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初聞瀝青起波瀾
這一天,老支書父親的葬禮如期舉行。
一大早,包括黃毅平在內的治喪委員會成員就趕往靈棚所在——老支書家的庭院。
按照常規,主家備有飯菜。早飯為工作餐,一般較為簡單,每桌端上來一大盆雜燴菜和一籮筐饅頭,外加一海碗焦丸子湯,大家隨意落座,簡單吃些飯菜喝完湯后,就眼巴巴地等著老管總黃俠樓安排差事。
吃完早飯,就要到出殯必經的十字路口先行報廟,由作為長子的老支書帶領孝子賢孫孫男娣女,披麻戴孝手執哭喪棒,一路不停地呼喚亡靈,或高聲痛哭或嚶嚶低泣,但都無一例外蹣跚著亦步亦趨緩緩向前挪動,期間有擔任鳴炮兼路炮的王二憨接連扔著散炮,每走一程就點燃一掛小鞭隨即甩手拋向空中……
及至十字路口,抱斗者陳老頭慌忙迎頭一把攔住,黃俠樓老管總及時趕到,他挨著陳老頭並排面向報廟隊伍站著,只見他沉重地打著官腔,隨後高聲喊了起來,抑揚頓挫,擲地有聲:
「(環顧現場一圈)報廟開始,鳴炮!點紙!(炮響紙燃后)眾位孝子賢孫都有,跪——(稍頃)哭——(片刻后)起——禮畢!全體向後轉——回!」
於是,報廟的隊伍在一片跪哭聲中又相互攙扶著吃力地站了起來,慢慢地止住了哭聲,排頭乍變排尾,排尾頓作排頭,一步一步地朝著靈棚走了回去。
黃毅平等人並沒有參加報廟的行列,各自分別有工作要做。他們在院門外的路口依次擺起了三張八仙桌,有賬桌,有書案,有置物桌,還有專門收納燒紙的竹筐和盛放孝片兒的簸籮……
賬桌旁坐著記賬會計黃田中、出納黃滿存和來客唱喏黃大牙,負責接收弔紙的黃小冇則若無其事地依靠在置物桌邊,一隻手按著竹筐沿兒,兩隻眼睛骨碌碌地轉動著。
黃毅平是執筆總撰寫,他要全權負責筆墨方面的事務,撰寫助理王成良作為助手,協助他做一些輔助性的工作。當然,他們就在書案前落座,書案上擺放著文房四寶——筆墨紙硯,不過硯台依舊是拿那隻粗瓷大碗充當的。
早飯過後,前來弔唁的村民們和親朋好友相繼趕來,一些鄰近村莊的親戚也陸續來到。
由於老支書和兩位弟弟年齡都較大,更因老支書的身份、地位所限,不便披麻戴孝當街侍立跪謝來唁者,這個重要任務就有三兄弟的兒子們來充任。
弔唁者大約分為幾種情況,一種是關係一般的普通村民,只買上一刀燒紙握在手裡,一人或者幾人結伴前往,徑直走向靈棚,卻早已被披麻戴孝侍立等候的孫輩們迎了上去,齊刷刷地「撲通」一聲雙膝下跪叩首拜謝。
弔唁者急忙趨步向前雙手將之攙扶起來,而手中的燒紙卻已被一旁的黃小冇接過去投進竹筐中,黃五笛便開始著手給弔唁者挨個讓煙。
隨後弔唁者有的來到靈棚,有的便順勢坐在桌旁的長條板凳上,一邊吸著煙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一邊瞄著陸續趕來弔唁的人們,心裡暗自比較著所拿奠儀的多寡和不同……
第二種人是與主家關係較好或者來往較為密切者,這些人除了必備的一刀燒紙外,還會外加一掛小鞭。
當然,他們在受到同等的跪謝禮拜后,還會徑直走到賬桌前,拿出或多或少的奠儀(現金)遞給黃滿存。
黃滿存查收無誤后,口頭告知黃田中落筆記賬,寫上某某人××元和小鞭一掛之類的,由於一刀燒紙是前來弔唁者必備之物,
因此並不入賬。
這邊黃大牙看得真真切切,一見入賬完畢,便扯起他那副公鴨嗓子嘶喊了起來:
「某村某某某,燒紙一刀,小鞭一掛,外加唁金××塊。」
第三種人是與主家交情深厚或者有某種淵源者,這些人就會顯得打眼一些。
