老了。」
亞當看著自己的外孫女，情緒也逐漸平復下來，用手握住維姬胸前的記者證，「從來沒想到你會成為一名記者。」
維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啊，我儘力讓自己不搞砸這份工作。」
亞當搖了搖頭，「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得很好，不要看輕你自己。」
「我希望如此。」維姬向他嫣然一笑。
「嗯，」亞當看了看周圍，「要不讓我們離開這個氣氛沉悶的地方，去我辦公室那裡，從那裡你可以看到整個河岸對面的風景，也許再喝上一杯？在那裡我們可以舒適地好好聊一聊。」
「聽起來不錯。」
「尼克？」亞當回過身，維姬此時才注意到靠牆的沙發角落裡還有一個人。男子起身，向他們走了過來，他個子稍稍比維姬高上一個頭，年紀看上去和自己相仿，留著黑色的短髮，體格看上去也很硬朗，五官稜角分明，臉上像是有著幾分堅毅又有幾分隨意的樣子，走起路來舉步生風，雙目爍爍，身體微微緊繃，像是時刻做好準備爆發的姿態。
「關於EVA的事情，如果你有什麼新發現，通知我。」
「我會盯著的，博士。」名為尼克的男子點了點頭。
「不如我和尼克一起過去吧，薇薇安，之後再見。」凱伯先生主動湊上了前，和維姬、亞當道別後，跟那位名為尼克的男子一同離去了。
維姬有些好奇他們談話的內容，在外祖父帶著她乘電梯去往大廈的頂樓的時候問出了口。
「那個人是誰？」
「嗯？你指尼克？」外祖父一隻手向後倚靠在電梯內的扶手上，-「他以前是待在警方特別行動組的，我們以前……有過交情，現在他離職后我請他過來負責一下最近的安保工作。」
「最近安保工作很嚴峻嗎？」
「嗯，公司宣布清算之後各部門就開始陸續解散了不少人員，我想你來這裡的時候也注意到了。現在這裡只剩下一部分保安人員和合成人護衛，人手有些不足，我想找個在這方面有經驗的人，也算是多份保障。」
「他們說的那個EVA又是什麼？」
「……那是一個重要的AI艙，在被移交給政府之前需要多加保護，你知道的，以防萬一。」
維姬點了點頭，又突然想起一件事，「我進來這裡的時候，樓下的那個接待員，她是一個lilim嗎？」
「你看不出嗎？」亞當反問道。
「只是……我總感覺有種不協調感，讓你在兩者間徘徊不定。我總不能去請人家把她的後頸轉過來讓我看一下上面有沒有標識碼吧。」
亞當笑了笑，「你的感覺是正確的，她的軀體是4代仿生人型號，但她的中樞神經系統搭載的依然是2代合成人的意識架構，後面也做了多次升級，早期合成人的系統在面部微表情和視線匯焦這方面依然有很多不足，所以你能感覺出違和感。她是早期的一個過渡性型號，之後我們就為她保留了接待員的位置。」
「但除此之外，你所見到的。百分之百，女士，百分之百的維特魯威人作品。」亞當接著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