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人喜實來火喜虛
第二天一早,天剛微微發亮,黃毅平就被「窸窸窣窣」的響動驚醒了,他翻了一下身又睡了過去。不大一會兒,他就聽到院子里「撲通撲通」往車上裝瀝青塊的悶響。
他一下子坐起身,看看偌大一張炕上只剩下他和樊茂丁兩個人,其他人全都不見了。他急忙一邊穿衣,一邊催促樊茂丁起床。
黃忍冬站在院子里,看著賴貨幾個人把瀝青塊、瀝青鍋、油氈、劈柴和其它工具全都裝上車。
他注意到黃毅平和樊茂丁走出屋門,就笑著說:「毅平、茂丁,你們倆坐了一路火車勞累得很哪,昨晚上又睡得晚,今兒個就先在家休息養養身體吧。」
黃毅平一聽,心想還是先幹活兒要緊,確實是疲累些,可是也不能閑著,閑著就容易胡思亂想。再說習閑成懶,習懶成病,還是幹活兒好,來得實實在在,不給人胡思亂想耽誤瞌睡的機會。
「都睡一夜了,休息好了。我還是跟著去吧,早一天幹活,就早一天熟悉情況嘛。」黃毅平堅持要跟著去工地幹活。
樊茂丁本來想著要休整一天的,一看黃毅平這樣上趕著非要去幹活,哪裡還好意思再呆在家裡,乾脆就附和著說也要去幹活兒。
於是,一行人朝著工地奔去,約莫一個小時趕到城郊一處大院。
黃毅平從車上走下來,抬頭看著大門兩邊懸挂的牌子,他知道這是一家塑膠廠,看起來貌似經營不善,好像不太景氣的樣子。
黃忍冬晃動著大鐵門,嘴裡喊著:「師傅,開下門。」
一位東北大爺披著大褂走了出來,一邊走過來一邊問道:「你們是來幹啥的?」
黃忍冬連忙掏出香煙遞上去,十分殷勤地說:「大爺,我們是搞瀝青的,來給你們燙房頂。領導給您說了嗎?」
門衛大爺接過煙就去開門,嘴裡高興地回答著:「說了,給我說了,你們怎麼來這麼早哈?」
黃毅平接過話茬,禮貌而又得體地回答著:「大爺,打攪你睡覺了。趕早不趕晚嘛,來晚嘍,我們害怕干不完哪。」
進入大院后,黃忍冬帶著人直奔需要維修的廠房。大家七手八腳地把車上的東西卸下來,又四處尋找著磚塊,看著廠房就在院牆不遠處,就把瀝青鍋支在離院牆約有五六米的地方。
接著就往瀝青鍋里堆放瀝青塊,黑色的瀝青塊滿滿堆了一大鍋,老徐就開始往灶膛里添柴引火,火勢由小到大,慢慢就燃燒起來。
黃忍冬看看毅平,又看看熊熊燃燒的灶膛,笑著對他說:「毅平老弟,你剛來還是新手,那就從燒火開始干吧。當然了,真要是得空,就搭把手往桶里起油,也可以給他們送過去。」
黃毅平心裡「咯噔」一沉,心說燒火這麼容易的事兒,這不是看不上我嗎?哼!我倒要燒給你看看,叫你也知道就算是燒火我也能燒出花來。
於是黃毅平就從老徐手裡接過來燒火棍,坐在灶膛前盯著火,時不時地往裡面添加著劈柴。
鍋里的黑色瀝青塊受熱后開始慢慢融化著下沉,一股青灰色的煙霧升騰起來,緩緩彌散在空蕩蕩的廠區上空,瀝青特有的刺鼻氣味凶神惡煞般地往外驅趕著清晨新鮮的空氣,好像要將整個廠區的領空據為己有……
黃毅平開始輕微地咳嗽起來,眼睛也漸漸感覺昏暗迷離起來,這是怎麼回事兒?怎麼連鼻孔都痒痒的,像是有一支羽毛在裡面來回搔動著,就連心兒都跟著一起癢得難受起來了。
他伸出手試圖揉一下眼睛,一抬手卻碰到了垂在眼帘的頭髮,感覺頭髮黏糊糊地粘連在一起。
他不明就裡,心裡開始煩躁不安。慌亂中,他看了一眼灶膛,發現裡面的火勢明顯地小下去了,眼看著就要熄滅的樣子。
看來當務之急是要「救火」,可不能讓火熄滅了,這樣很不好。
他隨手抄起兩根劈柴,一下子填進灶膛里。哎喲不好,劈柴一下子壓在本就微弱的火苗上,生生將這一息尚存的火種給壓迫致死,灶膛里頓時暗了下去。
黃毅平本就焦躁不安,這樣一來就更加心慌意亂,手足無措。他獃獃地愣在那裡,面無表情,心情沮喪不已。
老徐察覺到黃毅平不對勁,就走過來彎下腰察看情況,當他看到灶膛里熄了火,就站起身來笑看著黃毅平,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隨後從一旁的蛇皮袋裡掏出一塊樺樹皮。
老徐拿著樺樹皮對黃毅平說:「這個樺樹皮有油容易起火,逗火可好了。給你,點上它就中嘍!」
黃毅平突然間有點小小的感動,他伸手接過樺樹皮,眼睛里卻寫滿感激的神色,不好意思地笑著說:「大叔,謝謝你!」
老徐有些不大習慣,平時大家都叫他老徐,說話也都是衚衕里趕豬——直來直去,從來沒有像黃毅平這麼懂禮數、講客氣的。
他「嘿嘿」一笑,露出兩排煙熏火燎般的暗黃色牙齒,大手一擺很是爽朗地說:「他們都叫我老徐,你也叫我老徐就中。」
黃毅平就開始點燃手中的樺樹皮,樺樹皮不但一點就著,而且還很耐燒,果然如老徐所說,樺樹皮可真是逗火的好東西哈。
黃毅平將樺樹皮填入灶膛,就往燃燒的樺樹皮上壓劈柴,壓了幾根劈柴以後,黃毅平往裡一看:「又壞事兒嘍,這咋又滅火了呢?嗐!特么的,這不是存心添亂嗎?」
他回頭用求助似的眼神看向老徐,有點兒難為情的樣子,嘴裡一字一句地說道:「叫老徐那可不中,我還這麼年輕,可不能亂了套。這樣吧,以後我就叫你老徐叔咋樣兒?」
「中、中,隨你怎麼叫吧。來,老徐叔給你看看哈。」
老徐一聽,心裡自然高興,畢竟萍水相逢,黃毅平能主動堅持這樣稱呼自己,喊一聲叔,那可不就是在抬舉自己嗎?