他們會特意準備一隻細竹籃子,裡面放著刀頭、燒紙和一掛中鞭或一盤長鞭,當然唁金必是不可少的,而且出手也會很大方。
有時候還會附帶有挽幛,俗稱幛子,有的挽幛已經書寫有輓聯或挽語,而且多數並不會在幛子上直接書寫,而是寫在紙上再粘接在挽幛上,這樣事後挽幛還可利用。
但是,挽幛大多都是空白的,只是作為一種殯葬禮節和顯示關係遠近親疏的道具罷了。
第四種人就是關係更進一層的,有直接親情關係或者有利益往來者,他們多數情況下會備有盒架,由兩個人抬著盒架走,裡面擺放著三牲(豬羊肉、雞鴨、煙酒)、燒紙、鞭炮、挽幛等等一應俱全,少數人還備有花圈。
當然了,死者的女兒一般會酌情考慮是否帶來響器,也就是嗩吶班子。響器的出場費是由死者的女兒承擔的,但是響器一路吹吹打打來到后,一應接待費用都要由主家出資,比如煙酒茶水、吃喝用度,包括拜棺、串靈、哭靈、接客、封包和賽金等等,一些額外的表演都是需要主家另外花錢的。
除此之外,女兒所帶的唁金也一定是不菲的。
一切人際關係的遠近親疏和交情深淺都會在紅白喜事里一覽無餘地體現出來,簡單而直白,現實如此而已。
上午十點半,各路親戚來的都差不多了,單單就等著老支書的親娘舅了。娘親舅大,他可是今天無比重要的客人哪!
這種情況,舅家人一般不會早來,往往都是最後一個到,這樣才能彰顯出娘舅家的尊貴身份和崇高地位來。
最忙的就是賬桌子,收錢、唱喏、記賬、收入、支出,黃大牙熟知主家的遠近親戚情況,他能及時、準確地寒暄並高聲唱喏出來,有助於工作的快速有序推進,有效避免了因不了解來客情況而產生的時間延誤和記錄錯訛。
上午十點四十分左右,老支書的娘舅一幫人浩浩蕩蕩揚長而來,這邊早有探馬匆匆趕來向老管總報告。
老管總早就做好了準備,聽完探馬來報,急忙往身後一招手,一行數人緊緊跟隨著他迎頭趕了上去,而老支書的娘舅一行已然停下腳步擺開陣勢,單等著孝子前來跪迎拜謝。
兩隊人馬相遇,距離來客一丈開外時,老管總急忙擺手示意大家停下來。
他面色凝重,沉著冷靜地沖著來客躬身作了一個羅圈揖,隨後挺直腰板退向左側,大手一揮昂首高喊一聲「鳴炮、奏樂」,待鞭炮聲響嗩吶聲起后,這才一本正經、有板有眼地揚聲唱喏起來:
「正值盛夏酷暑,天氣炎熱難耐,貴客——孝子娘舅一行聞訊傷懷,不畏道阻且長克服重重困難,腳踏熱土頭頂驕陽,胸懷親情心含悲傷,一路上風吹日晒旅途勞頓,勞心傷神著實不易。茲有孝子聞聲披麻戴孝、跌跌撞撞急匆匆趕來飛身撲地,特地忍痛泣血跪迎至親娘舅一行,叩謝貴客前來弔唁!(斬釘截鐵地伸出右手示意)上——席——」
此時,負責接貴客掂席陪禮的黃明禮正掂著一張卷席侍立在一旁,一聽老管總喊「上席」,說得遲那時快,他揚起手略一抖摟,卷席便順勢展開,隨之規規矩矩地平鋪在雙方面前的空地上。
老管總緊接著唱喏:
「有請孝子上前,(老支書三兄弟上前一步,老支書居中立於卷席邊上)作揖、下跪——(三兄弟一起拱手作揖後下跪)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起、作揖——禮成!(三兄弟緩緩起身後再次拱手作揖)」
當老管總唱到「禮成」時,老支書娘舅忙趨步上前攙扶了老支書一把,並象徵性地依次向其他兩兄弟做出攙扶的動作,最後老管總、黃明禮陪同三兄弟拱手作揖,對方娘舅一行人躬身作揖還禮。
隨後接抬奠儀(物)的黃治安等六人,引導兼接待員黃曉孝等七人,負責讓煙的黃五笛便一擁而上。
黃治安等人接過來盒架等物抬著,黃曉孝等連忙引導著客人來到賬桌前登記入賬,黃五笛則忙著給客人們讓煙,煙酒博人,不管客人抽不抽煙,他都要一個挨著一個地讓到,生怕失了禮數。