接下來,老徐就又取來一塊樺樹皮,一邊點燃樹皮一邊給黃毅平詳細講解著燒火的道理:
「這樣哈,先把劈柴填進灶膛里,記得要酌情交叉著摞起來,讓劈柴中間留出一些必要的空隙。千萬不要一根接一根擺放著,相互之間壓得死死的,透不過去一絲風兒,那可不中。火借風勢,風吹火起嘛!你看電視劇《三國演義》裡面,諸葛亮火燒赤壁,他事前還要專門巧借東風,沒有東風就不可能有火燒曹軍連營。你想想看,這都是一樣的道理哈。」
黃毅平聽他說得有道理,就照著做下去,果然一下子就點火成功,灶膛里的火又慢慢地燃燒起來,熊熊火焰將整個灶膛燒得紅彤彤的,火舌還一度躥到灶膛外,熱烈地舔舐著瀝青鍋肥嘟嘟的圓臉,反過來又映紅了燒火人的臉龐,將所有關於火的美好詮釋一股腦地全部刻畫上去,讓這張臉龐變得愈加血肉豐滿、生動活潑,為人喜聞樂見而又津津樂道。
看著灶膛里的火,黃毅平高興起來,他對老徐頗為推崇,並且毫不吝惜溢美之詞: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老徐叔,看得出來你見多識廣,經驗豐富,眼光獨到,洞若觀火,操作嫻熟,手法老到。毅平往後還要向你多多討教,你可千萬不要保守哈。」
老徐雖說很高興聽到誇讚,但是卻有點不好意思,他彎下腰撿起一根劈柴,伸進灶膛里輕輕撥弄著燃燒未盡的黑色木炭,木炭經此翻挑撥弄,中間立刻閃現出些許空隙來,隨後便再次燃燒起來,直至化為灰燼。
黃毅平越看越愛看,越想越有趣,他禁不住吐露心聲:「老徐叔,看上去簡簡單單的燒火,沒想到還有這麼多講究。以前眼高手低,這一來我可要好好總結總結,到底還是實踐出真知哈!」
老徐順手將手中的劈柴棒安放在灶膛里,起身去察看鍋里的瀝青塊。瀝青塊已經融化得差不多了,鍋里只剩下一塊瀝青高出瀝青油麵,看起來像一艘出沒於黑色海洋里的潛艇似的,剛才還在上面冒泡,一眨眼的功夫,就又一個猛子扎入海底去了。
老徐操起一旁的長把子鐵瓢,這是專門從鍋里往桶里起油用的,他把鐵瓢插進鍋里,分外小心地慢慢轉著圈攪動著瀝青油,探尋著鍋中瀝青融化的狀況。
他表現得格外謹慎,一招一式都顯得謹小慎微,生怕滾燙的油液濺到身上。老徐心裡明鏡似的,瀝青油沸騰后可以達到幾百度的高溫,那可不是鬧著玩的,一不小心真要濺到皮膚上,輕則燙傷留疤,重則傷殘致死。
老徐攪動完畢,就抽出鐵瓢輕輕將它規規矩矩地懸空擱置在鍋沿上,轉身對正全程注視著他的黃毅平說:
「小黃呀,你有沒有看出來?燒火這個事兒哈,它和做人正好相反。做人講究誠實守信,人呢都喜歡實誠;而燒火呢恰恰相反,講究個實柴虛勢,火呢就喜歡虛空,柴火之間一定要虛位以待。待什麼呢?等待風兒啊!風其實就是流動的空氣,空氣流動才形成了風,有風就有氧氣了,燒火自然就容易了不是?這叫什麼來著?這就叫『人喜實來火喜虛,蟋蟀喜歡哼夜曲兒』。」
聽罷老徐一席話,黃毅平心裡暗暗稱嘆,心裡暗自思忖:「這個老徐,說不定還是一個有故事的主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