老支書娘舅一行隨後直奔靈棚,撫棺哭喊並繞棺一周瞻仰黃老先生遺容后,方才在老支書等人的攙扶下緩緩落座,一邊不停地掩面傷感,一邊聽外甥們說起黃老先生去世前後的情況,一起緬懷逝者,寄託哀思,相互勸告要節哀順變,保重身體。
黃毅平可沒有閑著,空白挽幛和花圈上都要按照敬獻者與死者的關係,斟酌合適的稱謂后寫上輓聯或者挽語來寄託哀思,表達崇敬和悼念之情。一定不能夠讓它們留有空白,這既是對死者鄭重地追思和深切地哀悼,也是對敬獻者起碼的尊重和應有的肯定。
一般的挽幛和花圈上不外乎寫上一些「黃公諱德望英名永存」、「黃老先生千古不朽」、「黃老先生萬古流芳」等等,下面署上敬獻者的自稱和姓名。
最有看頭的是老支書的娘舅寫給姐夫的輓聯,當然是由黃毅平擬定並執筆寫在空白挽幛上的,上聯是「近日常覺心緒不寧原以為人老體衰故不由弟倚窗東望」,下聯是「昨夜忽然夢幻靈動竟看到神笑祗歡狀怎料兄駕鶴西行」,附言為「痛悼姐丈黃公諱德望千古愚妻弟趙銀鎖哀輓」。
還有一副挽幛是老支書的女婿女兒所獻,黃毅平自然還要擬就一副輓聯並書寫妥帖,上聯是「聞噩耗忽如晴天霹靂直教我輩目瞪口呆手足無措」,下聯是「思岳祖猶見音容笑貌洵令孫婿涕流淚下方寸有失」,附言為「哀悼岳祖父黃公諱德望萬古流芳孫婿甄俊才攜孫女黃玉珍敬輓」。
眼看逼近中午,老管總急忙安排親戚朋友向遺體行禮告別。行禮前要賦孝,就是按照不同身份給行禮者用托盤托舉著端上來相應的孝服孝飾,有孝片、孝帽、孝章、孝帶、孝衣、孝褲、孝鞋等等。
行完告別禮之後,請本村木匠黃長安蓋棺釘扣,老管總看著黃明智、張高成等人將棺槨綁定後作抬起狀,隨即大喝一聲:「起——棺!」
起棺后哭喪隊伍在前,一路來在十字路口,由長子老支書雙手舉起老盆摔碎在面前的青磚上,於是再次起棺走走停停地奔向墓地,兩班嗩吶一前一後吹奏著哀傷的曲調亦步亦趨緩緩跟進……
「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家中自然還留有一班嗩吶賣力地吹奏,侍候著客人們吃飯,悲傷的曲調極力渲染出死亡的凄涼和親人的傷痛,氛圍一度顯得極為傷感和悲切。
出殯隊伍走後,留在家中的人員就開始坐下來開飯,俗稱頭拱席面。這些人大部分是本村村民、關係較遠的親戚朋友和一應賬桌、書案人員,黃毅平自然也在其中。
「哈哈,還以為是誰呢?原來是大學生啊!」
話到人到,一個三十多歲大腹便便的男子徑直走到書案前,兩隻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黃毅平。
「大學生」這個叫法,是鄉親們對黃毅平的習慣性稱呼,由於黃毅平打小學習就好,所以這個叫法已經沿用很長時間了。
黃毅平正在和助手收拾書案上的東西,也好就近坐在這裡吃飯。忽聽有人搭訕,他連忙抬頭觀看,心裡卻很不是滋味兒,畢竟「大學生」已經離自己漸行漸遠了,但是他又不能不讓大家這樣叫,畢竟習慣成自然了。
那就索性順其自然吧。
來人是黃毅平本家的一位大哥,名叫黃忍冬,外號人稱「十二能」,是遠近有名、炙手可熱的人物。
黃忍冬不待毅平說話,就上前一把拉著他的手,十分親熱地寒暄起來:
「毅平老弟呀,真不愧是大學生能寫會算有文化,掐指算來也是咱村的大才子了哈。不得了啊!不過,恁哥哥我也不差,這幾年在外面搞瀝青,好歹嘛也混了個瀝青工頭噹噹哈……」
黃毅平連聲應諾,哥長哥短地寒暄附和著,當他聽到黃忍冬提及「搞瀝青」時,眼前頓時一亮,本就忐忑不安的心裡頃刻間風起雲湧,陡然掀起了波瀾……